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想關於小說這樣的文類,所牽涉的本質性意義。我看過很多勞什子的小說。關於與親生妹妹亂倫的故事、關於假借悲天憫人宣揚同志情誼的故事、以及台灣建國與宇宙紀年的三流科幻故事。但是小說家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信仰起虛構、謊言是與生俱來技藝的論調,並且青出於藍、出類拔萃。我聽過一個關於老鼠吹牛的笑話。三隻老鼠在酒吧比賽說謊話,第一隻老鼠說,我每天都吃老鼠藥當餐後點心吶!第二隻老鼠說,我都拿家裡的補鼠器當作啞鈴健身。第三隻老鼠立刻起身、作勢離開。其他老鼠就說了呀,你趕著要去哪?第三隻老鼠說,我要回去上我家的貓。謊言這件事的本身就是故事的情節,而酒吧就成了小說這個載體。只是癥結在於,我們一點都未曾察覺,強暴貓這件事的本真有什麼不對的地方。我嘗試要說一個關於某些真實的故事,即便他會迫使我們回味起一部份喚之曰哀傷的味蕾。但是我們都是在真實的虛構之中,追認自己腳底下地板的厚實。唯有如此,才能確保我們不是站在地獄上面。‧那時候我大概只有十六七歲。那真的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年代。我記得我的偶像是徐懷鈺、張惠妹和恰克飛鳥、兄弟象。從來沒有聽過鄉土文學論戰、什葉遜尼派麎戰不休、二十四吋晶圓廠以及終止國統綱領這種狗屁倒灶、與我毫無關聯的另外一個世界的新舊聞。那時候我的零用錢不是非常多,但也不至於到不夠花的程度。於是我去了我朋友——好像是鄭奎垣介紹的補習班打工。鄭奎垣是個口才跟功課都非常好、在台灣這樣的求學制度中過關斬將、但也從來沒有少玩到什麼遊藝的那種人。你可能會問我說,他是不是還學了西班牙文跟法文?把了一個在彈子房可以打出三顆星的、染金髮的騷妞?我知道你們的想法,你會說你偷了《挪威的森林》裡面永澤的形象,在身邊創造了一個虛擬的朋友。「根本就沒有林月珍對不對」,我想起「藍色大門」中,張士豪戲謔而自信地說的話。他堅信桂綸美以朋友的名字,其實想要認識自己。但是鄭奎垣這樣的人確實地存在。因為我、我們、以及我們這個世代都見證了許多這樣的男孩子。這對於我們卡其色制服叢林外的、身處在都會的紅男綠女們而言確實很遙遠。但是我必須模仿一個虔誠神職人員的姿態向各位保證,聖蹟不但存在、而且觸目所及、一望無盡。至少在我們校園中就有一千兩百多個,他們打球、打屁、把馬子、並考上第一志願。他們帶著名校的女孩子到了西門町、進了用來看電影的小包廂,並且跟她們說,外面雨那麼大,妳看妳制服都溼透了!然後粗魯地扯開綠制服——或者白制服、也有黃制服——欸,妳這個是米奇的胸罩ㄏㄡ!你們教官都不管唷,這樣顏色不就會透出來,我看我看,看一下米奇鼻子是不是黑色的唷!我並不想刻意用太情色或太腥煽的敘事,但是我向神啟般的耶路撒冷或是哭牆發誓,我僅是午休時坐在教室後面,並且全程轉錄他們的說辭而已。不過如果你以為名校女孩面對米奇鼻子這樣的隱喻會半推半就、遊戲到此為止的話那恐怕就與事實有所不符。這時候那個本來穿綠制服和泡泡襪的女孩就會俐落地解開胸罩,褪下百折裙。你褲子是不是也濕了呀…女孩邊說邊開始用唇搜尋著卡其褲底層勃發的獸。幹他媽的你們知道嗎,那時候我那條作褲拉鍊竟然壞了,媽的我就解不下來!那個建華老闆真他媽機八耶!吳永勳對著我們,用一種很戲劇化的口吻說著。「作褲」是當時高中生的通用術語(我不確定現在的青少年們是否還有這種流行),去西門町訂作與制服顏色、尺寸不同、或寬或憋的褲管寬度。制服尺寸是九吋,但我親眼看到我們班男生穿過十五吋和五吋的褲管,在升旗的時候足以引人側目。不過附帶一提的是,在還沒有性別議題的年代,我們都會污名化地說:「死gay炮,作褲憋成那樣!」至少我印象中,作褲很憋這件事與同志身分認同,僅是一體兩面。我們曾經都一度懷疑吳永勳床秭之事的真實與虛構性。但是我們也慢慢習慣在敘事與虛構間服膺一種真實。或許當時的我們就已經領略了小說學的最高境界。後來吳也慢慢察覺到這樣的氛圍,有一次他拿了沾著血的北一女運動褲到了班上的晚自習,證明他之前提過的、在河濱公園破處的真實性。墨綠色的短褲上污漬般的圖騰若隱若現,不過僅止於此已經足令我們充滿憧憬與意淫。在理解我們高中同學的背景知識後,我才能進一步介紹鄭奎垣這樣的角色。‧高一開學第一天(那時候還沒分類組),鄭就逕自在我旁邊作了下來,當時剛從私立中學畢業的我,還一直在等著老師叫我們到走廊排隊,按照身高給我們安排座位(後來才知道大家自由選擇座位)。欸你不會還是處男吧?他第一句就問了我這樣尖銳的問題。當時連打手槍都不曾的我(其實說「不曾」並不精準,正確應該說不會,我嘗試照著別人說的作、但是卻事與願違,往往沒辦法順利成功),對於這樣的自我介紹可以說是不知所措。鄭奎垣在上次同學會還很大器地說:「你看看你們這些傢伙現在都很會穿衣服了嘛,幹!也不想想剛認識你們的時候穿的有多醜!」一般學者在研究中學小團體以及「霸凌」(Bully、家扶中心研究論文中亦稱為「排擠」)現象時,總推測純粹女校、女生班的小團體與對邊緣同學的排擠霸凌較男女合班或男校來的更為嚴重。但其實男校的小團體結構跟女生班級迥然不同。女生的小團體是極其緊密而且階級分明的。漂亮的女孩自成一群、其他則是各有其特色,如被定調為次漂亮的、扮演班上諧星的、身材特別高挑的、花很多時間寫參考書的……而當漂亮女孩團體中的一個女孩被排擠時,她會自動參入下一個階級的團體,並且成為leader。但是男生們的團體則完全不同。好看、幽默、有錢、會打球、功課好或者是打扮流行的男生都可以變成各自小團體的頭頭,並且定調這個團體的屬性。然而這樣的團體並不緊密、男孩可以很輕鬆地在檯面上更動自己所屬的團體。至於排擠某些同學則是每個團體之間的共識。我們排擠那些過於熱衷溫馨的男生、排擠妄想躋身與自己調性不符團體的人。後來我就跟鄭以及其他的一些同學就逐漸成為了一個並不是非常緊密的小團體。我們會跟著鄭奎垣去東區買一些現今定調為輕名牌的飾品、去當時還在建構中信義商圈——華納威秀看對當時的我們而言很貴的——學生票兩百三左右的首輪電影。而我後來替重考補習班打工——擔任電訪員的工作——也是鄭奎垣的介紹。也正是在那裡,我認識了李齡靚。她喜歡我們叫她齡。不過在我印象中她有著和聲音很不配的外型。她喜歡把即肩的黑髮綁成很紮實而俐落的馬尾,而露出白晰脖頸處有一種很像薰衣草的香氣,我常常覺得那種香氣隱喻著青春、童稚、飛行與夏天。那時也正是我高一升高二的夏天。或許就是如此,我對於現在在校園中或者是夜店邂逅的一些宇宙髮色少女還是有許多誤解。我在破曉把賴床的她們叫起、送走睡眼惺忪、在床底縫繫撈著他們仿維多利亞秘密丁字褲的女孩後,看著枕頭旁被拉扯掉金、紅、棕、紫或半金半黑的髮絲想著。那飄逸的、隨著遠行青春的光芒閃爍的馬尾,終於在多年之後以一種倉皇的姿態、確定死去。我一直都記得在闃黑電影院裡面、在銀幕與放映機間,若隱若現、被切割摺疊壓碎淬斷的光線,與齡認真的側臉、與馬尾的弧形肅穆成了一場很莊嚴的儀式。我把全身所有的神經與經絡都集中在左側肩膀、與他最接近、最有可能觸碰的一個立點,然後秉氣凝神等待著每一次輕揉摩娑的掠過都讓可以感覺到冥契的力量無遠弗屆。我記憶中電影開始時僅是若有似無地觸碰,到了後半段她的肩膀已經完全放鬆並且仰賴我作為支點。我想每個男孩第一次和女孩的肩並肩都是這樣的感覺。而我們即便沒有經驗,但是也都可以預言,這樣的觸碰不僅僅是觸碰而已。戀愛就是以一種檯面下蔓延與失控的姿態一觸即發。但是當時的我並沒有進一步思索一切隱喻的指涉,儀式終告結束、神秘銷聲匿跡。‧鄭奎垣介紹我們的電訪工作當然並不是只要請對方來補習重考而已。這之間含有許多巧妙而深刻的計倆。喂您好,請問某某某在嗎,我們是某某資訊補救教育中心。聽到這個時候,無論是家長、同學往往會嗄的一聲。然後我跟鄭會用領班聽不到的聲音說,就是他媽的補習班啦!我們一定也不賣命或者是盡忠職守,現在回想起來。有一次我們被指派為一組,去成功中學校門口發傳單,當時正是五專考試的第二天。按照契約我們必須發到傍晚四點,或者是把兩千張的傳單與夾報全部發完。事實上那天濟南路口的垃圾桶中應該可以找到一千九百五十張傳單。「如果是我的話,我也會像島本一樣唷!」唯一的一次,我們到了一條一望無垠的濱海公路旁,坐在副手席的李齡靚,好像表述什麼決心般地跟我說。「我也會把你的方向盤轉向右邊,也就是海的方向。」我已記不清當時為什麼會背著當時班對的女友,跟她到了這島嶼的東北方、濱海的某一條公路。我想可能是我提議的吧。我大概是說:你知道基隆廟口有奶油螃蟹吧!你不覺得每次逛101、然後坐坐摩不到天的摩天輪、吃一些很貴、很少、味精很多的簡餐超級無謂嗎這一類的吧!反正偷吃的型態有很多種,而且我一點那樣背叛出軌的意願都沒有。「我不會這樣想耶。」我說。「我覺得男孩根本不了解吧。但是我了解島本。就是找一種沒有未來、也不會有痕跡的方式死去。好吧!把嘴張開。」她用娃娃音說。「要幹嘛?」「張開就對啦!」「哎唷!我不想要在開車的時候吃螃蟹唷!快點拿走啦……又要吃又要開,會被螃蟹殼刺到喉嚨啦!」「你不是很想吃嗎?」「但不是開車的時候呀,人家島本是把方向盤搶去吧,我想應該不是用螃蟹殉情吧?不然那本書就叫做?」「什麼!《西濱快速路奶螃殺人事件》?」「我想是《淡水之南,螃蟹之西》吧!」「那怎麼辦?你要怎麼吃…」「你先把我撥開,用嘴咬碎!然後餵我好了…」「神經病呀。才不要咧!」她用白細修長的指尖拈著蟹肉,像是怕沾到我的嘴或者是被我咬住的謹慎動作、迅倏地把肉丟到我嘴裡。不過我當時太戲謔地回應齡的思緒與哀傷,問題的癥結也正在於我並不相信她是島本——村上春樹《國境之南,太陽之西》中殘疾而臻美的,不倫愛上主角的女孩——那個追逐太陽之西的女孩。但是事實證明她朝著她所應許的方向前進著,並且走到了島本從未抵達的地方。她正準備為了我戰鬥,但當時的我卻渾然不覺。‧鄭奎垣跟我反抗龐大補教系統的方式,就是用電訪的機制,反覆對這個後資本主義時代的貪婪機器進行解構。如果不是我作過這樣的工作,幾乎不可能想像他們運轉的情景。一個教室——三百人的大教室,就是劃位沒有劃到好位置,就必須坐在後三排、看著電視螢幕才能開清楚黑板——的那種大教室。放滿了電信局送的、橘色與綠色的電話機,大概有一百具。每個電訪工讀生拿著厚重的名冊打著電話,並且以三個小時為一班、時薪八十元。我跟鄭研發出來的反動就是把聲音好聽或可愛的女孩電話抄下來,在三個小時反覆打給同樣幾個女孩子。當主管巡查時就說出關鍵字句。你真的不考慮來旁聽看看嗎?我們七月二十八、八月三號、九號、十二號都有新班級開始劃位唷!團報馬上就退費三千元、這星期以內報名講義費全免。我聽過聲音好聽的女孩多半大同小異,但是齡第一次接起電話,說出你找誰三個字,我直覺以為她是一個小男孩。或許也只能純真的女孩才能擁有那麼純粹、清澈、毫無雜質的聲音。雖然我們高中時代很流行上電子佈告欄,交女校網友並且見面、約會。但齡卻是我第一個認識的——通過幾次電話、有著清澈童音、反應迅速的慧黠女孩。於是理所當然還是鄭奎垣陪我去,我們也理所當然地約在網友見面的聖地,站前新光三越的石獅子中間。對你們而言已然不意外的,她綁著很能襯托纖細身材的馬尾出現。當時我們還沒有流行諸如辣妹或者是正妹、很正這樣的詞彙。不過她確實在熙攘人群中閃閃發光的那個女孩。我跟鄭之前已經沙推了三十種遇到暴龍的方法,不過再確定站在標的物前的應該是齡之後,我就懇請鄭奎垣以及其他智庫離開現場。在多年之後我參加了一場網路文學研討會,在會場中發表論文。我特別說到了暴龍論述與網路文學密切的關係,不過非常慶幸的,我並沒有相關的經驗。正因為所謂的「暴龍」距離我遙遠,所以我才輕易相信,原來美麗的天國距離我們那麼近。多年後的病床前,當我第一次觸碰到了齡全裸的、玲瓏凹凸的背骨時,我才相信人類本來就都有翅膀、而嶙峋纖瘦的骨就是我們當過天使的證據。‧在男校生活中,要表現的吃得開、很行跟屌不外乎憑藉著幾個活動——校慶攤位、畢業舞會、以及班聯會所主辦的電影欣賞會。我所知道重慶南路週邊的各名校都選在中山堂和國軍文藝中心舉辦一個學期兩次的電影欣賞會。家長、導師、訓導主任、以及高中名校以外的人,都以為我們學校的電影欣賞會如同莒光日般、戴著大盤帽的三千三百的學生排著軍訓隊伍入場、挺直腰桿地入座。當聽到「唱國歌」時,速迅起立立正站好、雙股夾緊、雙肩移平、目光直視正前方。但我必須澄清的是,除了國歌這一段之外,其他都屬子虛烏有。如果有機會在中華路旁看到我們學校的電影欣賞,那勢必要搖下車窗仔細地觀察。在排隊的人群中是不容易察覺卡其服的、綠制服、白制服、黃制服以及一些不知名女校的百折裙點綴在人潮之間。但是屌的不僅有帶著名校的可愛女孩子們排隊這件事而已。當班代拿回每班僅十幾張的入場卷時,這一場異性的炫耀前哨站就已經開始。你或許以為你說,班代我要一張票也很名正言順,但是實際上不會有誰鳥你。而我們當時都認為,唯有大器說著我要兩張的瞬間,就是班級中最閃耀而驕矜的男孩。「駱駝要兩張啦!班代。」鄭奎垣代替我大喊,在我還沒有意識到電影欣賞這件事與我有關的時候。「幹他媽的駱駝你出運了唷!」我並不羞赧於同學的冷嘲熱諷,整件事情都指向了男孩之間的嫉妒與眼紅而已。我到現在還是記憶猶新,播放的是《名偵探柯南》電影版。壞人是建築設計師,不斷地安置炸彈,破壞自己年輕時候設計的建築。故事到了最後,女主角小蘭和青梅竹馬的新一被斷垣殘壁隔在兩端。而小蘭正捧著炸彈聽著男友的指示,一一拆除炸彈上的線路。就當我們都以為危機解除時,小蘭發現炸彈仍有兩條線——紅線和藍線,而液晶螢幕上紅色的數字顯示剩下一分二十三秒。男主角放棄了,精疲力竭地坐在牆邊,對著鐵門後的女孩平靜地說著,蘭,剪你喜歡的那個顏色吧!而女孩拿起了剪刀、色調一瞬間被調成了黑白系。再見了新一,女孩說。如果可以的話,我下一輩子還要這麼愛你。我旁邊的那個女孩、肩輕微地偎在我的身側的女孩,馬尾有著很可愛弧度的女孩,這個時候已經泣不成聲。如果是現在的話,我恐怕會輕輕地用指尖點一下她細肩帶之外露出的臂膀,再觀察她的反射。通常這時候女孩就會順勢將頭靠在我們的懷中,那麼接下來也就剩下去便利店買套以及確認她目前不是經期這兩點而已。不過當時我卻連手帕、衛生紙都沒有,更不用說其他的舉措。我只記得當時我的鼻頭也很酸。我印象中有個小說家說過,悲傷可以達到飽和。那麼淚水是否也有燃點呢、初戀恐怕也有比熱,只要稍有不慎、就會被瞬間砰發出來的火焰給灼痛,鱗傷遍體、痛徹心扉。我在年長後,才開始看張小嫻的小說。雖然她慣看秋月春花的凜冷、與檯面下的黏膩,未必能打動我,但是她塑造的警句功力、以及對於男女戀愛態度上的似是而非還是讓我很折服。她說在美國的堪薩斯州,新娘都希望結婚當天可以下雨,因為一旦下起了滂沱大雨,也象徵著老天爺為這位即將出閣的女孩流盡了婚後所有的眼淚,於是她從此就可以快樂幸福。我和齡步出電影院的時候正好就是雨季的最後幾天,我常常覺得這個盆地的雨之所以淅瀝的沒有盡頭,就是為了懲罰蝸居在城市中貪婪而污穢的人們。當我身邊的女孩意外走進泥濘,並用力抓住我的掌心時,我才發覺這場雨給予我的救贖所在。我凝視著因為剛剛哭過,鼻頭還暈紅的這個天蠍座女孩,我終於知道何以天蠍座屬於水象。這個女孩天生就帶著太多的水。齡和背後不斷飄零的水滴築構成一幅很襯映的畫布,而用來勾勒這片風景主題的是即將被撕割揉碎的、關於初戀的色系。一直到現在我都還記得我手掌心賸殘的、冰冷的抓痕。還有漫長的貴陽街、還有不斷墜落、永不歇止的雨水。一直到我很大了,文學批評課的老師規定我們要讀《擊壤歌》,我才知道朱天心很久以前就描寫過這一條令人吟詠再三的街道。我後來也看過很多自以為的城市書寫、地景側繪。那些鄉下人把重點放在他們負笈北上租屋的溫州街、他們耽溺誤解這個城市的忠孝東路。然後說一些孤寂、迷茫、鄉愁與紙醉金迷的渾話。他們不曾理解我們——將所有純真、愛情、初吻與悲哀、記憶、淚水、以及一去不返、絕地天通的純粹神聖都奉獻給這座城市的——我們,是怎麼樣目睹她的興衰、消長與凋零。介壽路改名叫做凱達格蘭、介壽公園的銅像拆了又蓋。貴陽街的榕樹鬚、南門國中對面的公車站牌、十字路口的漢堡王、以及南陽街斜對面、補習班下課都還不打烊的雞肉飯、虱目魚羹……。我們用青春作為光點,為這個城市地圖圈出了一點又一點的座標、用來依循軌跡、指引方向。我想起那個糖果屋的故事,兄妹為了怕迷失了回家的路,於是用麵包屑在森林中作了記號。「你知道嗎,我們下課就會摘這個芭蕉葉!」快送齡到站牌時,她突然遍植在樟樹漆樹芭蕉樹蔭隙裡跳起了起來,俐落的動作宛如在牆緣閃跳而滅的小花貓。「你好無聊,你根本跳不到!」「我聽說天心學姊她們以前就會這樣了耶!」「我還以為天心只是奶大而已……」「你很低級耶!是朱天心啦!我還以為建中生喜歡唸書。」「我會呀,我還會寫小說,還有投稿呢!」「真的呀,說來聽聽…」「嗯…這個怎麼樣?『嗚!蘇盈你知道嗎?他們在我的客廳、我剛買的那張雙人床上做愛!』」「哀唷,裝大人!」「『我打開一個幸福餅,上面寫說,相聚是為了別離。』」「太張小嫻了啦!說來說去都只是剽竊吧。」「沒辦法呀。愛情小說嘛!」「你可以些一些科幻的嘛!或者是推理…!或是武俠小說。」「哎唷哎呀!洛陽金刀李家大小姐開了金口,小的水裡來火裡去、萬死不辭。」「駱少俠不必客套,這趟鏢我李大小姐是保定了!」齡開心地跳著叫著,就我當時的目擊而言,芭蕉葉幾乎就要被採了下來。我到很多年之後才知道採摘在中國古典詩辭套話中,也帶著一種神話、一種期許使君、寊彼周行的巫術力量。不過女孩即便跳的再高,恐怕再也沒辦法跳到那個有天使飛翔的地方。沒想到烏鴉吃光了所有的麵包屑,於是兄妹誤入巫婆的糖果屋。結構森嚴的迷宮圖窮匕見,因為糖果太耀眼、因為糖果本來就是誘惑。註定要迷失的我們,寧可在墜落前夕也要往最美的地方飛行。記憶被壓縮、抽離、隳毀、重製,一個雨季接著一個雨季。滿天的煙氤提醒著我,誰將只憑天真、氣息與記憶而活。‧好像有個散文家說,「研究生的生活,一不小心就會過於簡單。」但是高中生活則恰好相反,在不注意間,一切就變的輝煌而燦爛。我總覺得橢圓、雙曲的構圖像是一彎很可愛馬尾的形狀;而「克里特蜂巢的中地理論」勾勒出她唇的溫度與弧形。我想這都可能是因為她在闃黑而漫長寒冷的貴陽街、交換予我嘴唇的溫度、以及留下了她的扣機號碼。似乎一切的學科都是為了印證她的吻而存活。不過一切的一切都好像飛快行進的投影片。似乎時間對於濃縮悲傷、歡愉、仇恨與痛楚這些情感已經駕輕就熟。我和小團體中的其他成員,意外地看到謊稱去赫哲數學加課的鄭奎垣從瘋馬MTV走出來,並且摟著百折裙歪斜三十五度、綠制服也還來不及沒塞進裙擺中的李齡靚。其他的那些同學好像刻意地要遮住我的視線。迄今我還是非常感謝那些平常嘻笑怒罵、卻善解人意的男孩。信仰被摧毀、崩壞,但很快重建。鄭沒有意外地考上台大法律系,從此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而我則是一如平常功課表現般地到了城市邊緣的大學。雖然我無意打探,但我卻還是從過去同學的口中聽到鄭奎垣和李齡靚在那個豢養著椰林的校園中,鴛鴦眷侶的消息。而在我學校的文學院裡,女孩很多而且並不排斥男孩。我也開始嘗試睡一些罩杯不同、敏感帶也殊異的女孩。童毓勻可能是比較出人意表的。我會覺得這個校園的女孩普遍都不聰明、但是或許正因為純粹愚昧也相對的顯得空靈。我並不認識本來在隔壁班的童毓勻,而初次見面是在校外的一個無聊的舞會上。剛剛升上大學的新鮮人往往分不清楚夜店跟畢業舞會的差別,因為學生會包下了一個東區的場地,但是他們卻拿出高中舞會的圍圈圈和搭火車那一套。正當我百無聊賴倚在二樓包廂,邊看著下面一群小瘋子邊追趕跑跳邊喝被稀釋的可樂時。童毓勻拍我,說她跟我一起上「中國近現代文藝思潮」。「你試過在系館的樓頂做愛嗎?」她直露地問法讓我聯想到鄭奎垣。「我當然是說晚上啦。拜託!不然可能會被退學吶。」於是她帶我躲在女廁、並且靠著蹲在馬桶上,躲過清潔阿姨與工友們的檢查。我們邊喝啤酒邊說著關於席慕蓉論戰的事等到八點。反正不會寫詩的人就看不懂詩啦!她是這樣作結論的。等到聽到校工們離開系館,並且設定保全的逼逼聲。然後才敢躡手躡腳跑上陽台。她穿著是一件粉紅色、繡著一些碎花頗為雕琢的胸罩。你很刻意耶!童毓勻。屁啦!我Bra都嘛很好看。我一直在想,要怎麼描述她。她可能就是那種台北街頭上挺普遍的女孩。穿著一些層次很亂的衣服、有的時候會抹一些金金藍藍的眼影、因為腿還挺細所以愛穿高統馬靴、因為背很光滑加上膚色白皙會穿露背露臍和露腿的服飾。總之她不是非常漂亮或特別可愛,就是一般在捷運線與公車站牌附近穿梭著,兩週大概會有一個男生跟她要電話的那種女孩。我到現在還一直在想,當初會跟她交往的原因,我想不外乎是,本來我想向她詢問是否堅持戴套的,不過她卻什麼話都沒說地就轉過身,撐著花圃張開腿;以及因為天氣微冷,我有兩次不太能繼續的時候,她跪在很髒的防水地板上,白皙的膝蓋磨出了很鮮紅的血漬,仍然認真地幫我口交的原因吧。後來系上同學就傳出了我跟童毓勻走的很近的消息,於是我也就順理成章地說我確實跟她正在交往。「我會出很多唷,你確定嗎?」我記得好像是這樣說的。「這樣唷…」她考慮了一下。「好吧!我會全部吃掉的。」「你也會希望我吃掉吧。這是一種認同的儀式呀!」我幾乎不知道她是從哪裡學的這一類神話學的課程,恐怕系上有開設吧。我也應該去修習的。不過誰知道在絕地天通之後,蒙昧的人要憑什麼來印證信仰以及擁有力量呢?儀式尚未結束,神秘一如往昔。‧在MTV事件後我其實嘗試約過齡。結束大學聯考的暑假,我傳呼了一次留言給她。我跟她說如果可以的話,這個星期天,我在新光獅子前面等妳。下午兩點。或許因降生雙魚座,又可能因掌中深如刀痕的感情線、我從未怨懟過愛過的每個女孩。與生俱來的罪愆。我大概在午後一點半就到了新光三越的中間。那是一個驕陽如炙的夏天。我仔細盯著手錶上的液晶顯示並且不斷地默念秒數。當時的站前與現在我們所看到的風景全然不同,當時說國語的青少年們會約在新光廣場見面。我大概上週因緣際會去了一次車站地下街,並且在次經過多了電視牆的廣場,發現週遭喧騰著我們聽不懂的南島語系。這個島嶼確實在產生巨變著、但是只有一不小心我們就會恣意地活在以前的世界。五、四、三、二、一,兩點整。我確信她不會準時出現,沒有女孩子在約會的時候會準時出現。我將焦點放在右邊的一個、穿著粉紅色蛋糕裙、打扮很卡漫的胖女孩,她拿著水星仙子的魔法棒。莫約幾分鐘後她的男伴出現、雖一臉錯愕、還是強拉著她離開人聲鼎沸的現場。比我更晚等人的男女都紛紛地離開了這個搭佈在城市中央的舞台,雖然我很早就有她並不會想出現的、也不會想要說明一切的預感,不過我還是瞅著青銅質感、矗立而雄壯的捲毛鬃獅,一直到夕陽把這個城市的都心渲染成一抹有些饌澀的橘黃色。說不定沒有收到留言吧。說不定扣機號碼早就換了。我試圖為她找尋各種答案。不過這未免也顯得太過三流言情小說。我想到張小嫻的警句。「你在舞會中抬頭,看到一個你夢寐以求的男人,走到你面前。你察覺到他本身是你的,時光流轉,你把他給丟了。現在他在另一個女人的身邊。就像家具行裡的一件你中意的物業,被掛上『SOLD』的牌子。」她根本就沒有打算要來。我終於定調出了這樣的答案。一直到齡過世之後,我應她母親的要求到了她家幫忙整理東西(齡的媽媽似乎是從通訊錄上找到我的名字)。當時我還是想要找到當年的扣機、當年的訊息、以及當時她之所以不能來赴約的真實原因。但是我始終沒有發現蛛絲馬跡,這很符合李齡靚這個人。空靈、慧黠、美艷、殘忍、寧靜,什麼隱埋她都了然於心,什麼邏輯她都能一眼看穿,還有什麼理由或答案她都不願意給予。‧她沒有原因地突然和我分開,又沒有解釋地打了我家電話給我。你現在有車嗎。她如隨口說說般問我。然後我們到了故事前述的海邊。她沒有提起鄭奎垣的事,我不願意去問。一如我沒有向童毓勻提過齡的事情一樣。她只是一如往昔、忽然沉默又忽然開朗,深刻又可愛地說出哀傷或童稚的論調。我們最大的交集就是村上春樹。「你知道東尼瀧谷為什麼要請一個女人回來穿她老婆的衣服嗎…」當時宮澤理惠主演的電影版還沒有殺青、台灣還沒有很多跟風的讀者把《萊辛頓的幽靈》奉為至寶。「我想可能難以忘情吧!」「那你就錯了,我想瀧谷早就體會到孤獨本質這件事。」「你只是每個都應套這個村上公式…」「也不盡然,泥土裡面被埋的小狗、以及為了現在已經死去的公主那兩個故事,都顯的作者非常多情也非常脆弱呢。」「對吧!村上老矣…」說到這邊的時候我們正準備開離西濱公路。一望無涯的海平面即將到了盡頭。接著山脈就會遮蔽住蔚藍到沒有縫隙佈景、以另外一個色調的繪圖佔滿整個舞台。我想這是最後一次看到齡了吧!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我只是凝視她靜謐而美麗的側臉。白皙的膚色依舊,只是把高中時期清澀的馬尾挑染成亞麻色、大捲的髮尾和隨手紮起的公主頭,提醒著我她是個成熟的女孩之餘,也象徵我們的時間、青春、年少、記憶的飛逝、死亡、一去不返。我本來想問齡,你相不相信十八歲以後是十九歲,十九歲以後又變回十八的時間觀。但是我始終沒有問出口。而在殘存的記憶中,我僅是輕輕地轉動了方向盤而已。我們於是從原本邁向衰老路上轉了一個曲折的彎。我想起上思想史的課,老師向我們解釋「六鷁退飛過宋都」這句話的本義。「一定是六隻蜂鳥!」老師這樣說。「所以才會不得不地向後退飛」。就因為我們不是蜂鳥。當時我就想跟齡說。所以我們不能回到過去,只能飛向未來。‧警方後來勘查事故現場,認為是砂石車衝速肇禍,撞上迎面而來的小客車。造成客車飛出護欄墜海,車內兩名乘客重傷。不過這都是過了五個月之後我才慢慢聽童毓勻轉述。童毓勻並沒有問我關於車禍的原因、以及旁邊女孩的任何問題,於是我也沒有義務回答她一些什麼。我在醫院住了五個多月,每天就是吃著童毓勻幫我帶來的一些流質食物,並且在不能與人溝通的情況下聽著心電圖逼通逼通的聲音、以及看著引流管疏通著奇怪的液體。紅色、白色、粉色,我覺得人身體中的這些液體其實都是有燃點並且有感情,當我們得到了可以返回天國的許可證或護照時,他們就會在瞬間迸發溶解出來,假裝成妖冶的煙火、為我們祝福。我記得是某一個下午,我不太確定真實的時間軸。醫院裡面的時間用一種與外界完全不同的方式流逝。窗戶外面的空氣、光線、陰影都沒辦法讓人確定自己是否活著。只有看到右手手背的點滴針孔、流洩著沁涼而酸麻的消炎藥時,感覺才會在停滯的前夕甦醒。我聽到輕微的敲門聲,然後門邊探出了一個很可愛的臉龐。齡又把頭髮染回了黑色、綁起了高中時代的馬尾。她走到我旁邊,拉了旁邊的摺疊床坐下。童毓勻當天正好去家教還是補習班,不會來醫院,我記得。齡什麼話也沒說,我也只是充滿疑惑著盯著她看。她穿著一件很寬鬆的連身碎花裙、輕便的麵包涼鞋露出細長白嫩、沒抹指甲油的趾尖。我想起了那個與我們共榮共存的盆地、讓我們必須共撐一把傘、走過泥淖的雨季、以及休戚與共的博愛特區。闃黑又漫長的貴陽街、顫抖而寒冷的嘴唇。齡安靜褪下連身裙、胸罩、內褲、最後才脫繫帶涼鞋,並且把它們分門別類摺疊好,放在保溫水杯和真空引流管的中間。然後跪坐在病床的一側、我的身旁。沉默地搜尋我的陰莖。但我的目光卻被齡微微隆起的小腹所吸引。我想起有一次晚自習的空堂,鄭奎垣跟我躺在教室外的花圃前面,看著滿天的星空。「你看過流星嗎?」鄭奎垣問我。「流星也是彗星的一種!」鄭奎垣是天文社,但是我們班都覺得他參加社團只是為了喇妹。「將生命一次燃燒殆盡,劃破星空,只為了讓我們看到燦爛的光芒,只為了成為天空中最耀眼的那一顆星。」鄭奎垣也就是這種人,他說的故事就是他的座右銘。雖然短暫,但是光芒萬丈。我看著齡因為興奮緊張而起伏晃動的馬尾、以及額頭上晶亮剔透的汗漬。「我想知道原因!」齡還是什麼話都不說,認真地低著頭。「我還以為孕婦不會撒謊!」「在貴陽街的晚上,我就決定……」齡第一次開口說話,用非常顫抖的聲音。「我什麼都可以給你。」「技術不錯嘛……」我用非常哀傷地口吻說。這是《挪威的森林》中,直子第一次和渡邊爬山,在山陵休息替渡邊口交時,男主角說的對白。她一定知道我所引用的段落與情緒。「好孩子閉嘴。」齡苦笑,她複誦著女主角的對白,但是我們的思路、氛圍、感官與觸感都已經與故事中人南轅北轍、破碎支離。我第一次覺得我了解了這個空靈又殘忍、脆弱又絕決的女孩。她不喜歡解釋、不要原因、不要理由、也不給予承諾。她默默決定一些什麼、又默默服膺著信仰前進。無論走向天堂、走向地獄。‧在我獲悉李齡靚的死訊、與站前新光百貨即將吹起熄燈號,幾乎是在差不多的時間點。我並不至於向這個城市與多的跟風群眾一樣,到處裝模作樣的緬懷古蹟、追憶青春。不過陰錯陽差地我當時本來想去看看中午去補習班上課的童毓勻,於是經過了新光廣場,就湊熱鬧地駐足,看著台上的市長,準備用手指按下桌前的按鈕。媒體記者就在我耳邊念著新聞稿。因為不敵信義區商圈的人氣,以及台北一零一的新地標,伴隨台北市民二十年的新光摩天樓,即將在今天中午十二點整正是吹響熄燈號。我們在現場已經看到兩具大型吊車機具,準備拆除新光集團的象徵、門口的兩座石獅。市長正在準備倒數…五、四、三……就在象徵我高中生活、青春、記憶、以及那個世代的青銅標的物被連根拔起的時候,有一張泛黃而殘破的信封飛到了我的腳邊。在灰塵中我檢起了紙箋、卻很狗血地上面寫著我的姓和名字的最後一個字。或許你們很期待看到在故事的最後,我把信箋的內容公佈於斯,如一篇網路小說般的賺人熱淚。但是事與願違,由於年代久遠,我除了辨認出信封以及信件裡面的幾個字、並確定是出於齡娟秀的字跡之外,再也沒有發現其他的部分。一個世代的結束,就必須以這樣殘缺而難堪的情景來詮釋、展演。或許一部灑狗血的故事,會用女主角的絕筆信來交代一切,交代懷孕的始末、交代移情別戀的原因。但是現實世界的愛情故事則截然迥異。我愛上了一個女孩、很快地與她分開,分開是為了重逢、而相聚又必須面對別離。這之間的一切會有什麼原因呢、又非得要有什麼解釋不可呢?那張殘破的信箋現在放在我的書桌前、桌曆的背面。我極盡所能,寫出了我所認知到最為真實——即便稍微參雜了一些虛構——的一個故事。窗外正下著雨、如掏洗罪愆般的雨季。我想山城的雨、貴陽街的雨、這個城市的雨、替新娘流盡所有悲傷的雨,落下的方式恐怕大同小異。如果可以的話,我想決定一種拿筆的姿勢、選一脈字跡的深淺、用可以鐫刻的方式,憑弔、哀輓、致敬、什麼都好,贈予那段似水年華、那段最美麗的時光。我們的黃金時代。‧李媽媽環顧女兒房間凌亂狼藉的模樣,她實在搞不懂為什麼前幾天才收拾、明明這幾天晚上風不大、窗戶也關得緊密,但日記、舊照片和有著長耳朵的白色兔子玩偶卻在地上東倒西歪,排成很怵目驚心的圖形。李媽媽歎了一口氣。小齡的肚子應該很大了吧,她想。月底就要臨盆、七月跟男朋友就從美國畢業回來,然後就要趕快準備婚禮。李媽媽想。人家都說,能夠那麼快抱孫也算是好福氣。她低頭凝視著手上挽的線香金紙。小齡昨天凌晨打越洋電話回來,千交代萬交代,要在忌日的今天,去給那個一起出車禍而往生的男孩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