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發生在她十七歲那年的夏天,往海邊看去的玻璃上黏著一層霧狀的膜,她已經擦了第二次,但是在她和太陽照射下的沙灘之間,還是存在著一層模糊不清的什麼。沙灘上的男孩在看她。也許只是錯覺,但是他的臉的確朝向這個方向。玻璃窗的這一側聽不見沙灘上的聲音,只能聽見抹布在玻璃上發出接吻的聲響。男孩從排球比賽當中停了下來,看向她這個方向。那一秒很快就過去了,女孩不能確定他們是否曾經眼神互視。也許有,也許沒有。她自暴自棄地擦著玻璃,就像那裡有什麼髒東西一樣。海邊的咖啡屋一個人也沒有,吹著冷氣的桌椅上鋪著廉價的塑膠布。她很確定有一隻蒼蠅飛了進來,但是她並不在乎。老闆腆著肚子正在櫃臺後面打瞌睡,她壞心眼地想像那隻蒼蠅飛進張大的口腔裡,在黏液裡掙扎,逐漸腐爛而發出惡臭。她把水桶裡的水倒進水槽裡,水管裡也有一股惡臭,水流緩緩地被吸進中央巨大的漩渦,速度緩慢得彷彿靜止了一般。從水的波紋上她看見自己的臉,下巴顯得消瘦,嘴唇則豐滿地飽漲著,她看著自己,莫名其妙地覺得餓。櫃子的上方有一條吃剩的麵包。她捏手捏腳地站上板凳,打開櫥櫃,從裡面拉出一片快速地塞進嘴巴裡。麵包已經開始出現怪味,和原本的甜味混和在一起,變成一種不可思議的味道。她瞇起眼睛注視著窗外的海面,麵包在嘴裡完全消失之前,出神地像在思索什麼。男人就是在這個時候走進咖啡屋裡。他穿著洗得發硬的西裝,低頭走進來,出神地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男人兩隻手在桌上交叉著,微微側著頭,表情像是正痛苦地回想什麼,甚至沒有注意到她走過來。女孩把菜單放在桌上,男人像是驚醒過來一般把菜單拉到面前。他注視著菜單的眼神有一種過度表現出來的溫和,他不安地搓著手,似乎感到不知所措,他的手指細而長,有一種陰性的意味。「咖啡。」他說,聲音輕得就像感到抱歉。女孩把罐子裡的黑色粉末倒入杯子裡,那咖啡只是有一股臭油味的黑色粉末。男人的樣子和海邊格格不入,坐在那裡顯得突兀而不安。她把熱水倒進杯子裡,一陣白色的蒸汽冒了上來。蒸汽在男人面前,使男人的眼鏡上一片霧白。男人拿下眼鏡,用口袋裡的手帕不安地擦著,但是當他重新戴上眼鏡時,又回復原有的神色。和海水一樣的,表面的漠然。在偶然和她眼神接觸時,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的,溫柔地微笑著。女孩坐在遠處玻璃窗旁的椅子上的時候,估量著從男人的角度能夠看見什麼。從縮到膝蓋的上方的裙腳,和上方的大腿縫之間,可以看見底下的白色內褲嗎?每天晚上她在木屋裡把脫下來的內褲洗淨,晾在窗框上。綠漆的窗框和洗得潔白的內褲,是她每晚睡前所看見的最後一個景象。洗得褪白陳舊的制服下面,和發育得不甚完全的乳房之間沒有任何東西。小巧的乳房,乳頭在硬梆梆的制服上摩擦著,常常令她覺得刺癢。男人的視線並沒有使她臉紅,她假裝無辜地別過頭去。光是在男人的面前便有一種奇妙的興奮感,她感到在男人注視底下的自己,就像晾在窗框上的白色內褲一樣,比任何時候都乾淨無辜。櫃臺後面傳出聲響,老闆醒來了,他看見男人,和他打招呼。「是牧師啊。」老闆睡眼惺忪地站起來,他搖晃著肥胖的身軀,用比平常更洪亮虛偽的聲音說:「今天天氣真不錯,是吧。」男人轉頭看了一眼湛藍的天色,露出溫柔的微笑,點頭回應著。他們開始聊起來,聊禮拜天的禮拜,聊山上的教堂,聊越來越少的觀光客,他們自顧自地說話就好像她並不存在一樣,女孩無聊地擺動椅子上懸空的兩隻腳。從廚房後面的小窗可以看見山坡上教堂的十字架,最後一次的禮拜之後那裡就空蕩蕩的。從佈滿灰塵的格子玻璃窗,可以偷窺到裡面的長椅東倒西歪。人們到海邊來的時候並不走進教堂。他們到海邊,是為了將教堂裡的一切遠遠地拋在腦後。聽說大家都在夏夜裡,躲在廢棄的教堂後面做愛,長得又刺又長的草地即使鋪上毛巾仍然令人渾身不舒服。也有人說教堂的鐘樓裡有鬼。去年夏天她剛到海邊,就有人告訴她這個傳言。漆黑的深夜裡,反射著月光的鐘樓也曾經籠罩在一陣新鮮鬼魅的氣息下。但是現在她半夜從木屋裡爬起來,從窗口望出去,再也不曾意識到哪裡有鬼魂的存在。老闆和男人還在聊著。蜷縮在椅子上的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彷彿只有十二歲。她揮手趕走嗡嗡作響的蒼蠅。明年她就十八歲了。她染黃的又粗又直的長髮,和左眼下方的黑痣,使她看起來比實際上大,但是她未發育的乳房和瘦長的身體又像個孩子。雖然她裝模作樣地認為自己看起來有二十出頭,卻沒有注意到時常出現在臉上的稚氣表情。就是此刻出現在她臉上的那樣的神情。她一邊發呆一邊望著山頂上教堂的尖塔,模糊地回想著那些夏日夜晚所發生的事,豐厚的下嘴唇微張著,眼神像是午睡剛睡醒醒來的幼兒。她的頭微微側向一邊,濃密的瀏海掉了下來,垂在她白晰的臉頰上。她拿掉頭髮上的髮夾,無意識地播弄著垂散開來的頭髮,一個一個打開那些纏繞在一起的髮結,就像她可以把一整個下午花費在自己指甲油的顏色上,她對這些美麗的東西具有無盡的興趣,甚於海灘上那些男孩。說到海灘上的那些男孩,她打了一個呵欠,比市公所所舉辦的海灘之夜還無趣。那些死板的晚會總是從傍晚時掛起的五顏六色的彩帶開始,殘餘的陽光底下,閃耀著金黃色的、昂然的彩帶在天空中飄揚時,充滿無可言喻的歡慶色彩。從咖啡館的玻璃窗裡望出去,看著那些彩帶,總是感到心裡像是被揪緊了一樣,充滿愉悅。直到那些粗俗的樂隊在舞台上奏出第一個老掉牙的音符時,她才深感受騙。男孩們群聚在舞台的旁邊,沒有人注意台上的表演,他們的眼光都集中在從小屋裡走出來的女孩身上。晚會匆匆地就結束了,在教堂後面的草地上、和遠一點海灘的岩石後面的陰影處則擠滿了人。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充滿了悉兮娑挲的莫名聲響,炎熱、刺癢、和黏膩發臭的汗水中,彷彿有什麼正要開始卻又已經結束了。舞會的第二天早上,沙灘上滿地是踩爛憔悴的緞帶,摻雜在大批的啤酒罐、煙火屑和垃圾當中,已經看不出是什麼顏色了。突然,她專注在撫平指甲邊緣粗糙突起的動作停了下來,他們正在談論她。雖然刻意被壓底聲調,但是她卻敏感地察覺到了。他們在談論她,就好像她不在場。她不自在地換了一個坐姿,兩隻手臂支撐在椅面上,身體斜斜地前傾,眼睛盯著地面。地板的線條從左邊的廚房一直延伸到右邊,在她和牧師之間也有一個線條連接著。幾何的圖案彎彎曲曲的,像迷宮一般,她的視線沿著那些線條尋找出口,一直到那雙穿著黑色皮鞋的腳下。桌底下黑色的皮鞋改變了位置,朝向她的方向。和她裙子底下露出赤裸的雙腳之間,如果不是有那麼多距離的話,就好像在彼此相擁。她把注意放在皮鞋上。皮鞋的前端雖然已經舊了,但是卻擦得很乾淨,有一種安靜的清潔感。沙灘上的男孩已經散去了,正午直射的太陽把他們通通趕進了馬路對面那些便宜的旅社裡。今年的夏天特別熱,大家都這樣說。不但熱,而且又特別濕悶。她已經忘記去年的夏天了,雖然並不是那麼久遠的事,卻好像已經在這裡住了一輩子。「她。。。」店老闆往她這裡瞥了一眼,不知道在說什麼,底下的字句像吃剩的蛋糕滑進餿水桶,在邊緣糊成一團。海邊的女孩從來不吃蛋糕上面的那層奶油。漂亮的花朵形狀的奶油花邊,被推到盤子的一邊。有時候她雖然一點食慾也沒有,還是會把收到櫃臺後面的盤子上的奶油偷偷吃掉。因此看到被倒進餿水桶裡的潔白的奶油時,總是感到一陣莫名的心痛。她特別愛那黏膩滑動的觸感,沾黏在嘴巴裡,有一種空虛的滿足。這和她總是吃得不夠有關。為了防止她偷吃,老闆把食物藏起來了,並且嚴格控管數量。那些食物在櫥櫃裡發臭,即使如此也不准她偷吃。菜單上的價錢貴得嚇人,店裡的生意並不好,老闆把這一切都怪罪到她身上,彷彿是因為她把食物都吃光了。「她。。。。。。」他在說什麼呢?她。。。。雖然她什麼都沒有做,臉卻還是漲紅了。老闆和牧師到鎮公所去開會了,鎮裡定期的代表大會。商店街幾乎都拉下了鐵門,沙灘和馬路上顯得空空蕩蕩。男孩來敲門的時候她正在小屋裡午睡,身上幾乎沒穿,雖然如此躺在硬梆梆的木板床上,汗水還是不停地從裸露的身體的什麼地方流下來。她去開門時瀏海濕答答的,臉頰上也掛著汗珠,男孩赤著腳站在沙灘上,手上提著一串黃澄澄的香蕉。成熟的果味瀰漫在狹窄的小屋內。如果不是那串香蕉,她才不會讓男孩進來呢。她睡眼惺忪地盤著腿坐在床上,啃食著手上的香蕉,眼睛則盯著窗框。屋裡除了一張木板床,四周堆滿了店裡的雜物,男孩只能倚著靠門的斷掉一隻腳的咖啡桌站著,但是她並不在乎,她丟掉了果皮,伸手去拔另一根香蕉。「天氣真熱。」男孩說,倚在桌上的手換了一個姿勢。他的樣子好像認識她,或許是早上向她搭訕的男孩的其中一個,他們太多了,而且長得都一樣。男孩穿著一條有著海豚花樣的紅色泳褲,看起來跟國中生沒什麼兩樣。但是他卻站在這裡裝模作樣地對她說話。「早上我看到妳。。。妳在那家咖啡館工作?。。。妳穿著制服很好看。」他說話的樣子好像無所不知,但女孩打賭他一定才剛到海邊。男孩提起鐘樓的故事,他繪聲繪影地說在那裡看到過人影,據說有什麼人在那裡上吊,她假裝沒有聽過這個故事,卻面無表情。她把香蕉吃完了。「妳要去嗎?晚上的時候,我們要到教堂後面去。」女孩打了一個哈欠,男孩把手生硬地放在她裸露的肩膀上,從男孩的身體傳來的一股刻意的肥皂水味道,使她想到放在櫥櫃裡剛洗好的衣物,和隔壁鄰居家那個又胖又討厭的小男孩。她想起家裡的房間,從五歲開始到十五歲生日時收到的洋娃娃,是不是還整齊畫一地排列在從床上到書架旁的地板上呢?有的時候她會夢見自己站在家裡的廚房,身體是小女孩,光溜溜地什麼也沒穿,站在凳子上踮著腳尖偷取櫥櫃頂端的餅乾盒。她記得家裡所有地方的氣味。。。。男孩脫掉她的內褲的時候她無動於衷地掙扎了一下,沒有作更多抵抗,被脫下的內褲壓在男孩的膝蓋底下。當她還是一個小女孩的時候,屋裡的所有角落,和屋外庭院裡的所有地方,都被她探索過了,但是她總是懷疑在這個她所熟悉的世界裡,還隱藏著某個她沒有去過的地方。那個地方在地道盡頭的牆壁後方,或是在那棵老樹陰暗的樹洞裡,有什麼從她面前被遮蓋、被隱藏起來。身體覆蓋在熱氣底下,汗水不斷地從身體的縫隙尋找出口往下流淌,在皮膚上移動的汗珠癢癢的,像小蟲在身上爬。女孩的視線從男孩的肩膀上越過,看向綠色的窗框。被窗框框起來的碧藍的天空,鮮明地映在她的眼珠上。天空裡的藍應該更純粹、更清澈的,不知道為什麼卻籠罩著一層不透明的翳霧。那層渾濁不清的東西,究竟是在自己的眼球上,還是那層玻璃的緣故呢?或者她腦中所想像的色彩,原本就不存在。她的失望是從剛下巴士的時候就開始的。從瀰漫著臭氣和灰塵的座椅上往下跳,在四周缺乏色彩的沙灘與建築物的包圍下,腦中還充斥著長途巴士上引擎的嗡嗡聲,她在那個時候第一眼看見海。遠處的海平線鮮明地映在視野之中,她卻說不出來有什麼不對勁。她一下車就吐了,失望感抓住她的胃,變成一種生理的形式表現出來。她在路口的電線桿底下吐出了胃裡所有的東西,才勉強恢復平靜。被窗框框起的天空就像一幅圖畫,但越是凝視,就覺得越像貼在路口那些廉價的海報。和她一起到海邊的朋友們都已經離開了,她卻還留在這裡。海風把海報的一角掀起來,吹得瑟窣作響,底下是去年的宣傳海報,褪掉的色彩上籠罩著一層白霧。女孩覺得有一點不舒服,就像喝了太多啤酒,胃裡充滿了污濁的液體。在夏天晚上搭起的舞台底下,他們把她的嘴巴撐開,拉下泳褲時她也忍不住吐了,肚子裡過期的海鮮和大量的啤酒被吐了出來,四周充滿了腐敗與酒精混和的氣味。她還清楚地記得當時的感受,在那一瞬間有一種奇妙的清醒,吐過之後的身體空空的,好像什麼都沒有剩下來一樣。現在她仍然可以聞到那氣味,並不是酒精與嘔吐物,而是空虛。她從床上掙脫跳了起來,衝出門口蹲在水槽旁邊開始吐了起來。水龍頭嘩啦嘩啦流出的清水,將被吐出的麵包和香蕉的殘渣沖進水溝裡。女孩在清水底下潑著自己的臉。和帶著腥味的海水不同,從水龍頭裡流出的水有一股清新的氣味,她一面呼吸著那樣的氣味,一面清洗自己的身體。上衣被弄濕了,黏在軀體上幾乎全裸,她站在午後的日光底下,感到皮膚上的毛孔像被吸住了一樣,緊緊地裹住自己。抬起頭來看見水泥牆上鏡子裡的自己的時候,她有一種一切都已經過去了的感受,從塗滿了治療性病的藥的廣告和髒污的鏡子中間所反射的自己的臉,比任何時候看起來都純真無辜。她著迷地望著像孩子一般凸起的嘴形,和小小的鼻子;就連那顆眼睛底下的痣,和帶著渴求意味的眼神都那麼完美無暇。她注視著在清水下沖洗的手腳,在陽光底下,閃閃發光得像礦石一般,她知道自己是美的,但是她總是在注視自己的身體的時候再度震攝於自己的美。她只是假裝不知道這件事而已,心裡則很清楚。在美術館裡的那些藝術品都沒有她的身體那樣美,因為她是活生生的,有她的靈魂在裡面。那美幾乎是無窮無盡的,從她的胸口湧出,令她幾乎感到窒息。月亮出現了,在天色還亮著的時候,出現在教堂背後天空的椰子樹稍。另一邊橘紅色的夕陽在海面上,光是注視便感到火一般的炙熱,那一陣餘熱一直要延燒到月亮高掛在商店街招牌上方的時候。女孩吃過了她的晚餐,幾片乾硬的麵包之後,圍上圍裙又開始工作。沙灘上棕櫚樹上燈泡亮了,暈著肉感的光線,隔著玻璃隱約閃爍著。遠處飯店豪華的露台上燃燒著火炬,從那裡流洩出柔軟的燈光,和聽不見的、銀製餐具的碰撞聲響。很久以前她和家人在那裡住過一個晚上,晚餐的時候她打翻醬汁,潑灑在父親白色的襯衫上,父親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用生硬的手勢將她揮開。她記得自己爬到鋪著亞麻桌巾的桌子底下,看見對桌穿著高跟鞋的腳和另外一雙腳互相交纏著,地毯上有一股霉味。她打破了玻璃杯,跪下來撿起地上的碎片的時候,感覺到身後的視線。那些目光裝模作樣又正經八百地,從她裙子下方大腿的內側,往下到膝蓋,然後又往上移動。她若無其事地站起身來,把玻璃碎片丟進垃圾桶裡。他們在那裡談論著,她只是假裝沒有聽到而已。斷斷續續傳來的談笑聲裡:。「她吐了。」她聽見那個男孩說。她不能瞭解它的意義,腦中卻忽然清楚地意識到那個被打破的玻璃杯,將以怎麼樣不合理的價格記在她的薪水裡,而感到一陣孤獨。她從那一陣哄笑聲旁邊經過,打開廚房後面的門。肚子忽然不尋常地餓了起來,雖然剛剛才吃過麵包,那些乾硬的麵包碎屑似乎與飢餓或飽足感一點關係都沒有。有一瞬間飢餓感忽然變得難以忍受,胃裡彷彿剛剛吞下了玻璃碎片,每一次蠕動都可以感到那些尖銳的邊緣。咖啡館裡的餐巾不知道洗過多少次了,早已變成一種曖昧不清的顏色,堆積在廚房後面的水槽裡,上面又重新染上了各種污垢。她的手掌因為清洗這些桌巾而長出了繭,劣質的清潔劑把她的手心也染成一種可疑的綠色。在水槽前她把手指伸進那些浸泡得褪了顏色的桌巾裡時,牧師正從沙灘的那一邊走過來。他走路的時候有一種特別的姿態,目光注視著自己的腳尖,心不在焉地,從飯店那個方向走過來。她直直地望著他,直到他發現她為止。她假裝專注在手上搓揉的桌巾上,從水槽裡撈起來,用力扭乾,丟進一旁的臉盆裡,她伸出手,裝作不經意地揮著趕走徘徊在腳踝附近的蒼蠅。「蟲子很多嗎?」他發現她的時候隨口說著,臉上帶著薄弱的、溫和的笑容。她沒有回答。站在那裡,好像在尋找答案似的,認真地思索著。她雖然還只是一個孩子,卻帶著與生俱來的執著,認真思索那些她所不瞭解的事物,就像現在眼前這個男人。然後她笑了,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似的。牧師似乎被那個笑容引起了興趣。他停在那裡,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他對她說剛剛他正在飯店裡陪伴一個病人,一個八十幾歲,已經不久於人世的老人。這個禮拜以來他幾乎每天晚上都去為老人祈禱,老人半閉著眼,對於所聽見的禱告置若罔聞,不知道為什麼對一切都感到憤怒,沒有人知道他究竟要什麼,他的家人自認為已經為他做了一切,是他自己要到海邊來的,到這裡來之後,卻又天天抱怨海風和濕熱,現在他的家人都躲到酒吧裡,或是到沙灘的泳池邊上,一邊把自己灌得爛醉,一邊等待什麼人帶來老人的死訊。她不知道為什麼他要對她說這些。也許就和那些男孩一樣,只是想對她說點什麼。她並沒有在聽,在她的腦中浮現的是其他的,一個奇妙的記憶,潛藏在記憶中的某處,一直到此刻才被喚醒過來,一股悶熱的、奇異的,不屬於白日的任何地方的感官的意識,像花苞一樣在男人的面前,隨著他所說的話綻放開來。她看過真正的鬼魂,那些在夜裡遊蕩著的、徬徨失措的黑影,真正的渴望、歡愉、期待、與失落,她曾經滿懷預感,卻從來沒有見過。然而現在那預感卻重新被喚醒,在海灘上方一無所有的星空,一顆、兩顆、逐漸出現的星星的身影,在此之前不曾顯現,然而卻是從一開始就在那裡的。牧師繼續說著,他說飯店餐廳裡彈鋼琴的女人,每一次彈到高音的時候都會使客人吃驚得掉落手上的餐巾。他問她是否聽過貝多芬。她搖搖頭,並不知道他在說什麼,然而她是理解的,她所理解的比他說出來的(或者是所有那些能夠被說出來的)更多。她的意識不自覺地隨著男人喉結所發出的深沈聲響,回到那些被語言失落的夢境。她曾經理解過什麼,但是那些卻從她眼前被隱藏隔離開來,就好像並不存在。她被迫隱藏的是自己與生俱來的能力,關於那些隱晦的暗示,黑暗中的悄悄細語,所有那些隱而未見、卻確實存在的事物。那個時候他在那裡,在夜裡的沙灘上,站在咖啡館後門的水槽旁邊,對她說了什麼呢?對她來說,那就是一切的開始。他對她形容飯店裡的擺設,那些擺在廊下塑膠的闊葉盆栽旁邊、厚重的布沙發都已經老舊,壁紙也開始發出霉味。他記得幾年前還不是這樣的。五年前他第一次到海邊來的時候,那家飯店還保有度假地全盛時期的榮光。面向沙灘的露台座椅上擠滿了人,銀製的餐具閃閃發光,侍者在地毯上的腳步悄無聲響。長長的房間走道上,瀰漫著高級香水的氣味。他還記得當時從房間的落地窗口看出去的夕陽。他在敘說這些的時候有一種特別的聲調,在字語與字語之間,彷彿平靜地持續著,然而其中卻有一種細微的變化,那是只有她才能聽出來的嗎?她已經不記得他說了什麼,但是那個獨特的旋律聲調,和他的眼神、身體的姿態,深刻地留在她記憶之中。留在她記憶裡的是他話裡的哀傷,隱藏在那個語調背後的、看不見的悲傷。她可以明白那是什麼,卻說不出來。那個東西確實地從他的身上進入她的心底,某種從未感受過的溫柔情感,顫抖著流淌出來。「可是,現在的夕陽沒有那麼美了。」她壓抑著自己的情感聽他說完。他看起來好像要走了。那個準備轉身離去的姿態尖銳地刺進她的心底,使她說不出話來。她只能想像自己溫柔地靠在男人的身後,用胸口抵擋住那個被打開來的、溢流不止的情感。在她心裡浮現一幅圖像:在那個景象裡,自己趴在男人的膝前,仰求並渴望著。她從來沒有感到這樣寂寞,這使她感到一直到現在為止,自己都只是一個孩子,因為此刻胸口失落的情感,是她從來沒有經驗過的。也許她一直都是這麼寂寞,只是自己並沒有意識到。那個她一直身在其中的生活,是如此地令人難以忍,然而她卻一直生活在其中。所以她像鬼魂一樣跟在他身後,他轉過身來發現她,有點困惑地,臉上卻仍然是那個笑容。現在她才清楚地意識到,那個笑容即使在白日的時候也隱藏著底下看不見的陰影。男人的臉孔在月光下,即使溫柔地微笑,她仍然可以看見那笑容底下的蒼白與空無一物。她感到自己的心被縮緊了,呼吸困難。她像是漫無目的地跟著他走著,內心卻被某種無法控制的熱情充滿。只有她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即使如此,在此刻充斥她的、卻混亂強大得超出她的理解,是那股陌生的慾望主宰了她的行動。現在在這裡的她在過去是並不存在的,她這樣感到。她摒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感受自己身體的動作,雖然如此,卻仍然充滿著不真實感,或許是黑暗的關係,自己彷彿在一個夢裡,移動的只是出竅的靈魂,不包括存在的身體。在那個夢裡自己往前走著,彷彿沒有盡頭那樣。夢境帶著單調與重複性,在這其中的自己,沈浸在一半被奪去意志的喜悅之中。空間裡充滿著海潮聲,只剩下自己和男人。她赤著腳在沙灘上走,鞋子被她遺忘在水槽邊。在這個世界的一半,籠罩在環繞著水氣的月光之中,另一邊則是死寂的黑暗。這些使她充滿被毀滅的預感。在看不見的黑暗之中,有什麼會出現並且吞沒她,她卻並不在乎。她感到可以永遠這樣下去,他卻忽然說了話。「前面沒有路了。」他說。月光下若隱若現地出現海岬的黑影,一直延伸到前方。忽然就結束了。她悵然若失,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裡。男人在岸邊蹲下來,背影堅硬得像岩石的表面。女孩猶豫著,充滿受挫感。男人開始說起下午的會議,說有人打算拆掉山上的教堂,改建成新式的遊樂中心。裡面有各式各樣的遊樂器材,有旅館也有仿羅馬式的溫水泳池。在巨大閃爍的霓虹燈邊,人們要在哪裡做愛呢?女孩在腦中想像著。男人繼續用公式化的語氣將她排除在外,他對她說話,假裝並沒有看見她,並沒有意識到在那層不合身的制服底下,顫抖著、不安的身體。他可以那樣說話不管是什麼人站在那裡。男人突然閉了口,他語音的斷落那麼突兀,令人聯想有什麼事發生了。女孩脫掉了上衣。她解開制服胸前的鈕釦,把上衣脫掉,露出少女的身形。男人轉過頭來的時候,她正側著頭在解裙子上的鈕釦。他沒有看清楚她怎麼解開的,她靠在他身上的時候赤裸裸地,像受傷的動物一樣發著抖。女孩失去意識之後做了一個夢,夢裡自己在哭著。她脫光衣服靠在他胸前的時候,忽然哭得很傷心,一股放鬆感突然從心底湧上來,除此之外她什麼都不記得了,她只記得有一個五歲的小女孩從浴室裡濕淋淋地走出來,突然被緊緊抱在胸前,那些說不出的委屈都變成哽咽和啜泣。她有點忘記了。那個高大的影子輕輕地拍著她的背,等待她的哭聲平息下來。有一條溫暖柔軟的毛巾裹住她的身體,輕柔地擦拭著,包括最柔軟隱密的部位。那些稚嫩的縐折被撥開,一直到最深處都被擦拭乾淨。她記得自己盡可能地勾住那個厚厚的肩膀,感到沒有刮乾淨的鬍渣抵住自己柔嫩的胸前。睜開眼睛的時候,映入眼簾的是貼著壁紙的天花板,還有頭頂上的雕花吊燈。房間裡很安靜,籠罩在空調的嗡嗡作響中。空氣裡有一股霉味。她翻了一個身,感覺漿過的床單在赤裸的肌膚之間摩擦著。床頭櫃上,自己的制服、還有白色的內褲,被整整齊齊地疊好放在檯燈底下。身體懶洋洋的,腦中卻奇異地清醒,感覺像做了一個漫長的夢。從她跟著牧師走在黑暗的海邊就模模糊糊開始的夢。不,甚至在更久以前,是在到海邊的巴士上,一個恍惚睡去之後就開始的夢境。她從床上坐起來,白色床單從她的身上滑落,露出瘦削的上半身,她環顧室內,這裡是飯店裡的房間。門忽然被打開了,她把身體縮回床單裡,從床單邊緣出現的是牧師,他看起來有一點疲憊,身上的西裝已經皺了,他拿著一個紙盒走進來。他把紙盒放在疊好的衣服邊,遠遠地在對面的扶手椅上坐下來。他拿下眼鏡擦著,取下眼鏡之後的臉上有一種困惑痛苦的神情,在他重新掛上眼鏡之後就消失了。女孩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她只是做了一個夢而已。發現她已經醒來,牧師似乎吃了一驚,他在扶手椅上站起來又坐下,結結巴巴地解釋在盒子裡有他從餐廳拿回來的食物。「妳病了。」他說。但她知道自己只是吃得不夠。她拿出食物狼吞虎嚥起來,一邊觀察著他。在紙盒裡有一條抹了奶油的法國麵包、燉肉、龍蝦、和布丁。她用麵包沾滿燉肉濃厚的湯汁來吃,幾乎不需要咀嚼的燉肉塊在舌尖融化開來。她的吃相既粗魯又不好看,但牧師似乎並沒有感到不高興。他在那裡安靜地看著她吃。她吃龍蝦的時候,「我教妳。」牧師說,他走過來坐在床邊,用纖細的、像女人一樣的手指把鮮紅色的硬殼撥開,就像享受著繁瑣的過程一般,挑出粉紅色的蝦肉,意想不到的鮮美汁液噴進她的嘴巴裡,她從來不知道龍蝦這麼美味,滴下的汁液把牧師的西裝弄髒了。「啊。」她驚呼一聲,一股恐懼從心裡升起,然而他卻說沒關係。「還有甜點呢。」他說。女孩將湯匙伸進布丁碗裡,銀色的湯匙毫無阻礙地就被吸進濃稠的金黃色裡,她貪婪地、然而又吝惜地舀起一小口,那一小口就好像要使整個身體都一起融化一般甜美濃郁,在口中溫暖而長久地留戀著,她伸出舌頭舔著自己的嘴唇。女孩親吻了男人,堅硬的鬍渣刺痛她的嘴唇,但是她努力忍耐著。布丁被打翻了。「我總是打翻東西。」她羞澀地說。她像一個等待責罰的小女孩站在那裡,不安而赤裸。男人撿起掉落在地上的被單,笨拙地披在她身上。他對她說今天晚上她可以睡在這裡,而他會在隔壁的房間,為那個垂危的老人祈禱。女孩假裝聽不懂,她不知道為什麼他要回避她。就好像他假裝在海邊的時候,她並沒有引誘過他一樣。他只是把她當成一個孩子,又病又餓,需要一個可以安靜的地方。他給她溫暖的食物和水,以為這就是她一切渴望的。她隱藏自己的焦慮和憤怒爬回床上,安靜地躺在那裡,像一個純潔的天使。他把她披散在枕頭上的頭髮整理好,親吻了她的額頭。他對她說,他還記得她小的時候,那個時候她才九歲或十歲(是十一歲,她在心裡抗議),和父母一起來到這裡,穿著白色的洋裝,就像一個小天使。做禮拜的時候,她幫忙他將聖餅和聖杯分給所有的人。「但是妳不可以吃。」「為什麼?」像洋娃娃一樣的天使抗議著。因為還不到時候,因為她還沒有長大。他彎下腰來,摸摸她漂亮的捲髮。因為還不到時候嗎?可是她已經等待了那麼久,久到那個承諾開始像一個謊言。他又拿來一盒甜點,放在她的枕邊,並且將潑灑在地毯上的殘渣收拾乾淨。他做完這些之後就離開房間,留下她滿身是黏膩的汗水,孤伶伶地被留在那裡。半夜的時候牧師又回到房間,他看起來又累又沮喪,而且滿懷心事。他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這個時候他發現她在哭。她躲在被單裡,哭得很傷心。他坐在床邊問她怎麼了,但是她知道他的心不在這裡。他並不在乎她,也沒有看見她。她已經等了這麼久,他卻一直沒有回來。這並不公平,因為她只能等待。沙灘上的男孩們以為能夠從她這裡奪走什麼,其實她一無所有。她只能這樣無助地等待。因此當他用手背擦掉她臉頰上的淚水時,她覺得那麼快樂,因為這就是她渴望的。還有呢?還有其他的呢?她等待他從背後拿出什麼來給她,那個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要的。如果不是現在,什麼時候他會給予她一切呢?她固執地、貪婪地想著。她從他背後看見鏡子裡的自己,緊繃、光滑的身體在月光底下閃爍誘人的色澤,她被鏡子裡的自己所吸引,恍惚地注視著。令人無法逼視的、多麼驚人的美!那美是屬於她的嗎?如果她為此感到虛榮,那是她的罪惡嗎?但是她不曾意圖以自己的美貌去得到什麼,那不是她的本意。在她心裡知道這誘人的美並不完全屬於她,而是屬於那些無法捕捉、轉瞬即逝的事物之一。她的感傷來自於那個莫名的渴望。她在他的面前跪下來,趴在他的膝上。她知道,只有自己能夠拯救他,至少現在她這樣感到。她又感到那股擴張的熱情,從她的身體深處,融化了所有的一切,變成奪眶而出的眼淚。「我為什麼會在這裡呢?」她問。「因為妳病了,因為妳累了。」這是他的回答,但是她知道並非如此。那個答案並不在他的身上,卻只有他在這裡的時候,才能夠被完整解答。她無助地倚靠著他。「怎麼了呢?」他不知所措地,托住她的手想要推開她。因為他還不知道她對他的意義,他需要她就和她一樣,她委屈地想著。男人的身上有一股好聞的味道。和那些男孩們不同,乾燥粗糙的手摸起來像樹木,令她想到那些在湖邊度過的暑假。她的家人在湖邊的別墅,漫長的夏日下午,她在粗糙溫暖的樹幹旁邊睡著了,一直到人們找到她,她的父親輕輕抱起她,身體飄浮在空中舒服地搖晃著,就像坐在船上一樣。「你會寵壞她。」她聽到母親這樣說,伸長了耳朵聆聽父親的回答。那個熟悉的、低沈的聲音說了什麼,她卻沒有聽清楚,也許她聽見了,卻不能明瞭其意義。如果那是愛情的話,她應該會瞭解的。不是在那個時候,而是在很多年以後,她忽然在另外一個男人的手心感覺到某種熟悉的撫觸時,她就會想起並且瞭解了。「你愛我嗎?」她想自己還沒有必要這樣開口問任何人。如果她是幸運的,她就可以永遠不需要這樣開口。她只需要像現在這樣被輕微的不安稍微折磨著,感覺到那焦灼的情感卡在胸口。對她來說他只是一雙手。那雙手有著溫暖的撫觸和溫度,她像溺水一樣緊緊抓住那些粗大的手指。除此以外,男人的形象是模糊的。「我說,。。。。那個時候,。。。。後來,。。。。然後,。。。」她像剛回到家裡,被父親抱在膝上的小女孩一樣,開始叨叨絮絮地說起所發生的事。她對他說在海裡游完泳之後,全身都是又鹹又黏的臭味,不管在水龍頭底下沖了幾次水,還是會在肌膚的表面上留下白色的鹽粒和沙子;她對他形容被水母螫的疼痛,還給他看留在大腿上的疤痕。她給他看自己的犬齒,說自己的左腳和右腳並不完全一樣長,但是她並沒有提及自己的孤獨,並沒有說到被咖啡館老闆強吻的時候,留在嘴裡難聞的氣味;也沒有說到那些漫長的、潮濕悶熱的夏日夜晚的事。她可以感覺到他的目光,正憂傷地低頭望著她,就像是注視著菜單或是其他事物時的溫柔眼神,帶著不明所以的疏離感。她伸手撫摸他的臉頰,現在他是那些剛長出來的,有著刺刺的觸感的鬍渣。他為什麼看起來那麼憂傷呢?彷彿對於自己的一切完全無能為力。那個俯看著自己的臉龐籠罩在陰影裡,充滿了她不能夠理解的事物,她感到自己就像是在觸摸那些事物的具體的形象。那些從她的面前被拿開的,被隱藏在那個溫柔的眼神之後,被層層團團地包圍起來了。現在他是屬於她的,有某一部份。她擅自決定她所感到的陰影某處,在那裡有著什麼和她共同的部分。渴望,是的,是渴望,那個在胸口尖刺著她,使她無法入睡的,像飢餓一樣的渴望,一定也存在這個男人的身上某處。她可以把自己蜷曲起來,變成任何他所欠缺的形狀。但是他卻仍然那樣看著她,彷彿她與他完全無關,她只是一個美麗的物體,彷彿隨時會被打碎,隨時會離開他。他捧著她的手勢,就像被交託什麼不屬於他的貴重物品,希望能夠早一秒脫離一樣。她隱隱感覺到他的冷漠,卻決定忽視這件事,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自己能夠怎麼做。男人並沒有在聽,他雖然就在她面前看著她,近得彷彿是他身體上的一部份,然而他卻沒有聽見她所說的,或是她沒有說出的什麼。雖然是夏天的夜晚,但是在夜最深沈的時候,還是會有一個時刻,有一股涼意從密不通風的夏日空氣裡穿過,從緊閉的落地窗縫滲進來,爬過映照著月光的地板,直接傳入她的心底。她靜靜壓抑著自己的寂寞,假裝和他一樣毫無所覺。她想到下午的時候,咖啡館老闆刻意壓低的聲調,和他們同時投過來的眼神;想起在海邊時他的冷漠。聽說鎮公所的那些男人,把公款拿去嫖妓,回來卻堂而皇之地開會說明考察的結果。他也知道那些事嗎?他對那些是怎麼想的呢?老實說,她一點都不在乎。在夏日舞會之前,爬上講台在上面演講的那些傢伙,他們所說的話,就和沙灘上那些男孩的謊言一樣使人從一開始就感到絕望。「這是我為妳摘來的玫瑰。」他們總是這樣說,但那些花都是花店挑剩下的,還不到傍晚就謝了。然而此刻,穿透過男人身上的西裝,她可以感到他身上和她一樣的孤獨。那或許是從很久以前就是這樣了,從他和她一起站在教堂的聖壇前,她身上套著花圈,像一個小小的祭品站在他的面前。她把那個自己創造出來放在他面前,就是用來獻給他的,因為他們身處在同樣的孤寂之中。她用柔弱的臂膀勾住他的頸子,這個身體的姿勢意味著,他是屬於她的。忽略掉所有那些存在或是不存在的事物,包括她是否值得被愛的事實,她的心純粹柔軟得像一個嬰兒,準備接受所有被給予的事物。「妳累了。」他說,伸手推開了她,帶著滿身的沮喪感站起來,走進浴室。隔著玻璃門,她聽見水流進浴缸裡,男人的影子在門上晃動著,一下子漲大,一下子縮小。他從浴室裡走了出來,臉上的玻璃鏡片籠罩著一層霧氣。他站在那裡,好像第一次才看見她的身體,呆立了一會。他要她先進去洗。女孩因為那樣的注視而感到不安,為什麼他會忽然變成一個陌生人呢?剛剛她才覺得他是屬於她的,當她輕柔地勾住他的頸子,讓他靠在自己身體上時,她才覺得兩個人那麼親近。她避開他的眼神走進浴室,水底下自己的身體被漲大了,浴室狹窄的空間裡充滿了水蒸汽,很快地就什麼都看不清楚。一片氤氳之中,身體仍然在不斷地往上漂浮著,即使她企圖與之抗拒。浴室的門被打了開來,男人的影子走了進來,他高高地注視著她,彷彿是從雲的上方,俯瞰著底下渺小的她的身體。他身上穿著西裝,看起來像傳達不祥的訊息的使者。她發著抖,不知道為什麼突然為自己的身體感到羞恥似的,把手放在小小的乳房上。他雖然沒有說話,卻像要解救她般地伸出手。她伸手抓住他的拇指。他的手心很大,尤其是在她的身體上。他的手放住她的肩膀上的時候,彷彿可以輕易捏碎她的骨頭。他像是為了什麼事煩心似的,逼迫自己專注在她的身體上。他撫摸她的身體,彷彿在一一確認自己的創造物,這是肩膀,這是乳房,這是乳頭,這是她的腰線,沈浸在熱水當中的三角地帶,伸手進去可以摸到柔軟的陰唇。她一開始感到害羞,但很快地就感覺到那觸摸雖然來自異己,卻充滿愛情。這新奇的體驗令她的眼睛閃閃發亮。她重新感到孩時的完整與無憂無慮。她覺得自己是被愛的,像一個小女孩那樣。被觸摸過的部分留下一陣又麻又癢的異物感,和閃電一樣的興奮感受。男人用另外一隻手抵住她的嘴,另一隻手則捧住她脆弱的頭,放進熱水裡。滑進水中的那一剎那,她聽見像是遠處傳來的說話的聲音,低沈地,像相隔著夢境。「因為她值得。」她聽見有人這麼說,而羞紅了臉。那聲音化成無數的氣泡變成盤旋在耳邊的共鳴,在海裡游泳的時候,她潛到水底的最深處,直到耳膜開始感到疼痛為止。不能呼吸了,一陣緊迫感從胸口湧上來,她本能地掙扎,想要擺脫那股莫名的、捉住自己的力量。雖然如此,她從那個壓抑住她的暴力所感到的,並不是敵意,而是愛情。濃密的、令人喘不過氣來的愛情。她感到從氣管湧出來的黏液狠狠地堵住了喉嚨,好想哭,因為那個充斥著她的愛情,與由此而來的悲劇,感覺是如此地幸福啊,她想要在這樣的幸福中死去。但是她並沒有死。眼睛的四周又重新明亮起來,她的身體浮出水面,又開始呼吸。她眨著眼,望著周圍奇異地明亮的一切。「你愛我嗎?」這個問題又和堅硬的現實一起浮上胸口。五歲的她曾經在浴室裡溺水,她已經忘了是什麼人救起了她,她只記得自己哭了很久,並不是因為害怕或恐懼而哭泣的,而是因為孤寂。那個時候出現並且拯救了她的人,她把靈魂交給了他。「你聽見了什麼嗎?」她問他。他的身上都是她掙扎的時候所潑濺出的熱水,他已經濕透了。她想要告訴他,她一點都不感到害怕,在他把她的頭按進水裡的時候,雖然她掙扎了,但是卻沒有一秒鐘的恐懼。這是因為她全心全意地相信他。為什麼呢?因為他說過「現在的夕陽沒有以前那麼美了」,因為他在她面前暴露過內心最黑暗的一面。他幫她把身體擦乾,為她吹乾了頭髮,就像為了贖罪那樣。她可以感覺到他隱藏不住的不安。但是他不需要覺得懺悔,因為他並沒有奪去她的什麼。男人在害怕什麼。他的恐懼使他顯得軟弱。他把自己藏身在房間的陰影裡,跪在地上祈禱。女孩隱隱地意識到,那個他仇恨的目標,並不是任何事物,而是他自己。在教堂後面的小房間裡,放著一塊堅硬的木頭,即使是冬天他也將凍得發紫的膝蓋放在上面,重複那些意味不明的禱文。他懲罰自己,因為缺乏真正的愛情。女孩淚眼盈眶,這表示她仍然是一個孩子,從心裡充滿著與生俱來的同情。「為什麼呢?」她記得十一歲的自己這樣問過,她記得自己曾經這樣無數次地詢問過,即使不曾得到任何答案。在她十七歲的時候,不能夠想像有一天,會失去問這句話的自己。「為什麼呢?」當他們把撈起來的溺水者的屍體,放在商店街前面的走廊上時,女孩望著從木板上往下滴的海水、和異樣蒼白的手指,她忍不住問,卻沒有人聽到她的問題。「為什麼呢?」她把手放在男人小腿上青藍色的鞭痕,「因為人總會死。」他說,這句話像針一樣刺進她年輕柔軟的心中。他像是要全部佔有一般地一隻手撫摸著,一邊焦急地親吻她的乳頭。她不再是女孩,而是一個被當作母親形象的人偶,她閉上眼睛忍受著乳房的疼痛感,和那些粗魯的動作。她並不能瞭解這些的意義,身體不知所措的僵直著,然而心裡卻滿溢著溫柔的情感,那是只有奉獻者才能夠瞭解的感受。男人粗暴的動作如果意味著什麼的話,那必定意味著他對她心中痛苦的理解,對那些不明形狀的、尖刺不安的孤寂,那個不管是對自己的年輕或是對不斷逝去的時光不知所措的自我。如果說現在她能夠做什麼,或是能夠成為什麼的話,那就是成為一個滿足與慾望的整體。只有這個時候她是完全滿足的,她對自己的慾望,與男人的慾望交合在一起,在他的性器真正侵犯她之前。在那之前有一段時間,她被他安靜地抱在懷裡,她以為一切已經結束了,因為她已經給予了、所有她所能給予的愛情。那個純潔的自己棲身在父親的胸前,完全被接受,也被原諒了。因此當他突然轉變了姿勢,插入她的身體時,她感到那個鋪滿了絲絨、裝飾著甜美奶油的房間開始剝落,露出底下冰冷的牆面來。為什麼呢?她的淚水浮上眼眶。她不再是那個小女孩,也不再是她所愛的、或是那個他可能愛的美麗造物,她甚至不是男人慾望的對象,她什麼都不是了。她從一塊整體又重新被撕裂,但是她什麼都沒有說。她的期待被背叛了,在這個晚上,什麼都沒有發生。清晨時她在木屋裡把內褲放入臉盆的清水裡,男人的精液像水母一樣在水中漂浮著。他在她體內射精之後,充滿陰性骨感的手指插入她的頭髮裡。雖然只是在那一秒鐘,她仍然幻想著自己所能給予的事物,所以她才會拼命忍受著被壓迫的、股關節的疼痛。離開她之後的男人伸手摸索放在床邊的眼鏡,在他戴上之後,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女孩這樣想過,只要她離開海邊,那麼所有在這裡發生過的事,都會像沒有發生過一樣。從她走下巴士,蹲在電線桿旁邊嘔吐的那一刻開始,並不只是她所期待的事物,而是一切都不曾發生。她所看見的、帶著虛偽意味的海,或是那些夜晚被想像出來的愛情,都像沒有存在過一樣。她又會穿著海軍領的制服,帶著一臉純潔拘謹的微笑,回到那間到處都掛滿了聖母像的學校之中。但是這個遺忘的過程只成功了一半,另外一半則留在了她才只有十七歲的表情裡。白日來臨的時候,男人戴上了眼鏡,夜晚所發生的事,則沈澱在她茶褐色的瞳孔,即使在白日的陽光底下,仍然閃爍著若有似無、魅惑的光線。那純真做為祭品被永恆地賦予了她。她一個人走上商店街的陽台時,海邊仍然一個觀光客也沒有。少了那些倚著欄杆、戴著墨鏡凝視海面的觀光客,店門口的音樂空蕩蕩地流淌著。女孩佔據了靠近陽台上的座位,她點了荷包蛋、火腿、可鬆與吐司,這個份量足夠兩個人吃了,但是她餓了。她在躺椅上打開錢包,撿數著裡面只剩兩三枚的銅板,她是在這個時候看見牧師往巴士站走去的背影。他的一切都是屬於她的。她把他抱在懷裡,但是他卻還是走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她感覺到那麼失落。那感受從心裡震撼了她,她甚至不能明白自己失去的是什麼。沙灘上傳來一陣模糊的叫喊聲,在一片蒼白的,清晨的光線裡,遠處海邊不尋常地聚集著人群。或許是又有人在晚上游泳時溺死了。她凝視著那個方向,人們的動作誇張而不真實,只是移動著張大嘴巴、不明所以地騷動著。有什麼東西湧上來梗在胸口,原來應該在那裡的話語卻消失了。她嚮往過什麼,但是現在她連自己所嚮往的是什麼都遺忘了。在廢棄的教堂裡,聖壇上擺放著空蕩蕩的祭瓶,那個美麗的,蒼白的淡青色瓶子,堙沒在灰塵裡,她總是想像著把一朵鮮豔的玫瑰插在那個花瓶裡,那朵花鮮血一般的顏色,將重新賦予一切以生命,從山坡上的教堂、一直到海洋,一切都將回復到原有的、純粹鮮豔的色彩。所有失去的時光都會被召喚回來,回到那個她穿著白紗洋裝,仍然值得被什麼人所愛的時候。櫃臺後面靜悄悄的,食物什麼時候才會被端出來呢?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受,彷彿只剩下自己一個人。這就是末日了,末日已經到來,她卻仍然毫無所覺。昨天晚上飯店裡的老人死了。他趕走了牧師,請來了妓女,最後卻在能夠作任何事之前就喪命了。他已經老了,他的時候到了。沙灘上的人群漸漸散去,剩下繩索與塑膠布被留在原地。她曾經為他做過什麼嗎?他又曾經給予她什麼呢?如果她為他哭泣的話,就表示她真的愛他嗎?這些問題都太困難了,不是十七歲的她能夠理解的。她爬到桌子底下,將掉落的一枚硬幣撿了起來,緊緊地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