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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語堂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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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林語堂文學創作獎─小說 ﹝96年﹞
第一屆林語堂文學創作獎─小說 ﹝96年﹞
佳作
作者
黎浩賢
作品名稱
茶靡之味
作品內容
很多年以後,劉偉健察覺到自己的樣子比弟弟更像父親。
不過在一九九一年的時候,十一歲的他總是以為——或是期許著——自己長大後會變成阿諾.施瓦辛格。
正確一點來說,劉偉健並不是希望自己有朝一日可以擁有如阿諾.施瓦辛格般健美的體魄,而是被他那深邃的紅色機械眼睛電影造型所吸引。
那時候,戲院正在公映由阿諾.施瓦辛格主演的魔鬼終結者第二集(The Terminator II),劉偉健每天放學後,總要跑去戲院,徘徊在電影海報之前,隔著玻璃貪婪地望著同一個輪廓,直至同伴嚷著要回家,他才不情願地離去。
那個每天也陪著劉偉健去戲院的同伴,名字叫林國斌。他是劉偉健的同班同學,也是最要好的一個朋友。至於這友誼是如何建立,懵懂的他當年還不知道,成年後偶爾想起,總覺得那是因為大家穿著一樣短的校褲。
小學生和中學生最大的分別,在於前者的校褲無論是冬裝夏裝一律是短的,而後者則是長的。原本穿短褲並無什麼問題,只是同一條短褲,由小三穿到小六,本來的天藍色褪成淺紫色、可以及膝的長度變成彷如僅可覆蓋內褲、褲管更由寬鬆變得異常緊緻。同時性徵也已經開始起步,每當劉偉健看到女老師時,跨下總傳出具大壓迫所造成的無聲呼叫。
每次面對這尷尬的情況,劉偉健也不知所措,只懂死死的低下頭,一動也不敢動。久而久之,他的短褲成為了男孩之間訕笑的對象,而女孩卻變得害怕他,不敢望著他,甚至對他避之則吉。在劉偉健的眼中,彷彿瓷磚地上女老師的影子也流露出厭惡的表情。
終於他鼓起勇氣,竭力壓抑著無以名狀的罪疚感,小聲地向父親提出購買新校褲的要求。正當他齷齪於如何啟齒解釋原因時,父親已肅穆地斷然拒絕他。
「好端端的為什麼要買校褲?不用多久你便要升中學,一條褲子才穿半年不划算。」
就這樣劉偉健打消了買校褲的念頭,每天靦腆地穿著不合身的短校褲上學。他最常聽到別人呼喚自己的名字,不是在女老師點學生名字答問題的時候,甚至可以說,自從他首次向女老師低下頭開始直到小學畢業那半年間,她一次也沒有點過劉偉健這個名字,又或是她點了,而他毫不察覺。那段日子他彷如錯置的角色在舞台上直楞楞地——突兀地——存在。
他最常聽到別人呼喚自己的名字,是在男孩調侃女孩的時候。
「你再笑,劉偉健便會望著你了!」
「今天你的髮髻那麼美,是不是要吸引劉偉健?」
女孩的尖聲怪叫襯托著男孩得意而囂張的笑聲,總是纏繞在劉偉健的耳伴。只要他們嘴角泛起一絲微笑,劉偉健便會不自覺地蜷曲自己的身體。漸漸地,他和大伙兒變得疏離,他討厭一切的集體活動、群體遊戲、以至足球藍球等等,他也謝絕參與。
然而在同班的男孩當中,他和林國斌依然是最高的兩個。每朝早在操場集隊時,依照矮至高排的方式,他們總是排在最後面。究竟他和林國斌之間誰比誰高,從來沒有人注意。他們只是默默的低頭望著前方人群被朝陽拉長照射在地上的身影,遙遠地跟隨著步行回班房。
日照下那四條缺乏運動而白皙的長腿,倒映在無邊的地海上劃出一組又一組交叉狀的漣漪,逐漸朦朧。
除了集隊,劉偉健和林國斌在學校裡並不會聚在一起。他們都不想引人注目,然而兩個擁有同樣心態的人走在一起,卻又異常地聚焦。他們各自藏匿於大眾眼底下的死角,然後努力地在人群的縫隙中覬覦對方的目光。只有在放學後,他們會先後走到鄰近的垃圾房,再一起亂逛。
雖說是亂逛,他們總是怯懦地避開球場,穿過菜市沿著公路徒步走過三個公車站,到達商業區後才敢鬆弛起來。漫無目的亂竄好一陣子,便趕在黃昏之前跑回那三個公車站的距離,再各自歸家。
平常每天劉偉健回到家時,小他四歲的弟弟已經把當日所有的卡通劇看完,正在安靜的做家課,等待父親放工回來看見自己用功的樣子。他的弟弟叫劉健偉,擁有和兄長一樣的校褲,不過對未開始發育的小二生來說,這長度已經綽綽有餘。
面對弟弟佔用了唯一的桌子做家課,他只好搬出父親的摺疊式坐椅,獨個兒在電視機前無聊地把所有按鈕遂一按下去,巴望那一家電視台好心施捨他十分鐘的卡通劇,那怕是五分鐘也好。可惜那時段只會有新聞報導、財經消息,以及天氣預告。
一如以往,父親回來第一時間摸一摸弟弟的頭,誇讚他勤奮,再斜睨劉偉健,沒好氣的警告他不要把電視弄壞,便步入廚房拿起陶鍋煮飯。父親從不燒菜,只是在街口那家燒臘檔切小半邊油雞,或是燒鴨、燒肉、叉燒回家,煮好飯等弟弟做完家課便起筷。父親的口味有時候會一連數天不改,有時候卻又天天不同。那四種味道,比起學校的午餐變化還要少,卻持續了劉偉健整個童年。
自從有一次劉偉健在親戚的喜宴上吃過燒鵝,便念念不忘那種滋味。他不時懇求父親買燒鵝當明天的晚膳,而父親總是淡淡的一句:「燒鵝和乳豬一樣是喜宴的菜式,平常日子用不著吃。」
終於在劉偉健生日的前一晚,父親應允他生日當天可以吃一回燒鵝,然而終究買回來的,卻是燒鴨。吃了那多長的日子,他肯定自己沒有弄錯,向父親堅持那是燒鴨,不是燒鵝。父親喝著啤酒,毫不理會,他情急之下叫弟弟評理,誰知弟弟模仿著父親日常的口吻,年少老成地說,是燒鵝。他憤而打了這指鹿為馬的趙高一拳,最終換來一晚空腹。
那晚之後,劉偉健再也沒有提起燒鵝二字,然而每晚這段時間,依舊是他在一天當中最期待的時刻,同時也是最難熬的時刻。早在他看電視前已經饑餓不堪,等到他嗅出飯香時,鼓腹之間的吶喊聲早已變成無力的呻吟。他一面期待著父親會錯手買了燒鵝,一面抵抗著時間緩慢流逝的折磨。他多次建議父親不如讓自己煮飯,好讓父親一回來便可以開餐,然而父親總是告訴他要先等弟弟完成家課才可以吃飯。
就在眾多的平凡日子裡其中一天,劉偉健和林國斌偶爾經過了戲院,並且傾倒於阿諾.施瓦辛格在電影海報上所扮演的造型。他們痴迷地相信,終有一天,他們都會成為阿諾.施瓦辛格。至於為何要成為他,成為他後又會如何,那時候他們並不清楚;儘管如此,每天放學後他們還是虔誠地展開朝聖之旅。
一個月過去,劉偉健和林國斌開始意識到這海報再也掛不了多久,他們害怕失去這還未曾自我實現的形象;他們隱約瞥見一個希望的幻滅、未來得及發生便已煙消雲散、甚至沒留下半點足以緬懷的痕跡。
「我不要這樣…」劉偉健站在海報前無聲地嚅嚅唸。
「我不要這樣。」林國斌在他身邊,半帶惶惑地以為他在低聲無力地祈求著什麼。
「我不要這樣!」就在這一剎那,劉偉健堅決而倉卒地下了一個決定。
絢爛的烈日下,一切規律如常,熱鬧的街道以及當中冷漠的人群組合出一種荒謬的靜謐,促使劉偉健只聽到自己醞釀已久並使旁人不知應對的一句話。這是他平生第一次擲地有聲般演繹內心深處隱晦的叛逆,他感到一種純粹的亢奮。他用衣袖拭去雙頰的汗水,綻開一個稚拙的笑容,大力拍了林國斌左肩膀一下,急促地叫︰「快跟我來!」
劉偉健死命的向前跑,林國斌沒命的從後追著劉偉健,空氣裡夾雜了變調的
聲音在飄揚,四隻乾癟的手在影湖中如槳划水般高速地前後交替。二人顛簸奔馳,彷彿遨翔在無重的跑道,身邊一切洶湧而至卻瞬間被拋到腦後,眼中所見周邊的景物如被慢快門拍下的浮光掠影般被拉長扭曲,甚至看不見自己的實體,連短校褲也幻化成淺紫色的星光拖著閃爍的餘燼。如果有人試圖走近他們,應該會聽到短促而興奮的顫音。
「幹麼跑?」
「來我家拿錢買戲票!」
「那來的錢?」
「豬仔錢箱!」
年初的時候,父親買了一隻陶瓷豬仔錢箱,並告訴劉偉健兄弟倆,他們紅封包的錢都會被放進錢箱儲起來,直到有一天他們學懂如何理財,方可打破錢箱拿出來用。劉偉健還記得第一天收到紅封包,當晚他和弟弟便一起拆出來並爭先把錢投進陶瓷豬背上那切割光滑的空隙。但之後他會把拆出來的錢向父親兌換了等值的硬幣才慢慢地逐一投放在那漆黑的縫隙中,因為他很享受硬幣沒入錢箱後所發出的咂啷聲帶來的快感。
在家閒來無事之際,劉偉健會搖晃豬仔錢箱,那聲音對父親和弟弟來說是聒噪,對他而言卻如天籟。及至長大以後每當別人向他提起搖滾音樂時,他還是會不期然地想起那個曾經擁有過的豬仔錢箱。
而就在那個明媚的下午,劉偉健覺得豬仔錢箱的使命遠遠不及阿諾.施瓦辛格對自己招手來得重要。他壓根兒沒有考慮過打破錢箱的後果,只是在幻想著自己終於可以拉開戲院裡查票員身後的那抹巨型的紅絨布,一窺內裡。
劉健偉正在家裡津津有味地看著卡通劇,突然發現哥哥今天提早回來,身邊還有一位素未謀面的人,穿著和哥哥一式一樣的校服,正在猶豫應否脫去黑皮鞋,便一臉厭惡地說:「你這次死定了!你竟敢帶陌生人回家,父親一定打死你……」
劉偉健一面步近櫃台上的豬仔錢箱,一面敷衍弟弟:「他是我的同學,不是陌生人。」
劉健偉氣呼呼地說:「我不認識他,他就是陌生人!」
剛才那段馬拉松已經使劉偉健累透了,他不想白費勁和弟弟糾纏,雙手把豬仔錢箱高高的舉在頭頂之上,合上眼鬆開手,感覺那陶瓷豬在高台跳板向前起跳、凌空轉體翻騰兩周、屈體下水,濺起一池耀眼的水花。
一聲巨響迫使劉偉健睜開眼睛,散落一地尤自滾動的硬幣夾雜著陶瓷碎閃爍不停,猶如萬千個顫動的光點,刺進他的眼簾,使他雙目痲癢難當,然而他被這曇花一現的盛世光境震攝著,任由豆大的眼水隨意流出,也不敢眨動。
過了良久,弟弟稚嫩的嗚咽聲使劉偉健回過神來。如夢初醒的他瞧了瞧身邊的好友,發現林國斌一手抓緊著書包帶,另一手提著自己那雙鞋,右腳正在使勁地踏著左腳,努力試圖遮掩襪子上的洞,對這水銀瀉地的境像茫然無措。劉偉健匍匐在地想逐一把硬幣拾起,然而他又害怕被陶瓷碎傷。面臨解決不了的事情,對於十一歲的他而言本能的意識就是逃。於是他只撿取了紙幣,便站起來拉著林國斌嚷著:「走吧!我們快去戲院。」留下了猶在哭泣的弟弟和一個爛攤子。
林國斌以滑稽的動作趕忙穿過鞋子,跟上劉偉健的步伐,努力整理思緒,一時之間不知道要說什麼。
「還能跑嗎?」劉偉健頭也不回。
「能。」
事實上他們二人的力氣早在跑回家時已經耗費殆盡,還未及恢復便要上演這幕逃亡之旅,委實不容易。才跑了數百米,步伐已明顯減慢,只是為了一嘗心願,二人惟有嚥下口水,抖擻精神勉力繼續跑下去。
經過多次調整步速,努力不餒的他們終於再次到達戲院。氣喘如牛的二人購票時才發現距離放映時候還有二十分鐘,失笑哀嘆早知道時間這樣充裕,方才可以再跑慢一些,休息多一會。同時劉偉健的肚餓感開始來襲,他抬頭看了一下時鐘,換作平日的他,現在應該在電視屏幕前不斷轉頻道吧。
「你餓了嗎?」他問林國斌。
「比較渴。」
劉偉健的嘴唇也乾裂了,輕輕用舌尖舐著唇,雙手把玩著剩餘的錢。突然他把心一橫地說:「我們去買汽水、爆米花!」
林國斌精神為之一震:「都買?」
「都買!」
一手捧著爆米花,一手拿著汽水,雙目聚焦在那抹巨型的紅絨布,等待查票員宣佈可以進場;二人全身熱血沸騰,情緒高漲,內心的野獸正在高亢激昂地咆哮。劉偉健恣意地飽吸著爆米花的香味,焦糖的味道縈繞在戲院內,一切彷彿那麼美好。如果時間可以在那刻凝固久一點,他們的青春夢或許會燃燒得更絢麗。然而時間莽撞地扼殺了兩個熾熱地迎接夢想的少年。
「啪!」的一聲清脆地終結了少年的夢。
就在快要進場的時候,劉偉健的父親來到了戲劇,一眼認出了自己的兒子,畢直的站在查票員的前方。父親怒火中燒,大步走到兒子身邊勁道十足地打了劉偉健左面頰一巴掌。
「給我滾回家去!」
父親的那一巴掌壓倒性地擊倒了劉偉健。自面頰的震央散開,劉偉健五官同時產生了強烈的震盪,使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暈眩,然而這樣還未夠抵銷那巴掌所帶來巨大的衝擊,痛楚的感覺迅速傳遞到神經末梢,迫使他不自主地鬆開雙手重整站姿以保持平衡。一切就發生在短短的一剎,整個過程佔用的時間太少,當中所包含的信息卻太多;快得還未來得及理解,便已痛得難以承受。原來天堂與地獄的差距不在地域而在時空,在心靈的國度一秒已足夠滄海桑田,並如倒在地上的汽水一樣覆水難收。
餘震還未散去,劉偉健半點也聽不到父親在罵自己什麼,也注意不到地上的爆米花的下場和方才家中的硬幣有著驚人的相似性;被父親強行拉離現場的他在這混亂之際只嗅出變酸的焦糖味,而這誤差甚至一直持續了十年以上。
在乘坐公車回家的路上,彷彿車上的乘客都在斜睨著自己,大概是和父親的言語表情動作有關,只是他統統感受不到,甚至回到家裡父親究竟怎樣對待自己,他也彷彿沒有親歷其中一樣無感。皮肉和五官的訊號傳遞不到本我,對外物無意識的反應也沒有注入記憶,劉偉健陷入了內化的沉鬱之中。
「如果父親可以遲來一點就好了……」
「如果父親可以遲來一點就好了……」
「如果父親可以遲來一點就好了……」
劉偉健彷如在內心自我罰抄這句說話一百次,嫌不夠嗎?再罰抄一百次;太快寫完了嗎?再罰抄多一百次……他真正的思維被這強迫性重複的動作所催眠,時間對於他就像在某處被卡住般停頓了。或許,對於他來說這未嘗不是好事,起碼有助他消磨這段難熬的時光。
當他回復感知的時候,第一個感覺便是肚餓,然後是手臂上的灼痛。他環顧四周,漆黑一片。待他的瞳孔適應了黑暗後,他知道自己正依坐在餐桌底下的腳。他探出頭起身摸黑按下了燈的開關,白天地上那不堪入目的凌亂已被清理,製造出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的假象,然而那失去蹤影的陶瓷豬曝露了真相。凌晨一時,父親和弟弟已經入睡,他在廚房想找點晚上吃剩的,白飯、油雞、燒鴨、燒肉、叉燒統統也沒有,只有未煮的白米和冰凍的啤酒。他拿出啤酒,先後在一雙手臂上來回滾動,直到感覺舒緩了,才把它重新放入冰箱。
找不到吃的,惟有灌一肚子水再上床睡覺。劉偉健重新審視白天發生的事,阿諾.施瓦辛格、豬仔錢箱、汽水、爆米花……一切如鏡花水月般虛無飄渺,抓不著,又或抓不緊,只有飢餓的感覺是如此的真實、如此的惱人。他暗中發誓長大後除了要成為阿諾.施瓦辛格之外,還要成為一名廚師。
第二天他才知道,當時瑟縮一角的林國斌在父親拉自己離去後,終究進了場去看電影。劉偉健為之氣結,他覺得林國斌背叛了自己,也背叛了朋友的道義,他要林國斌把戲票的錢還給自己。林國斌輕蔑地迫視他,自覺成為了阿諾.施瓦辛格而飄飄然,對劉偉健的要求嗤之以鼻。
劉偉健壓抑不了心頭的怒火,一拳打在林國斌的胸口,二人瞬即在操場上扭作一團打起上來。還未及分出勝負,數名老師已合力把他們分開,並即時作出處分。從此,劉偉健和林國斌反目成仇,大家再也不理睬對方,集隊時也要隔得遠遠的,曾經的友誼已不復再。雖然每天在學校仍然無可避免地碰面,只是雙方也各自淡出了對方的舞台。
與此同時,劉偉健和弟弟的關係也急遽惡化。一來是知悉了是弟弟告訴父親自己去了戲院而使美夢破滅,二來是父親決定把錢箱餘下的錢都歸了弟弟,而當中大部份是自己親手兌換的硬幣。三來是因為放學後沒有再和林國斌遊蕩,早了回家和弟弟爭看不同頻道的卡通劇。
失去了林國斌的友誼後,劉偉健對學校唯一的依戀也不見了,加上與弟弟在家中的磨擦日漸俱增,促使他期盼一個新環境的來臨。他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急不及待地走到月曆前,在代表當天的方格上用原子筆粗獷地打一個交叉。比較起不知什麼時候才會變成阿諾.施瓦辛格來說,升上中學是多麼明確的一個日子。至於升讀那一所並不要緊,他只是渴望升中後所有事也可以變得不一樣。
他恨不得可以一口氣打上百多個交叉,即時迎接新生活的降臨,然而他明白日子還是得慢慢的流逝。這時他發現時間總是過得比自己默數的慢,他不時站在操場邊的大鐘前合上眼由一數到六十,睜開眼秒針才轉了半個圈。有時候他會先背對著大鐘,再突然高速轉身,可以看到鈔針總是在偷懶,待察覺到被人注視後,才不尷不尬地重新動起來。無論劉偉健如何用眼神去激勵它,它依舊如扶不起的阿斗般慢條斯理、不思振作。
他告訴自己,忍耐吧!
漫長的歲月練就了他無比的耐性去接受等待那蝸牛環繞地球一周後,劉偉健終於正式升上了中學。新環境、新校服、長校褲,無一不令他雀躍。那時候只有小學的玩伴才會以全名稱呼對方,上了中學以後,大家按照老師的要求改了英文名,從此人前人後只會以英文名相稱。劉偉健帶著彷如重新塑造的身份,告別了昔日的自己,酣醉在新生活之中。
「若有人在基督裡,他就是新造的人;舊事已過,都變成新的了。」
「哥林多後書五章十七節。」陳牧師說。
這是一所有宗教背景的中學,每次週會當中都有誦經時間。某次陳牧師宣讀了一節觸動劉偉健心深處的經文,那句話的字面意思與他冀望的人生新開始不謀而合,這使他驚訝不已。於是他參加了學校的團契活動、查經小組,並積極地投入其中。誠然與其說他真切明白到當中的教義而立心信教,不如說他是在合理化自己的心思並斷章取義地誤讀經文。
他其實只是單純地覺得要擁有一個新開始,單是新學校,新校服等外物的改變並不足夠,他總是暗忖還差一點點,只是他並不清楚究竟是欠了什麼。及至為自己改了英文名後,一度以為自己找對了,然而最終這形象上的改變仍未能真正滿足他。就在這時他聽到陳牧師的那句經文,彷彿一擊即中了自己的要害,使他旋即舉手投降。
成年後劉偉健回憶起這段往事,才明白當年他需要的,是內在的、根徹的改變,是心靈上的認可,帶他走出舊日不安、孤獨、無措的窘迫。而那種未及深切體會的信仰亦只流於形式地在他惶惑之時作出錯誤的自我規範,以圖在進退失據之前可以有所寄託,本質上只是一具倉卒間粗製濫造的楷模。如果他有多一點自信,甚至可以不需憑藉它來修正往昔的夢魘。想起來當中的幼稚也甚可笑。
不過初中的他並未明白箇中的真諦,還自以為虔誠,每天也找機會唸主禱文,以宣示自己已今非昔比。劉偉健最喜歡選擇在與弟弟爭吵時在他身邊大聲朗讀,用以掩蓋他的聲線,彷彿自己是唐三藏,用緊箍咒降服冥頑不靈的齊天大聖孫悟空。
其實在他心目中,信仰是一個名門正派。查經時他最感興趣的是如何用十災嚴懲埃及,彷彿那些小學同學統統都是埃及人,而林國斌更是法老王一樣,每次讀完他也像出了一口惡氣,無比暢快。
他隱約感到,本質上神父、牧師對付吸血鬼,有如和尚、僧侶對付殭屍;武林正宗對抗邪魔外道;以及自己對抗弟弟是一樣的。正如電視劇集所說的道理,正邪不兩立、凡我正派中人以除暴安良為己任等等,都是在維護正義,有如阿諾.施瓦辛格,只是大家各自有獨特的表現方法而已。
對他而言,主禱文的好處在於長,每次弟弟對他吆喝完「如來神掌」、「阿隬陀佛」與「臨、兵、鬥、者、皆、陣、列、在、前、誅邪」等之後,他還有一大半未唸完,縱使氣勢差一點,卻可以持續進攻,而且最大的優點在於電視劇未曾出現過,弟弟並不懂背誦,所以是他的絕招。
然而這唐三藏還未及感化孫悟空,便已觸怒了如來佛祖。有一次弟弟剪碎了他的回條,迫使他在父親面前對弟弟使出絕招,當他剛唸完「我們日用的飲食,今日賜給我們」時,父親剎那間勃然大怒,痛罵他是乞兒、窩囊廢、說自己辛苦賺錢、卻養出了一個只懂乞食的兒子諸如此類。
「只要給我知道你膽敢唸多一遍,我便趕你走!以後也不要回來。」最終父親作了總結。
那次之後,劉偉健沮喪地領悟到宗教的無力,便退出了團契。畢竟他已經沒有開學初時那麼熱衷地投入新生活中,也不再刻意與舊日的自己釐清界線。上課時他偷睨窗框外的天空,太陽猛烈如昔,普照著他的慚愧。
他猶記得那清晨首次在鏡子發現自己長出鬍子的興奮,整個上午他都用掌心來回磨擦下巴去感受它的存在;他也記得第一次自父親手中接過剃鬚刀,那鋒芒的刀片在唇邊上下遊走,刮得鬚根位置浮現一點點紅,用手指擦去,又再沁出來;再擦,再沁;有點痛,但鏡中的自己比較有男子氣慨,他舐了微腥的手指,與自己歃血為盟,發誓不要被別人看扁。
中學的位置距離家比較遠,他要乘公車上學。每天公車到站時都已滿座,走進車廂才剛把好扶手,後面的人便已擠進來,劉偉健置身於一群上班族之中,共同呼吸著大家的體味。有時候會是迷人芳香,但大部份時候卻是混濁不堪。他迷惘於眼底下相互之間的差異,明明身高只差那幾公分,他們卻是成年人;明明站的那麼近,他們卻彷似遙不可及;明明每天相見,卻不是他們的一份子。
他疑惑親戚、老師、電視劇角色、每一個成年人也告訴他要好好把握青春,說什麼青春最是無憂無慮,然而為何他所有的憧憬也與當下無關?難道是青春和自己開玩笑嗎?他害怕有一天自己的體味會如同車廂內那些人般濃烈,也不願到了父親的年紀每晚還是選擇著那四種味道。他栽進了一個死胡同,自忖已無可救藥。
窗外陽光太具批判性,劉偉健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他第一次領略到自己在虛渡時間。他顯著地察覺到自己身體已慢慢出現的變化,牙齒在替換、聲音在改變、胡鬚越來越密、跨下與腋下也出現了性徵。他注意著這些微妙的改造,他知道一切彷彿是為了迎接更美滿的明天,然而直到現在他還只是老樣子不斷重複已矣的昨日,他搔搔頭,詫異自己萌生了辜負著身體的奇怪想法。
課室內的空氣有如靜止,劉偉健憋不住打了一個噴嚏,他知道自己所謂的新生活與往昔的界線已變朦朧。
某週末的晚上,電視台播放著一九八四年公映的魔鬼終結者第一集,他和弟弟少有地一並擁在螢幕前靜心觀賞,那怕錯過了什麼畫面。然而他一面看,臉色一面憔悴地來,在弟弟過份投入以致不斷製造出尖叫聲的襯托下看畢,只見劉偉健面如死灰,四肢如枯萎了一樣挪動不了半步,目光渙散,整個人衰敗地依偎
在那陪伴他多年的摺疊式坐椅中。
在他身旁的弟弟也感到哥哥的異樣,連忙眨動靈巧的雙目揶揄他:「又不是看鬼片,用不著害怕成這個樣子吧?真沒用!」說完徑自走開了。
劉偉健事前只知道這電影同樣是阿諾.施瓦辛格主演,然而他並不知道自己的偶像扮演的原來是奸角!如果阿諾.施瓦辛格純粹只是他崇拜的偶像,那麼並不會為他帶來如斯的震撼。可惜阿諾.施瓦辛格是劉偉健所有憧憬盼望理想抱負形象化的唯一幻想對象,是他通往未來的主軸,亦是誘使他成長的契機。
縱使那時候的他,在感受身體努力破蛹而出時,其實已瞭解到自己並不會真的成為那隻名叫阿諾.施瓦辛格的蝴蝶,但這蝶的形象早已烙印在這少年懵懂的思潮中。如果每人心目中都有一把用以衡量價值的尺,這少年的尺早已交到阿諾.施瓦辛格手中並化作尚方寶劍,用以鎮守真善美的標準。與其說阿諾.施瓦辛格是劉偉健心靈上的守護,不如說是他虛擬的伙伴;在他身旁不斷指導他應怎樣做、告訴他甚麼是對與錯、並看護著他成長。
正如很多人會形容內心住了天使或魔鬼、分別帶領或引誘自己做決定一樣,其實每人私底下也會把自己的想法形象化起來,再由那成形後的角色告知自己,成為實際行動的籍口。有趣的是那形象並非必然是固定的,反之隨著主人翁的心情高低起伏而會有所改變。每次改變亦是一種殺戮,不消滅舊有的形象,新形象是不會出現的。然而現有的形象是不會甘於束手就擒,越是頑固,便越是掙扎得厲害,主人翁的心也會越痛,又或是戚戚然。
正正因為阿諾.施瓦辛格是解構劉偉健的關鍵,所以當他看見電影中的阿諾.施瓦辛格身為歹角並在最後被女主角殲滅後,劉偉健心中那個打不死的正義英雄也崩潰了。
一整夜劉偉健也未能成眠,陪伴日久的形象剎那倒塌,他的精神寄託卻未能找到延續,內心猶如經歷了百年的孤寂,迴盪在無邊的虛空的之中找不到依賴卻感到窘迫,同時脈搏每一次跳動也像在為那位傷逝的悲劇英雄默哀。疲憊的卧在床上直至天亮,他無精打采地拖著自己的身軀回校。
小休時,了無生氣的他,隱約聽到前座的同學在討論昨晚的電影。畢竟,阿諾.施瓦辛格並不是屬於他一個人的專用品。
「那機械人斷成兩節還能動,嚇死我了。」
「斷了兩節不算什麼,第二集那個機械人身體被射穿了一大堆子彈洞還可以即時復原呢!」
「真的嗎?那麼強豈不是打不死?」
「不!最後那機械人被阿諾.施瓦辛格一炮打下熔漿……」
「等一下!阿諾.施瓦辛格在第一集不是死了嗎?而且他不是壞人嗎?為什麼要打那機械人?」劉偉健按捺不住高聲忘形地問,惹來大半班同學的注視。
「嘿!總之阿諾.施瓦辛格在第二集是好人,錯不了。」
「你們都沒有看過嗎第二集嗎?我家有它的鐳射影碟,不如星期六來我家看吧,反正我想看多一遍……」
整整一個星期劉偉健也坐立不安,同時他感到身上蟄伏了一隻蝴蝶在暗處。終於他得嘗所願看到當年日思夜想、甚至為它打破豬仔錢箱也在所不惜的那部電影,而阿諾.施瓦辛格在戲中的英雄形象更甚他過去想像的。匿藏了一周的蝴蝶
終歸在眼前出現,露出了身上結痂的疤,並如浴火重生的鳳凰般瞬間回復了昔日耀眼的光輝。
阿諾.施瓦辛格回來了、阿諾.施瓦辛格從同學家裡回來了。劉偉健不敢忘記這個事實。那些年男同學之間的話題大致圍繞於掌上遊戲機及電視遊戲機,他們會分享通關的心得、研究遊戲故事背景、互相討論不同牌子,型號的電視遊戲機之間的優劣、甚至放學後相約到其中一人的家中一起玩。劉偉健把這些放在眼裡,他知道自己和其他同學的最大分別在於缺少了一位母親,而不是什麼鐳射影碟機和電視遊戲機。
他和弟弟從來也不敢問父親有關母親的事,而父親自己也絕口不提。只有一次,他問父親劉偉健這個名字是誰起的,父親告訴他是他母親;然後他又問為什麼弟弟和自己的名字會那麼相似,父親說因為他母親誕下弟弟時後流血不止而死了,自己又不懂寫字,只好照著他母親起的「偉健」二字上下倒轉用多遍,變作弟弟的「健偉」。
「反正都是我的兒子。」
母愛和錢兩樣也不是當時的他可以解決的問題,劉偉健告訴自己沒有電視遊戲機不是他的錯。所以他麻醉自己,沒有那些東西他也可以如常生活,證明自己比別人優越。為了打發時間,他決定一有空便會去逛圖書館,用源源不絕的各類小說、文章充斥他的腦袋及不值錢的時間,無論偵探、武俠、歷史、古典、恐怖、翻譯、甚至是百科,隨便順手拈來一本就行了。
在禁止喧嘩的寧靜裡,他明白到閱讀的興趣是用貧窮培養出來的。他環顧館裡其他人,一律自個兒靜悄悄的,他也沒興趣找同病相憐的人來長吁短嘆,便埋首書海中。
在整個中學生涯裡,可能是基於他害怕孤單,以至他刻意和不少同學打上交道。只是他總呼吸到一種白色的孤獨——不是那種被杯葛的孤立無援,而是縱使置身於一堆朋友的熱鬧之中,仍然自覺不能燃起內心那團火的分離感。與此同時,透過沈迷閱讀,他卻漸漸建立起很多無法與他們分享的喜悅。
自那時候開始,一種歲月在蹉跎的感覺瀰漫著他,只是那感覺越是蔓延,他便越發虔誠地閱讀。他隱約意會到當初草率的決定,經過悠長的浸淫後,竟使他自覺成熟了不少。沒有沾沾自喜的意思,但他已感到自己與同學之間產生了微妙的差距——思想上的優越。他已過渡了昔日的虛浮,也不再躊躇應否踰越什麼界線,在漫長的成長生涯裡他學會如何安份守己,這一次,他要的是靜待十六歲的來臨。
十六歲是一道初窺成年世界的暗門。隨著身邊的同學越來越多的成相成對走在一起,男孩子之間常常暗自三五成群地低聲討論著,一些青澀的秘密。
「你和她“那個”了嗎?」
「“那個”是什麼?」
「你究竟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
「不如你先說,你試過了嗎?」
「試過什麼?」
「就是“那個”呀。」說著用手指輕按了一下嘴唇。
「你想說……接吻嗎?」
「當然了,還用問?看你反應那麼笨應該是未試過的了……」
「胡說!當然試過……」
班上的男同學常常想藉由炫耀這方面的知識或經驗以換取同儕的仰慕,然而卻更常因此而曝露自身的膚淺。在劉偉健的眼中,他們只是一群喜歡逞強、容易被慫恿以及知識貧乏的小男孩而已。當然這些話他不會說出口,反正說出來也不會有正面的結果。
對於可以合法行使吸煙、喝酒、投票、駕駛、異性性行為等權利的最低年齡,世界各地的法令並不一樣。或十六、或十八、或二十、或二十一;是否要全部權利都可以行使了才算成年呢?在荷蘭,十六歲可以喝酒;在英國要待到十八歲;在日本要二十歲;在美國要二十一歲才可以;難道說美國人二十一歲的心思才相等於十六歲的荷蘭人嗎?劉偉健只記得每晚父親總會喝一罐啤酒,而早在自己七、八歲開始,父親每次也會另外斟一小口給他喝。
「男人總要學懂喝酒!」父親每晚也會說一遍。
十六歲,對劉偉健最重要的信息是可以在放學後及假日去快餐店擔任兼職。當年母愛和錢的煩惱,在十六歲有望可以親手解決一半。他不用賺很多——誠然當快餐店兼職也不會為他帶來很多錢——他只是想嘗試工作、賺錢、理財的滋味,率先體驗成年人的世界多一點,而不是在“那個”地方轉牛角尖。
十六歲生日當天,劉偉健對自己說了一聲生日快樂,便若無其事的回校。放學後,他乘了十五分鐘公車去到一家早已預先選定好的快餐店應徵,並約定第二天拿了制服便正式上班。
在快餐店兼職的時間比在學校過得快很多。往往偶爾督見時鐘,工時已過了一大半。因為人流量多,工作效率的要求很高,常常不停手的做著做著,時間便已過去。那裡大部份員工還沒滿二十歲,在大家看似用不完的精力加持下,還可以應付得到。
有一天在快餐店,他突然聽到有人大喊了一聲劉偉健,升讀中學後除了國文老師、父親和弟弟之外沒有其他人會直接呼喚他中文全名,忽然他的心頭湧現出一陣親切的感動,回頭一看,重遇了林國斌。已經多年沒有聯絡,林國斌的身型變得魁梧,輪廓之間也消失了當年的稚氣。他們不斷互相交替地稱呼對方的名字,林國斌、劉偉健、林國斌、劉偉健、林國斌……當年的恩怨,也在愉悅的狂喜中褪去了;自此林國斌和劉偉健二人的足跡重新接軌,那是他在四個月的兼職裡最大的收穫。
剛做滿四個月,他便毅然請辭;畢竟他並非真的喜歡兼職,現在最重要的是開始預備公開試。而且快餐店兼職的時薪真的很低,遠不如升讀大學後當家教。劉偉健用這幾月來儲下的錢按圖索驥地自行組裝了一台電腦,螢幕亮起的那一刻,悠然浮起了一絲成功感。
但早在螢幕亮起前,他和父親的關係已亮起了紅燈。父親對劉偉健當快餐店兼職表示出強烈的不滿,而他亦作出平生第一次堅決的反抗,沒有一方願意讓步,終於無可避免地展開了冷戰的序幕。
雖說年青人精力旺盛,每晚回到家劉偉健還是會覺得精神緊蹦,他需要的是休息,而不是父親的質問。他沒有耐性和父親解釋,反正兩代之間的鴻溝並不是三言兩語可以弭消的。對於父親,他自覺已經默默的忍受得太久,也被羈絆得夠久了,他不想再當那個只懂順著父親意思的娃娃。他希望父親明白自己也會有主見,縱使他知道父親不懂,他仍想父親認同自己。然而,面對父親不理解的反對,他只有選擇沉默。
默不出聲不代表己屈服,他利用無聲抗議固執地堅持自己的信念與行動。
「我沒有給你飽飯吃嗎?」
「你以為自己在快餐店賺很多嗎?無知!」
「你是不是想一輩子蹲在快餐店打工?」
「我在你這個年紀已經要出來社會工作,你現在可以諗書還不懂珍惜,我對你很失望!你不要告訴別人你是我的兒子!」
「我沒你那麼沒出息的兒子!」
「好端端的為什麼突然缺錢用——難不成你學人家談戀愛?我倒想看看是誰那麼沒眼光,竟然會愛上你這沒出息的傢伙!」
「你那麼喜歡工作,乾脆不要唸書了,自己養自己吧!」
「你那麼有本事現在就搬出去自己住!」
「明天你要是還不辭工,就別回來了!」
「你弄台電腦回家幹什麼?兩兄弟整天只懂對著這堆爛鐵,就快連自己姓什麼也能忘吧!」
「你自己要學壞我也算了,你還要把弟弟教壞不成?你看他一天到晚就纏著這堆爛鐵,都是你幹的好事!」
面對父親的冷嘲熱諷,劉偉健把內心滋生出的不滿統統蘊藏起。他知道爭辯並無濟於事,自己終究不是經濟獨立,理虧的只會是自己。面對前路茫茫的未來,他感到躊躇。沒有指引可以依循,彷彿獨自在混沌的黑暗中試探出口的位置,他恐懼自己會被無情的吞噬。多少個夜,他只想淌下一滴男兒淚,然後他不甘心就此宣告自己的懦弱與失敗,他壓抑著情緒等待雨季,然後隻身走進滂沱大雨中,
感應天地代替這不幸的男孩哭泣。
有綱常以來,父父子子的角力從未止息,亦從未能分勝負。自劉偉健辭工後,每天同樣的時間,他也會拉著林國斌一同前往自修室溫習,準備應付公開試。他徹頭徹尾的意識到只有離開這個家才可以真真正正的得到解脫。他不可以被父親看扁、他需要考上大學、然後住在宿舍……十六歲,由期望的終點變成起步點,劉偉健再一次需要上路,把著眼點放在未來,冀盼可以早日順利升上大學。
他不理會父親,亦任由弟弟恣意使用自己辛苦兼職受氣四個月換取的電腦,全神貫注公開試。他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機會,如果真的考不上大學,父親鐵定是不會讓這沒出息的兒子浪費時間金錢重考的。劉偉健抱持破釜沈舟的決心,在家裡冰封的冷漠下自求多福。
終於,劉偉健和林國斌考入了同一所大學。然而這消息並未能破除父子之間日久的隔膜,父親對學費並無表示,只是淡淡的說了一句你自己看著辦吧。
劉偉健申請了學費貸款,可以畢業後才開始償還,只是宿費,生活費便要靠自己。大學宿舍是雙人房設計,並可以自行選配室友,順理成章他和林國斌安排了入住在一起。
和過往相比,大學生活無疑是多采多姿的。再也沒有管束,也用不著和誰交待,只需要為自己的言行負責任。與其他人一樣,劉偉健加入了數個學會,亦認識了不少花枝招展的女生。最終他也趕及在畢業之前轟轟烈烈談一次戀愛。那時候林國斌總是一面笑他在尋找母愛的軌跡,一面卻又不甘後人地投入自己的戀情。身邊的同學做任何事也都是熱哄哄的、急不及迫的;彷彿要趕在什麼限期之前把清單上的待辦事項都完成一樣。
在整個大學生涯裡,劉偉健不斷擔任家教。每當那些孩子功課追不上時,他總是很氣憤,最後他和林國斌作了一句總結:家裡有錢請得起家教的孩子成績都比較差。
「想當年我們靠自己一樣也考上來了……」
「如果你的學生可以靠自己考上來,就用不著你了,而你也歪想吃飯了。說起來你也很久沒有回家吃飯了,不如……」
「是兄弟就不要再提這件事!」
直到畢業典禮那天,劉偉健也沒有見過父親,更沒有踏入家門半步。無數畢業帽被拋到半空,再掉落地上。沒有人深究自己拾起的那頂帽是否就是原先所擁有的那頂。
大學畢業後,林國斌當了老師,劉偉健投身了金融界。
「小時候從來也沒有想過自己長大後會當現在這個職業。」
「因為——那時候你以為自己長大後是阿諾.施瓦辛格……」
「你笑什麼?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也是這樣想的……」
二零零三年七月,同樣由阿諾.施瓦辛格主演的魔鬼終結者第三集於全球各大戲院放映。那年劉偉健二十三歲,阿諾.施瓦辛格卻已五十六歲了,然而銀幕上的他還是一點老態也沒有。睽違了十二年,林國斌和劉偉健終於可以再一次置身於戲院追逐未完成的青春夢。本來他們想去從前劉偉健當眾出糗的那間戲院觀看,可惜那地方現已改建成休憩公園,終於他們選擇去了某間新式大型戲院。
在電影放映的那百多分鐘裡,劉偉健楞楞的用雙手捧著爆米花,把鼻尖托在乘載爆米花的紙筒邊,貪婪的呼吸著爆米花的味道,放縱的把眼淚鼻涕流進紙筒內與爆米花混和在一起。
整整十二年,每次他經過任何一間戲院,總是不其然的想起那晚父親強行從戲院把他帶走的情況,以及一陣陣強烈的、變酸的、使他想吐的焦糖味。從此戲院成為他不敢觸及的禁忌,只要一提起這二字所有童年的不快便會一湧而出。就在當天,心中那道刀口長達十二年的疤終於結痂了,他再次可以嗅到爆米花的香甜,他知道自己終於走出了多年的陰霾,如同睡公主打破了詛咒再次甦醒。
他終於有勇氣回顧的當年,審視懵懂時所做的一切,發育時的低落形象、對宗教的無知、與父親的對立、和弟弟不咬弦等等所有映像重現眼前,他以彷如旁觀的身份解讀了一片又一片,清晰地明白到自己過往那麼討厭父親的原因,以及更多自找的煩惱。昔日的他往往不願意承認當下的自己,同時又不斷否定父親及過去每一個活在父親之下的自己。
小學時冀望早日升中、初中後又冀望快點十六歲、到了十六歲便冀望可以上大學住宿舍離開家庭……直至現在大學畢業正式投身社會,才發現從前自己辛苦要推翻的,是自己的青春,然而這才是真正的愚蠢。
沒有人虧欠他,包括他自己在內,所有人也只是努力做出個人心目中認為是對的事,以及只能真正理解自身的感受,然而一切誤解往往因此發生。劉偉健真切地息懷了。青春是一個魔術,當你能夠理解到箇中玄機時,往往已表演完了很久。
那晚,劉偉健切了半邊燒鵝回到老家,伴著父親吃晚飯。當晚父親喝了很多啤酒,幾乎把整個冰箱的啤酒都喝光。
「……你胡說!我才不會喝醉,你想一想那麼多年來,有沒有看過我會喝醉……」父親醉醺醺地說。
二十三年來,他首次注意到父親的寂寞。劉偉健想起小時候父親每晚斟一小口啤酒給自己時,總是同一樣的眼神。那時候的父親,一定很想兒子可以早點長大吧。一個不懂寫字的男人要獨力養大兩個兒子,一定不會讓自己喝醉吧。
由男孩長大成男人,由孤獨演變成寂寞,每個男人總會有屬於自己要背負的包袱,也總會有屬於自己的夢想。
二零零三年十一月十七日,阿諾.施瓦辛格成功角逐美國加利福尼亞州州長。知悉後,那天晚上他和林國斌二人回到戲院舊址改建成的休憩公園,躺在草地上看了一晚夜星。林國斌告訴劉偉健,當年小學時常常被同學取笑完回到家裡哭,終於他問母親自己是否很沒用,然後母親溫柔的告訴他,他是朵荼靡花,雖然是慢一點終究還是會開花的。
二零零六年十一月七日,阿諾.施瓦辛格成功連任。那時候弟弟劉健偉也已經大學畢業,在一家進出口貿易公司擔任實習經理,和朋友合資租了一個單位,搬了出去住;劉偉健回老家探望父親的次數則更密了。
人生真的很奇妙,劉偉健修補了和父親、和林國斌的關係,卻修補不了和弟弟的疏離。偶爾回老家遇上弟弟也探望父親,弟弟只是禮貌的微微一笑,然後拿火機出來點煙,徑自走到窗前,有一口沒一口的慢慢吸。明明沒有什麼大的磨擦,兄弟之間的關係卻總是淡淡的。畢竟,就算在同一個環境底下長大,每個人的青春還是不一樣。
「爸,不如你搬來和我一起住好不?」
「你找個女人和你住就好,別管我!」
「依我看,爸,應該找個女人的,是你吧。」
「別說!我有你母親一個就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