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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居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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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語堂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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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林語堂文學創作獎─小說 ﹝96年﹞
第一屆林語堂文學創作獎─小說 ﹝96年﹞
佳作
作者
小冰
作品名稱
鞋
作品內容
是否,關於注視與憎惡,都單單源於疏離的猜想?
‧
洗手台底下有一灘水,天氣很冷,水汽不容易蒸發,過了好幾個小時它仍然停留在那裡,反射著從房間裡透出來的光,像一面鏡子。旁邊的廁所門半掩,有人剛剛從裡面洗完熱水澡,蒸氣不斷飄散出來,遇到外面的冷空氣彷彿還會發出嘶嘶的交錯聲,把整個鐵皮屋切割得更不協調。廁所距離正對面的牆還有五六公尺,除了有一個鐵灰色的鞋櫃與它遙遙在望以外,什麼都沒有,偶爾樓上的人會停輛腳踏車在大到不行的「客廳」裡,在潮濕的夜裡發出橡膠輪胎的氣味。穿過客廳,往出口的方向走去,是一面生鏽的藍色鐵門,就是那種會寫上「請勿停車」、用一隻鐵勾費很大力氣才能向下拉動的門,所以從外面看,這裡只像個毫不起眼的車庫,很少人知道有兩個人住在裡頭,也就是這棟長屋的深處,一個在上,一個在下,可是他們從來沒有透過鐵製的樓梯走進過對方的房間。
馬告住在離洗手台比較近的下房,但不管是上面下面,兩座房間都只是用鐵皮勉強隔間出來的容身之處,雖然有冷氣電視床舖還有自己買的Wii,不過馬告可是一點也不喜歡這裡,除了走到門口還有好長一段路外,在這個透風不良的建築裡,常常有莫名其妙的氣味瀰漫在空中。
尤其是一股皮革味。
打開水龍頭的時候,整間屋子變得更濕潤,皮革味就這麼橫衝直撞地順著水分子飄浮在每個角落,好像永遠揮之不去。樓上的傢伙姓許,正確叫什麼名字倒不是很清楚,三十來歲已經有M字型的禿頭徵兆,回來的時候手裡總是拎著一盒工具箱,另一隻手用紅白條紋的塑膠袋包著幾雙鞋,身形佝僂地走回房間,踩著鐵梯發出筐噹噹的聲音。他是一個鞋匠,擅長把高跟鞋的腳跟拔掉之後再重新釘上新的,或是把一雙灰白的皮鞋再度擦亮,任何鞋子到他手中都被賦予了嶄新的生命,但是也因為如此,他的房間、甚至於身上都會沾黏一股奇怪的氣味,悶悶的,像曬不乾的襪子,常常在小小的角落裡滴水。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馬告扭回那隻水龍頭,還有一點水滴逗留在出水孔,勉力地凝聚成一顆厚重的水珠以後滴了下來。這個老舊的洗手台上,偶爾會有殘存的白色水漬,那是牙膏塗得太厚了,隨口一吐卻又沒有把它給沖乾淨的證據,可能是馬告造成的,也可能是樓上的鞋匠弄的,但問題是,誰都沒有承認過,誰都沒有順手將它們抹去,久了,成為習慣,反而有了認同感,成為生活裡的一部份。至於也是鐵製的水龍頭,在模糊成一片白色的底部還有些綠綠的鐵鏽色和在上面,與晶亮的龍頭形成對比,也同樣沒有人去擦亮它,任憑它日復一日駐留在時間裡。馬告把手甩一甩,用沾水的指間梳了梳頭髮,將牙刷俐落地丟回藍色的水杯中,然後準備轉頭回到房間裡去。
在此之前,他走到靠牆的鞋櫃,打開並拿出一雙新的藍白拖鞋,裡面還有一雙黑白相間的帆布鞋,前頭有著不規則的污損,除此之外就什麼都沒有了,這個原本是提供給兩個人使用的鞋櫃因為地便之利,最後只有馬告一人在用,雖然不是說鞋匠就不需要一個空間放鞋,但事實就是這樣,馬告獨佔了鞋櫃,而裡面只有兩雙鞋。樓上樓下的隔音不好,馬告回到房間裡看著租來的恐怖片時,鞋匠剛好在房間裡踅來踅去,厚重的腳步聲透過鐵皮傳到馬告耳朵,與電影裡女主角的尖叫聲混雜在一團,馬告覺得自己也被電鋸深深的駭進了骨頭裡,那股令人作嘔的感受逼迫他按下了停止鍵,企圖挽救自己身歷其境的恐懼感。
樓上到底在做什麼?
馬告皺起眉頭不願去證實,他只聽到唰唰唰的聲音,接著一股鞋油的氣味刺穿鋼板居然飄到他的身體裡,於是他拿起了Wii,用盡全身力氣把每一個球瓶給擊倒。
‧
七個月前馬告結束了章魚燒的攤子,就一直住在這裡,存款不多但是還夠用,靠著一點點投資獲得的蠅頭小利,讓他能夠在這段時間窩在長方型的鐵皮屋裡而不至匱乏,有人勸他去賣最近相當流行的總統鞋,他說,我不要,我討厭所有的鞋味(這也就是鞋櫃裡勉強只有兩雙鞋的原因),我寧願選擇蕃茄醬與芥末。夜裡,寒流的威力十分驚人,幾乎把整個鐵皮屋吹拂成冰箱,用手指不經意劃過牆面,還可以刻上任何你想要的文字或圖畫,濕濕的。馬告破了個人紀錄,帶著連續二十局滿分的快慰倒在被窩裡,冰冷的牆壁被他貼滿了各式各樣女人的海報,每晚他一個側身就可以聞到她們的體味。
嘶嘶嘶嘶嘶嘶……。
馬告的嗅覺查覺有一點不對,夢裡正把長髮貼在馬告臉上的女人突然傳出一股皮革的味道,馬告推開了她們,坐起身猛然搔著自己亂糟糟的頭髮,那些女人還是對她笑,露出肩膀大腿與胸脯,卻由迷你裙中透出奇怪的氣味。馬告再也無法入睡,打開窗縫往外頭瞧去,樓上的鞋匠喝了酒,跂著布鞋走在屋裡,他那股身上原本長年累月凝固而成的皮革味現在變成一種更無法解釋的臭源,手裡吃了一半的滷味卻仍有沙茶香味,伴隨呃呃呃的打嗝聲,全屋子都籠罩在鞋匠的玩世不恭裡,這傢伙到底是怎麼回事?馬告什麼也不知道。
鞋匠走向洗手台,眼睛勉力睜開,張大了嘴巴就有一道腥臭的食物從胃裡翻騰出來,「嘔嘔………」,滿滿地濺在凹槽裡,手裡那袋滷味晃呀晃的,很容易讓人誤解。鞋匠雙手都撐在洗手台上,顯得四肢無力,他一下子扭開水龍頭,水嘩啦啦地沖洩出來,把一部份的穢物噴到水龍頭旁邊,但其他的東西卻很快流到漩渦的中央,咕嚕咕嚕地沿著水管彎曲到地下水道去,接著,一切恢復平靜,除了飄浮的氣味以外。
「搞什麼鬼!吵死了!」
馬告終於忍不住走出去,夜晚實在太冷了,他隨手抓了一件外套披在身上,這時鞋匠已經走回樓上了,他們眼光短暫地交會一下,透過屋頂唯一的六十瓦燈泡被看見。
‧
沒有人可以知道,除了當事者以外,誰都不能了解一個曾經賣吃的人是如何與鞋匠生活的,馬告以前在一家球鞋店前擺攤,後來覺得那些味道會影響食慾就搬離了,沒想到現在卻與一個搞鞋的人住在一起,而且默許自己因為貪圖便宜而續租的卑微心理,他越來越不能向自己解釋。隔天早上起來,馬告一樣捧著水杯與一枝塗好牙膏的牙刷走到洗手台前,眼睛還睜不太開,下意識地往樓上瞥了幾眼,鞋匠的房門緊閉,沒有人知道他在不在家。馬告把水杯盛滿水,習慣性放在洗手台的左邊,用右手將牙刷胡亂的在嘴巴裡又上又下,吐出泡沫,再去拿水杯含了一口水,咕嚕嚕攪和了一下就往凹槽裡吐,當馬告發覺自己的動作很像昨晚鞋匠嘔吐的模樣,深深吸了一口氣,當要含入第二口水的時候,他發現水杯底居然有一條王子麵軟糊糊地黏在那裡,跟一條小蟲似的,馬告眼睛瞬間張大,不由得罵了一聲髒話,把水杯往凹槽裡硬扔,水花四濺在地上,又是一灘灘淺窪。
「靠!!賣鞋的我他媽搞什麼鬼!」
馬告頭也不轉朝著鞋匠的房間走去,故意踏得很用力,老舊的鐵梯吱吱作響,其中充滿憤怒。馬告敲著鞋匠的門,但都沒有人回應,他可能一大早就去作生意了,但搞鞋的跟做早餐店的一樣幹什麼!?七早八早會有人拿鞋來修嗎?馬告心中充滿了疑問與氣憤,但也不能怎麼樣,他決定長期抗戰,既然錯過告知的時機,那我們就假裝不知道,看誰耗得久?馬告又故意大聲地衝下樓梯,即使只有他自己聽見,但樣子總是要做出來,給自己交代。
馬告約了手機吊飾批發商,對方答應以八折的優惠批給他,於是他嫌惡地往洗手台的方向看去,未乾的水滴還沿著邊緣吊在空中,晶亮而圓潤,可是不得不打開鞋櫃穿上帆布鞋,準備去談生意。另外馬告也發現,櫃子裡多了一雙以前沒見過的鞋,平底藍白相間的男用休閒鞋,並不會很新,悄悄被放在最底層的角落,離他的兩雙鞋還遠,但他真的沒有時間再管這麼多,因為到批發商的店裡也不會很近,馬告騎了整整一個小時才到,小小的倉庫裡堆滿各種樣式的手機吊飾,馬告與高他半顆頭的肥胖男子站在店裡幾乎都不能動了,兩人對話講了很久,馬告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越來越像扳不開的王子麵。
「當初不是說好批發價再八折?」
「那是五六個月前的價格啦,現在都嘛高科技耶,你看這個,日本的,有紅燈亮就是表示有鬼魂在你旁邊。」
胖男人把一個很像小手電筒的東西在馬告面前晃晃,說這是現在年輕人最流行的東西,舶來貨,價錢當然比較貴,啊,你看紅燈亮了,有鬼有鬼!
「少來這套,」馬告伸手撥開這奇怪的玩意兒,「給我些中國結或Hello Kitty的就好了,依照當初說好的價錢。」
「拜託!你到底想不想賺錢啊,現在誰還用中國結啊!」
「八折批不批!?」
胖男子揉了一下鼻子,以鄙視的眼神看著馬告,把日本進口的玩意兒扔到桌上,接著走進去抱出一袋東西,上面布滿灰塵,馬告也忍不住打了個噴涕,香蕉個芭樂,這東西真的有這麼難賣嗎?我就不信!
「先說好,不能退貨,我已經壓到不能再壓了。」
「先壓壓驚吧你!!啊,紅燈亮了,你後面有鬼有鬼!」
馬告把貨物放在機車腳踏墊前,然後對著肥胖的老闆大喊,那時,他倒真的回頭看了一下。
‧
也許進展得有點快,但一週真的已經過去了,馬告的吊飾只賣出五條(這五條竟然都是中國結),故意丟在洗手台的水杯已經被鞋匠放在地上,或許是不熟,他寧可選擇放著也沒有順便還給馬告,不過麵條已經沒有黏在上面了。馬告心情很差,差到暫時忘記要找鞋匠算帳,要是包括這一週來鞋櫃裡平白無故多出七雙鞋的事情,馬告一定會找他說個清楚,雖然鞋櫃本來就不是他一個人的。
一雙有點污損的日本進口未上光咖啡色皮鞋。
一雙新的黑色露趾金邊蝴蝶結亮面高跟鞋。
一雙深藍色夜市廉價塑膠拖鞋。
一雙粉紅色圓點蝴蝶結三色楔型魚口鞋。
一雙ViVi雜誌款,金邊交叉厚底涼鞋。
一雙略舊的白色喬丹二代氣墊球鞋。
最後是一雙串珠麂皮,維多利亞風刺繡亮片高筒高跟馬靴。
這些鞋有的舊,有的新,整整齊齊沿著鞋櫃右下層的角落一一擺放上去,像螺旋一般朝著馬告的鞋逼近,使它們顯得孤單力薄,馬告很不喜歡這種感覺,這些莫名其妙出現的鞋讓他聯想到一週以來窩囊的每一天,再加上第一雙被發現的鞋,整整八天都沒有睡好覺。
星期一被警察取締,跑的時候從口袋裡掉出七百元,沒有賣出半條。
星期二下大雨,整個夜市就只有他跟一個賣麵線的出來,仍然沒有賣出半 條,麵攤上一個綁馬尾的女人翹起修長的雙腿在吃著東西,馬告盯住她好一 會兒。
星期三猜測會連日豪雨不想擺攤,偏偏晚上啥事都沒有,決定出門時人潮已 經散得差不多了,剩幾個窮酸大學生三五成群沒目標地晃盪。
星期四總算有兩個同性的小女生手牽著手向他走來,看上一條紫色的中國 結,比較男孩子氣的問那個嬌小的,要不要配黃色的?老闆會算我們便宜一 點。沒等馬告點頭,女孩們將兩條中國結放入口袋,硬是砍了五十元。
星期五,一個日本背包客站在馬告的攤子前面,用聽不懂的日語向馬告殺價 半天,最後只挑了一個有「福」墜子的中國結,馬告笑笑的,偷偷多收了 七十元。
星期六,馬告在路上與人發生小擦撞,髒話一連串罵了出來,有個打扮時髦 的女人彎腰替他撿了一些,馬告不時笑著瞄向她若隱若現的胸線。至於 原本賣出了二條高單價吊飾,喜滋滋,回家清點發現短少四條。
星期日,警察,又來了。
誰也不清楚為什麼在不知不覺中,鞋櫃裡多了那麼多鞋子,就像每一樁惱人的事件總是沒原由地重覆在日常的平常裡。一打開鞋櫃刺鼻的氣味就會更濃,馬告想到這裡就會變成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他不喜歡「自己」的東西被佔用,連通知都沒有說一聲。整間屋子也因此變得潮濕,悶悶的,感覺上鞋油會順著牆壁流淌下來,在地板上烙出黑稠的泥印,再不然滿室的鞋子味道,好像宣示著主人的勝利,你看,我主人的生意好得不得了,連房間都擺不下了,不得已才勉強擠在這個冰冷的鞋櫃裡。尤其是沾上綠鏽的水龍頭,居然也在這個時候壞了,不管鎖得再緊也會滲出水珠,滴答滴答滴答滴答……,原本屬於鞋匠身上的感覺,一下淹沒全屋子。
「喂!出來一下,我找你有事!!」
馬告終於忍不住衝上樓大力敲著鞋匠的房門,但還是沒人,鞋匠的生活似乎很多采多姿,常常有外頭的邀約,可不就是忍受別人腳臭賺點小錢的男人嗎?到底有什麼好神氣的?馬告的心情很複雜,其中連自己都不能理解的成份佔了大部,他皺起眉頭,往鐵皮製造的地板用力跺了兩下,接著跑下樓,走回自己房間,翻呀翻的掏出一把尖頭鑽以及一個鎚子,決定去實現一個卑劣的念頭,在無聲的寒冬,首先拿起了前端有些磨損、像是戈巴契夫腦袋上胎記形狀的日本進口未上光咖啡色皮鞋。
‧
黎明即將到來,斜射的陽光從大門的縫隙裡透進,形成光亮的地毯。水龍頭滴了一整夜,以非常微弱的頻率敲打著檯面,這提醒著馬告今天又是一個令人心煩的日子,所以他索性賴在床上不肯起來。馬告一整晚也沒有睡好,他一直聆聽著鞋匠回來的聲音,但除了非常小非常小的滴水聲以外,什麼都沒有,鞋匠已經有好幾天沒回來了,馬告還是忍不住起身,小心翼翼地打開門,觀察外面的動靜。
沒有人,什麼都沒有,藍色水杯還擺在洗手台的下方,一個異常安靜的早晨。
馬告像作賊似的向外面張望,尤其是鞋櫃的方向,他希望自己愚蠢的犯行被發現,可是一切卻像是赦免般安逸靜默,這種等待的感覺非常惹人討厭。馬告決定走出房間,不時向鞋匠的房間張望去,接著慢慢靠近鞋櫃,拉開冰冷的把手,將每一雙鞋拿出來看了看底部,彷彿欣賞一件自豪卻受人冷落的作品。每隻鞋的鞋底都被鑿穿一個洞,位置大小不一,是以非常粗糙的手法硬打出來的,有些比較厚的鞋底被歪七扭八鑿了許多未穿透的凹槽,顯示當時的力道難以控制,失手了好幾次。馬告不一會兒就覺得索然無味,隨手把鞋子又胡亂塞回櫃子裡,正當他轉身要回房時,鞋匠回來了,鐵門正被緩緩拉開,馬告反而心虛地快步鑽回房間,趕緊關上門,還不忘故意把幾隻鞋子散落在地上,等著試探鞋匠的反應。
「嗯,對對對,下下週我要去香港五天,什麼去哪?香港啦北港!」
鞋匠自顧自地講著手機,馬告把眼睛瞇成最小以便從門縫偷窺著鞋匠,他知道鞋匠注意到了鞋子,但鞋匠卻沒有任何反應,仍然有說有笑的走回自己的房裡,腳步輕快而均勻。
「這傢伙眼睛有問題?」
馬告才正要出來看清楚時,鞋匠又提了個背包下來了,也還是講著手機,神情非常愉快,嗯,我會去九龍買紀念品回來的啦,鞋匠說。馬告再度蜷曲在門縫後面注視著他,這次鞋匠甚至踢到了其中一隻串珠麂皮,維多利亞風刺繡亮片高筒高跟馬靴,但他只「喔喔」了兩聲,就用腳把它踢回原處,順道走往洗手台下意識地試圖栓緊漏水的水龍頭,但徒勞無功,然後就開開心心地又走了出去。馬告等一切恢復平靜之後,才(敢)又怒氣沖沖的走出房門,他不了解鞋匠為什麼那麼不在意自己的生財工具,就像完全事不己關地視而不見?馬告罵了一聲國罵,把散落在地上的鞋子亂踢一通,混亂中踢到了一隻橙黃色夾腳海灘鞋,不偏不倚射向了洗手台下的水杯,將它打翻,馬告被一陣物體翻滾的聲響拉回現實,等杯子靜止不動的時候,馬告才往那方向看了看。
又是一雙馬告沒有看過的鞋。
馬告緩慢走了過去,一臉狐疑地拾起了那隻橙黃色夾腳海灘鞋,翻過來一看,鞋底完好無缺,接著他一回頭,另一隻海灘鞋居然安穩地擺放在櫃子裡,一樣,沒有被鑿穿的痕跡。馬告可是非常清楚的知道,只要他沒瞎,這雙鞋就在這短短的五六分鐘之內,平白無故出現,馬告有點不知所措,甚至不知道是該害怕還是氣憤,整間屋子瞬間安靜下來,惱人的恐懼感似乎猛然竄入他的鼻孔裡,順手一甩,橙黃色夾腳海灘鞋不偏不倚地砸向洗手台裡,漏水全滴在鞋板上,厚重而低嚷。
馬告只顧沒頭沒腦地衝回房間,從抽屜拿出由胖子那裡偷來的日本玩意兒,往屋子的各處瞄準。
‧
別傻了,當然什麼都沒有,只有一隻煞風景的蟑螂在角落不停擺動鬍鬚。
‧
馬告住在鎮上的小旅館已經好幾天了,浴室裡的燈泡一閃一閃,讓他想起鐵皮屋裡高掛的小燈。在旅館房間也有一個鞋櫃,馬告看了就覺得怪怪的,每天都忍不住將它拉開一個小縫,看裡面有沒有不曾看過的鞋,可是自己的鞋都只擺在床頭旁,聞著自己的腳臭味反而令馬告感到安心。
其實,有這麼值得畏懼嗎?也不過看到了一雙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鞋,搞不好真的是自己眼睛錯亂,鞋匠本來就堆了那些鞋,只是橙黃色夾腳海灘鞋幸運逃過一劫,沒被穿洞而已,至於鞋匠對待生財工具的態度,馬告又怎麼會真正知道呢?可是馬告一直都不喜歡鞋,這已經是足以搬出來的理由了,難道真的要有靈異事件才能嚇得屁滾尿流嗎?
馬告不由得「哼」了一聲。
他突然想起,臨走前貨都放在鐵皮屋裡,好幾天沒做生意了,提款卡領出的鈔票越來越薄,他刻意走到能換百元鈔的機台好讓吐出來的錢看起來多點,但最近頂多吃客平價牛排就已經是奢侈了。早上八點,拉開老舊的鋁窗,陽光如常曝曬進來,逐漸驅散冷冽的空氣,也讓馬告重新充滿勇氣。他穿上唯一屬於自己的藍白拖鞋(另一雙帆布鞋已經淹沒在零亂的鞋海裡),伸了個懶腰,拎起簡單的背包,走向櫃台交待了一下,還是忍不住預繳了三天的住宿費。
「出去走走?」
「嗯,回家看看,房間先留著。」
瘦小的老闆娘在馬告轉身後偷偷摀嘴笑了笑,在她眼裡,馬告這幾天一直是個被老婆趕出來的失意男子,猥瑣又不稱頭。路上,馬告點了一盤蛋餅,與一杯中杯可樂,左腳不斷抖呀抖的,看起來比前幾天恢復許多,有一名戴著墨鏡的年輕警察走了進來,馬告眼睛立即注視著他,這是一種職業本能,不管是交通警察、刑警還是大樓警衛,馬告都會盯個不停。那名年輕警察不時懸空騰起腳來,用早餐店裡的粉紅色餐巾紙擦拭著鞋尖,左腳擦完換右腳,似乎很寶貝自己的皮鞋。馬告忽然覺得,那雙鞋好像在哪裡看過,卻又想不太起來,畢竟世界上鞋這麼多,除非你是名模不然誰會注意你穿了什麼玩意兒在腳上?
馬告看得太入神了,警察轉過頭來與他四目相交,馬告想起來了,那不就是連續兩週取締他的警察嗎?一對濃濃的寬眉,嘴角微微下垂,錯不了的,就是這位警察,而那雙鞋,好像就是與鞋櫃中莫名其妙多出來的日本進口未上光咖啡色皮鞋同樣款式,甚至於在反光中,馬告還看到了鞋底有兩個破洞。
「不會吧?」
馬告下意識靠近了警察,低下身來想要看個究竟,奇怪的動作讓警察起疑,本能性地護住手槍,更有充分理由命令他「把身分證拿出來」,馬告當然不會直接抬起他的腳,但著實近距離看到了警察所穿的鞋,的確是日本進口未上光咖啡色皮鞋,一記像是戈巴契夫腦袋上胎記的污損形狀大剌剌地出現在前端,象徵著疑惑。
我不懂。
馬告對於所有事情再也不能理解,不過他沒有直接詢問警察如同他沒有詢問過鞋匠一樣,他只是一路跑回鐵皮屋裡,彷彿想要證明某件事。馬告邊跑邊想,但怎麼也想不出來,他只是想親眼再看看那些鞋子,好證明自己只是眼花,恢復所有秩序。「呼呼呼呼…」,馬告喘著氣拉開了鐵門,久未有人進住的鐵屋子顯得更冷,水龍頭的滴答聲不曉得什麼時候停止了,取而代之是馬告流汗的聲音,他用舌頭把嘴唇邊的汗滴舔去。馬告慢慢慢慢地走向地板上零亂的鞋群,撿起那雙日本進口未上光咖啡色皮鞋貼到眼前看了又看,並沒有什麼鬼戈巴契夫腦袋上胎記的污損形狀,馬告大大鬆了一口氣,順手將鞋一甩,開鎖,走進許久未踏入的房間,上次匆忙臨走前沒有整理的被單亂糟糟地堆在床上,馬告用手一掀,想要快速倒臥下去。
但是,迫使他雙眼瞳孔不由得瞬間放大的東西冷不防地出現。
那些曾經被自己刺穿的鞋,包括的確有著戈巴契夫胎記污損形狀的日本進口皮鞋,居然整整齊齊按照馬告發現它們的順序由床頭擺放到床尾,彷彿迎接他的歸來。唾液反射性的從馬告咽喉直流到腹腔內,他想也不想轉過頭去看了外面,鞋櫃的門仍然是打開著的,但地上已經沒有半雙鞋。
不可能。這是不可能的。
馬告平心靜氣,把每一隻不可能的鞋拿起來,看完底部,扔掉,看完底部,扔掉,每隻都有穿洞的痕跡,除了最後發現的橙黃色夾腳海灘鞋以外。
馬告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包括恐懼的感覺在內也都來不及出現,他只是累了,決定永遠離開這間屋子,不再回來。正當他拉開鐵門時,一個綁馬尾的女人蹬著新的黑色露趾金邊蝴蝶結亮面高跟鞋從他面前優雅地走過,接著,幾個同樣穿著深藍色夜市廉價塑膠拖鞋的大學生在對街買飲料,兩個同性小女生坐在機車上搖著各自的粉紅色圓點蝴蝶結三色楔型魚口鞋與金邊交叉厚底涼鞋搔弄彼此的頭髮,然後是公車站牌下,一個日本人邊用破英文與女人對話,邊瞄著她露出的雪白胸線,他們腳上穿的正是………。
馬告再也不想看著他們,僅僅用手自然地撥去額頭上的汗珠,向前方走去。他沒有興趣承擔這陌生的惶恐,甚至解讀其中的意義,只是他彷彿可以預期,有一天,或許會在某個轉角遇到姓許的鞋匠,穿著橙黃色夾腳海灘鞋或是任何一雙他這輩子沒看過的鞋,向他說聲嗨。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