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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居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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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語堂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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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屆林語堂文學創作獎─小說 ﹝97年﹞
第二屆林語堂文學創作獎─小說 ﹝97年﹞
貳獎
作者
張志勇
作品名稱
人體耳環
作品內容
娘去墨縣已經三天了,今早,爹又拄著盲杖裝著鈴鐺一聲沒搖,匆匆出門走了。墨明知道,爹是怕亮亮吵他。亮亮真好笑,成天要爹和娘結婚。爹不同意,亮亮就吵,吵得爹怕了,爹又捨不得打他,爹才悄悄走的。
爹走後,墨明就帶著墨亮來到果園。這是他們自家的果園,為了成天和這些果樹在一起,為了養果樹方便,爹和娘已經搬到果園裏單家獨戶地住了好多年了。這麼多年,娘一個明眼人帶著三個盲人還真不容易,無怨無悔的。
爹走後,兄弟倆把果園裏一棵一棵的桃樹、梨樹、柿子樹摸弄遍了,把這些果樹上披掛下來的爛枝摸著剪了,露出土面的根也用新鮮的泥土埋好了,埋藏在樹幹和樹根上的毛蟲卵也給摸爬著剝了。他們兄弟倆用手摸摸太陽光,還比較大,就把除下來的樹枝放到一邊的平地上曬起來,將來做柴火。做完這些,墨明伸出手試試,感到太陽還在門口的右邊的高天上,時間還早。他便陪著墨亮玩耍了一陣。
爹還不回。
墨亮的聲音正在他頸邊飄忽:“哥,爹怎麼還不回?”
墨明說:“亮亮,都怪你鬧騰。爹怕你胡鬧呢,你天天抱著爹的腳轉啊吵的。”
墨亮說:“我不就是要看爹和娘再結婚麼。為什麼別人都有喜事就咱們沒得呢。我非要吵得他們答應。”
墨明搖了搖頭,笑了,對著墨亮說話的方向說:“可笑!爹怎麼可能和娘再結婚呢,他們早結過了的,呵呵。”
玩累了,墨明讓墨亮坐在自己對面。他感到有一點帶著桃花香味的東西落在臉上,冰冰的。他知道桃花在落瓣。落得他四周香氣紛紛的,他感到自己仿佛在清水裏洗澡一樣的。四周暖暖的風在飄。
哥倆默默地坐了一會,墨明感到自己坐的竹椅的四隻腳微微在下陷。墨明說:“亮亮,我坐了好長時間了,我感到我在往地裏陷,陷得好慢……爹還沒回來啊,我好擔心。”
墨亮的聲音:“哥,我也覺到了咧,是在下陷,春天的土好松。”
墨明聽到墨亮活潑潑的手在地上摸動的摩擦音。墨亮的聲音從對面傳來:“哥,地上長了好細的草,像羔羊的咩咩毛,還要軟。濕濕的有點太陽的味道。”
墨明也慢慢蹲下身子在地上摸起來,墨明抓了一把在臉頰邊,用他的臉貼在那種小生命上面,他感到臉很舒服,他說,這種氣味真好聞,這是苔蘚。我們不能把它弄壞了,是它把咱們家周圍鋪滿了,臺階,地面,院子和籬笆上都會長上它的。
墨明聽到墨亮嗯了一聲。接著墨亮身上的衣服動出了響聲,聲音慢慢貼近地面了。墨亮的臉一定貼著地上的苔蘚了。墨亮蹲下去說話的聲音有點憋:“它沒有聲音呢,有很細很細的吸水樣的滋滋聲,像歌唱咧。好小的毛毛,好順。我好愛。哥,你說,那些有眼睛的人也能聽到這樣好聽的聲音麼?”
墨明想了想,認真地對著墨亮說:“也可能他們聽不到吧。這些細小的聲音是專給我們這些沒眼睛的瞎子聽的。”
這時墨亮可能站起來了,聲音不再憋氣,有點高,落在墨明的頭頂上:“是的,我聽說他們很多東西聽不到,也感不到。比喻我老遠就能聞到娘身上的香,感到娘口裏出的氣的溫熱,我一聞到,一感到就知道娘來了,娘離我的遠近我也曉得,那些有眼睛的人的香和氣,我也是一樣能感到……可這些細小事,那些有眼睛的人總是聞不到,也感不到呀。”
墨明想了想。說:“是啊,聽說,他們還感不到自己,自己的熱和自己身體上的音,他們總感不到也聽不到,自己身上的味也聞不到。”
墨亮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興奮,在臉邊一擺一擺的:“哥嘞,那他們一生不是一個空人麼?哈哈,是個空的。怪不得下面村的墨老爹都80歲了,總歎氣,說,‘人啊,這一生其實什麼也沒有’呢。”
墨明有些傷感了,說:“亮,你坐著說,別站著晃。他們老人都這樣,高頭奶奶也總是歎氣說,人活著冇得麼意思。他們是長眼睛的,而眼睛是只看到別人,看不到自己的,和耳朵不一樣。要是他們說的是真的就真可憐。”
墨亮又不說話了,過了半天,才傳來笑語聲:“嘿嘿,我能感到自己的心在跳動,在唱歌,手上腳上都有很小的和歌,還很溫溫的呢……”
墨明深深地歎了口氣說:“你別嘲笑他們,他們有眼睛也是不完全人,我們沒眼睛的人也不完全。也許只有娘是完全的,娘有明眼,還有靈心。”
這時候墨嶴裏遠遠的響起了很多聲音。有鞭炮,有沖天炮,有鑼鼓還有嗩呐。墨明聞到了有些火藥的香味。
墨明聽到墨亮深深地吸了口帶火藥香味的吸氣聲,然後聽見墨亮說:“哥,放爆竹了,山下的墨家嶴裏好熱鬧。他們又有麼喜事啊?”
墨明帶點沉思的聲音說:“村裏肯定有人結婚。他們喜事多噻……”
墨明聽到墨亮不做聲了,他伸出手摸摸墨亮在想什麼,他在墨亮溫溫軟軟的臉上摸了摸,摸到了一汪濕濕的水。
墨明把指頭湊到鼻子上聞了聞說:“亮,你哭啥?”
墨亮說:“人家都有喜事,怎麼就咱們家沒有?哥,我慪氣咧。你說大家都是不完全的人,為什麼別人有喜事,咱們沒得?哥,我非要讓娘和爹再結一次婚。有婚事,咱們就是完全的人了。要結婚……”
墨明不做聲了。他耳邊慢慢響起了一曲非常好聽的歌聲,在婚宴上為新郎和新娘唱的,是一個姑娘的歌聲,後來,那個姑娘有在對面的山頭上唱,那時候也是花開的時候,梨樹的花香高高的,踮起腳都聞不夠。那歌聲飄飄的,從耳朵裏進去,從身上好多地方進去了,把身體每一個地方都順溜得很舒服,像太陽曬著那麼暖和,像夜晚那樣靜和涼的憂傷……然後有一天他聽到她又在自己的婚場上唱,大家靜靜地聽著她一字一頓地唱得很深情,唱得也很喜氣……那個姑娘……
墨明感到自己眼眶酸酸的,濕濕的。
墨明感到墨亮的手伸到了自己的腮邊。墨亮說:“哥,你為什麼也流淚了啊?”
墨明捏著墨亮放在自己臉上的小手,說:“亮,你還小,很多事情你不懂,哥大了……你說的對,咱們家是得有點喜事。可……”
墨亮說:“哥,我也要吃糖,要吃喜糖。吃咱們家的。讓爹和娘結婚吧,我從來沒體會過他們結婚呢,從沒感到過。”
墨明摸摸墨亮那熟悉的鼓鼓的額頭說:“傻孩子,爹和娘結過婚了,是不能再結婚的,娘說了的,一個好人一生只能結一次婚,一個真正的好人!一生……”
墨明的手被墨亮從額頭上撥開了,墨亮的聲音在他周圍顫動:“可是……娘又說,我們都是爹身上的肉變的呢……那,我們就是爹,爹就是我們!我們都是盲人,沒有誰肯嫁給我們的。只有娘。娘這麼好,我們應該為她辦點喜事的,我要吃娘的喜糖。爹和娘結婚也就是你和我跟娘結婚啊……”
嗚嗚嗚嗚,墨亮哭起來了。墨明摸到了墨亮哭時抖動的小喉管和抽動的小肚皮。墨明伸出手把墨亮小小的身子抱在懷裏。
墨亮在他懷裏軟得像紙一樣,他用他厚厚的手掌一把一把地把墨亮摸平整。
墨明聽到墨亮自言自語似的在他下巴下麵說:“……娘和爹結婚啦……我要讓娘也戴上耳環,娘也要穿舒服合身的禮服,戴上綢子做的蓋頭……爹要穿上皮鞋,皮鞋的皮像桌面一樣剛勁平整……我敲鑼,你打鼓,我還要到門口的大槐樹下放一串長長的爆竹……我家裏也要有酒肉的香味和火藥香還有紅紙的油墨味和新布的氣味,這些氣味混合在一起,才是喜氣……我要告訴墨山那些有眼睛的人啊,有人肯嫁給咱們家了,有人肯愛咱們家了,咱們家也有喜事了……娘如果結婚,我一定要娘像別的新大姐(新娘)一樣,耳朵上吊一個銀耳環,那可是最珍貴的,聽說是寶呢……小巧可愛的環圈圈,真好!”
墨明想了半天,才終於說出了口:“你跟娘說吧,把你的心理話跟娘說說。”
兩天之後,娘從墨縣回來了,帶回來一個小錄放影機、幾盤磁帶和幾本盲文書。磁帶裏的歌很好聽,像娘的聲音一樣好聽。娘識字,買回來書,娘會教他們學認字還要教他們學算帳的。墨明摸了摸娘的臉和頭,娘身上還是那麼好聞的果樹一樣新鮮的母性氣味和帶著墨山土地一般的溫熱,這種溫熱在墨明的額頭上像水一樣親切。他摸著娘的臉,娘的臉是桃子形的,很平很寬。娘的鼻子直而細,有小小的油膩,只是娘的眼皮有點松了,墨明摸著娘的眼皮說:“娘啊,你是不是累了。”
娘把墨明的頭擁在懷裏說:“不累,看見你們,娘就不累。”
這時候墨亮也投到了娘的懷抱。墨亮幾天沒摸到娘,這回是出出進進都跟著娘的聲音後面,娘的聲音就成天和墨亮的聲音交織在一起。不是娘牽著了墨亮就一定是墨亮老拉著娘的衣襟。墨亮和娘在一起,地上總是跟著他跳跳的腳步聲,像皮球。墨亮還是出出進進都吵著要感受娘和爹結婚的喜氣。
有時候爹煩了會把盲杖在地上一磕,爹只是嚇唬嚇唬亮亮。娘就會說爹:“你也別嚇唬他。不就是陪他們做個遊戲麼?多可愛的孩子。只有我的孩子才這麼可愛,心理總裝著好東西。”
這時候爹就不說話了。
墨明真真切切地聽見娘在說:“唉!我們成天忙著,孩子都這麼大了,還沒抽空和他們玩過遊戲,也從來都沒問過他們想玩些什麼。娘對不住你們。娘以後會儘量滿足你們,娘不愛你們誰愛你們呢?”
墨明感到有只手在他的額頭上撫摩,大而厚重,是娘的手。墨明心裏熱熱的,沒想到娘會這麼說。墨明一激動,眼淚就流了下來。墨明也聽見了爹的出氣聲在西牆邊有些急促,一陣陣又一陣陣的。爹似乎也在傷心。
天又涼了,靜了。天一涼一靜,就證明這一天過去了。墨明躺在床上,聽著今年剛冒出來的幾聲青蛙聲,還有窗外的樹搖動葉子的聲音,屋頂上兩粒仰塵在輕輕地下落。床上的漿曬過的被褥的新米味,睡著很舒服。
這時候墨明聽到了隔壁房間娘和爹說話的聲音。聲音很小,仿佛包在被子裏,但是墨明還是聽得很清晰,還有笑聲。墨明喜歡聽這樣的夜語,把整個家的輪廓弄得很清晰,大大的,四四方方的。
當墨明聽到墨亮跟他說,爹和娘已經答應了結一次婚給他們帶來喜氣時,墨明有些奇怪。娘會答應嗎?說不定。娘是很溺愛我們的。爹呢,爹是肯定不會答應這麼好笑的事情的。但是也說不定,爹是很溺愛娘的。
墨明說:“亮亮,你莫扯謊咧。”
亮亮說:“狗子才扯謊。娘親口答應的,娘說的時候爹也摸到我的頭,爹也答應了呀!”
墨明說:“亮亮,你肯定是扯謊。”
亮亮的聲音很堅決,有些氣憤了,就在他的臉邊:“你還要我賭惡咒麼。”
墨明準備走開,去摸弄一下園子裏的葡萄藤。那些葡萄藤得摸弄著剪剪了,剪掉那些公
藤,剩下的都是結葡萄的母藤,到秋天來才增產。他摸得出哪些藤是公的,哪些藤是母的。不僅是剪藤,就是編籃子,在木頭上雕花,他也會,而且他也特別愛好雕些小玩意。
墨明剛要走,亮亮已經死死地拉住了他的衣角,他摸了半天才找到墨亮的小手。
墨亮說:“哥,不是說,我們是爹娘身上的肉麼,不是說他們結婚就是我們結婚麼?娘說了,在自己家裏,簡單地辦個喜氣的味就行了,娘還說,要給我們每個人扯一身新衣服。到時候買喜氣的鑼鼓到錄放影機裏唱,讓我們聽,還有,還要放爆竹,點大對蠟燭,吃酒肉,喝糖茶,咱們還有錢得呢,不過爹說不請人過來熱鬧,自己一家閂著門鬧,主要讓我們兩個人沾點喜氣。”
“哦,這樣啊。”墨明說。
“那,你是答應了?”墨亮的聲音。
“什麼時候?”
“5月14。雙日子呀!”
轉眼就到了五月。五月來果子就開始泛青了。青果子有青果子的香味,熟果子有熟果子的香味。滿園的青果子散著嫩嫩的香味。葉子也很大了,兩片桃樹葉子就可以蓋滿墨明的手掌。園子裏的苔蘚在慢慢地枯去,枯了的苔蘚捏在手裏幹幹的,貼著地面也聽不到它們的吸水聲了,一個季節過去了,一年過去了快一半了。
墨明雖然對墨亮說的話很懷疑,這種事他又覺得沒有必要問爹和娘……不過他反念一想,不過在自己家裏悄悄的鬧,只要不傳出去也沒有人會知道,也不會讓別人來笑話咱們,娘是多麼完美啊,千萬不能讓那些“空人”笑話了……算了吧,就算陪弟弟玩個遊戲……自己小時候不是一樣渴望自己家有一天會有喜氣麼,從7歲開始他就盼望自己家能有喜事,盼了多少年,他已經不記得了。他一直把這個心願深深地藏在心裏……就算不是結婚,為娘買一套嫁妝一樣的衣服和首飾也是他多年的心願。對,得為爹和娘買點什麼,他們太艱苦了。就算不是為了亮亮,他也要把爹打扮一身新,像新大哥(就是新郎)一樣;把娘打扮一身新,像新大姐(新娘)一樣。那樣才是喜氣啊。
有一天,墨明拉在和墨亮的手,一步一摸地進了房間。他們閂上門。墨明拉著墨亮沿著牆根慢慢摸,摸到一塊磚前,墨明停住了。墨明抽開了那塊磚,手伸進去,摸到了墨亮的小手。墨亮擋住了他的手:“哥,你不能動這裏面的錢。娘說過,這些錢留著我們以後用的。你不記得嗎?娘說,要是哪一天她走遠了,這些錢咱們才能拿出來用。”
墨明說:“傻瓜,你真傻,你想,娘成天和我們在一起,娘能走哪兒去?我只拿一點點。我給娘和爹買結婚的衣服呢,還要給娘買一對耳環,光滑的沉甸甸的耳環,還有爹的皮鞋,平整而剛勁的牛皮鞋,鞋上還有嶄新的膻味和膠味。”
墨亮的手鬆開了。
墨亮的聲音從他的胸前傳來,帶著疑問的熱氣:“怎麼買,你要上街?”
墨明說:“衣服和皮鞋可以找墨嶴小賣部大吹給我們從城裏帶,只是耳環不好買。不過嶴裏的四缺叔搬到鎮上去住了,他就做金銀首飾的生意,我去找他。”
墨亮說:“哥,你不能去,你不能一個人去,娘說了的,沒她帶著,不准我倆上街。”
墨明說:“你知道什麼?我上街好幾次了咧,我好幾次都是一個人去的。就墨鎮那麼小的兩條街,和下面嶴裏的胡同差不多長,我熟得很,我還準備什麼時候帶你也去的。你要跟娘說,我以後不帶你去。”
墨亮說:“你帶我啦。”
墨明說:“好,我下回帶。”
不兩天,嶴裏的大吹親自把衣服送上了果園。大吹個子大,聲音很高,很粗。站在門口說:“果子滿多咧,今年又豐收了噻。”
墨明就呵呵地笑,摸來熱水和茶杯給大吹泡了杯香茶。大吹喝茶喝得呼嚕呼嚕的。墨明就開始摸大吹買來的衣服和皮鞋。衣服是很軟而輕的質感很好的料子,摸著像山泉樣的,這是娘的嫁衣。墨明就問大吹:“吹哥,這個是紅色的不?”
大吹說:“是。大紅。”
墨明又摸到了一件厚一點的墊成方肩的衣服,也是很平整很寬舒的。墨明說:“吹哥,這個西服是黑色的麼,這個黑好不好。”
大吹呼嚕了一口香茶說:“好看,就是很好看的黑色。”
墨明摸到了一隻尖尖的像船一樣的東西,這個是鞋了,是娘的皮鞋。墨明問:“吹哥,這個呢,什麼顏色啊?
大吹腳下傳來了跺地聲,他跺起了一些灰塵撲起來,大吹說:“哎呀,都是按你說的顏色買的,錯不了,這雙女鞋是紅色的,那雙男皮鞋是棕色的,方綢絲巾是大紅的,夠了吧。”
墨明嘿嘿的笑起來。
大吹咋呼著聲音:“奇怪了,你家又不辦喜事,買這麼多好看的衣服幹嗎?還有這個方巾子,像蓋頭樣的,有麼用?留著墊櫃子?”
墨明感到臉上熱辣辣的,心裏暗自高興。
5月10號了,墨明摸摸日曆上的數字,離爹娘結婚的日子只有一個星期了。第二天一大早,墨明就躲著爹娘拿起盲杖和鈴鐺出門了。墨明走的時候囑咐亮亮:“我早晨去,下午就能回,我到山腳下去坐車,車子可以直接把我送到四缺首飾店的門口,到了他家門口我就能摸到他的門。我在四缺那裏買了耳環,然後讓四缺牽著我把我送上車。都是一個村出來的,四缺是好人呢。你就在家等我吧,爹娘要問,你就說我去嶴裏玩去了。”
一天的暑熱快散盡的時候,知了的叫聲也漸漸稀了,四周傳來很深遠的狗叫聲,是深夜了。墨明感到身子下面有個人在走。是娘嗎,是娘在背著他嗎?墨明感到胸口疼得厲害。說話也氣弱了。他感到自己躺在自家床上了,墨明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墨明聽到床邊有動靜。他伸手一摸,摸到了一隻小胳膊,是墨亮。
墨亮的話音直落在他躺著的臉上:“哥,你咋了,不舒服嗎?你睡了好長時間咧。爹和娘一直說你是累著了。我怕你是病了呢。”
墨明想起了什麼,好半天才心不在焉地問:“爹和娘呢?”
墨亮的聲音有些著急:“哥,你的聲音像病了咧,你哪里不舒服嗎?我給你弄點茶來喝,娘剛親手做的端午茶。”
墨明又問了聲:“爹和娘哪去了?”
墨明感到亮亮的手在自己額頭來回摸弄:“他們在園子裏幹活呢,給樹澆水。哥,你不燒啊,也不咳嗽,你到底怎麼了?”
墨明伸出手在口袋裏掏了半天才掏出一個小手帕,裏麵包著的耳環還在。墨明說:“這就是耳環,銀的。”
墨亮說:“我摸摸,真是銀的嗎?”
墨明笑了笑說:“是的,銀子很沉,比銅還沉,銀子很軟,可以咬得動,像糍粑。這是銀的。”
墨明摸著耳環,反復掂量,說:“可能有點太粗,我把他錘一下,雕一下弄小點,剛好可以穿在娘耳朵上,耳垂不漲。”
墨明連忙爬起身。他起床的時候一個趔趄跌倒了。他感到自己趴在房間的地面上身上沒有半點力氣。他感到有什麼東西從胸口流出來了。
“你冒血了,哥,我聞到了血的味道,你哪里摔壞了?”
墨亮在地上一陣慌亂的摸索聲加緊了墨明的心:“哥,你吐血了。我摸到了,粘粘的,有米粒,這是菜葉子……哥,你怎麼吐血了?”
墨明伸出手抓到了亮亮的袖子,他沿著袖子戰抖地向上摸到了他的嘴巴,墨明一把捂住他的小嘴說:“別亂說!不要讓爹娘知道……哥沒吐血,哥上了一回鎮上,哥第一次發現自己的眼睛亮了,能看見東西了,多美妙啊,我的身體在那一瞬間空了,飄起來了,顫動著,渾身透明,你知道什麼是透明嗎?透明……”
墨明的嘴唇抖動著,渾身顫抖,那天上街的景象又慢慢左摸右摸地進了他的腦子。他的腦子頓時透明了,身體裏很多隧道,像通了一般,頓時舒暢。那天,他一個趔趄跳下了車。開車的是嶴裏的墨大山。墨大山說:“明子,你就在這裏下,往這個方向走幾步就到了四缺家,就你站的這家店的隔壁,四缺家門內有個大玻璃櫃,你摸得到的,我得趕路了。你去吧。”墨大山拿起他盲杖的另一頭給他指了方向。
他慢慢地走,他用盲杖敲了敲身後,是一堵牆,他想,一定是這個方向了。他離開牆一步一敲地向前走,剛走了6步,發現前面有個東西擋住了。“這是哪兒呀,是不是四缺家的玻璃櫃呀?”墨明很親切地問了聲。沒人答應。
看來不是玻璃櫃,像個柱子。他感到柱子旁邊是公路,上面汽車轟轟的來轟轟的去。到處是嗆人的煤油和汽油煙味,嘲嘲的。沒錯,這就是墨鎮,娘第一帶他來也是這樣的。很吵。這是這個城市的氣味,城市人身上也都有這種氣味,他們雖然是“空人”,但是這種氣味卻非常強烈,一種機械的氣味,從每個人身上散發出來,老遠就能聞到。
墨明又往後退幾步,退到原來那個牆了,他想,肯定又回來了,是原來那個牆,得往前走。他轉來轉去總感覺前面有個柱子。是一個柱子,還是有很多柱子啊。他伸手去摸。
那根柱子和他差不多高。他從下麵摸起。這是一個很不一般的柱子,或者說非常美麗的柱子。柱子很滑,像娘的手臂一樣滑,摸在手上很親切。柱子上有很有節奏的起伏,從下往上有一種從葫蘆上摸過的彎曲,那上面每一個彎曲都是那麼飽滿,並且充滿節奏。那上面有某種吸引人的彈性,那種優美的彈性深深地吸附著他的手和身體。他繼續往上,摸到了兩個饅頭一樣的東西,比饅頭飽滿,鼓脹鼓脹的,讓手指要撐開似的,非常舒服,世上少有的舒服。這是一個非常精緻,非常美的柱子,他從來沒有摸過這麼精緻的柱子。他想起,這比當年他在墨山聽過的那個姑娘唱的歌還美。歌聲是彎曲的,這也是彎曲的,這不僅彎曲更重要的是飽滿,這種飽滿讓人渾身無處不飽滿。歌聲摸不到,這個柱子可以摸到。這是他這次來城裏最大的一次見識了。他摸著就猜不透,這究竟是什麼?有這麼精美的東西啊。他忍不住又摸了一遍,感覺有點像個人,不有點像娘……想起娘,一股熱流火辣辣地沖上了胸口。
這時候他聽到旁邊傳來吃吃的暗笑聲。墨明對著笑聲鞠了一個躬,說:“請問,同志,這是哪里?”
哈哈哈哈哈哈。一串大笑把墨明弄的一楞一楞的,這些人笑什麼啊。
“瞎子,這個人體模型很好摸吧,這是女人的赤膊條胯呢,一點衣服都冇穿,摸著滿蠻舒服吧,哈哈哈。”
這時候旁邊圍攏了幾個人也都哈哈大笑起來。墨明渾身戰抖著,不知道怎麼辦,這些“空人”,這些“空人”,他羞得臉上發澀。
“什麼人體饃型?你們……空人……”墨明渾身發抖,打了一個冷戰。
這時候一個女人很急的腳步沖他走過來,聲音帶著怒氣:“空人?流氓瞎子,沒摸過女人啊,把咱們服裝店的女體模型摸了一遍又一遍!死瞎子,流氓瞎子!滾!滾!”
墨明連忙轉身就走。他剛一轉身,就感覺有一股很剛勁的強風快速逼來。接著一輛汽車的聲音從他面前呼嘯而過,他被一個圓形的東西帶了一下。他沒立住身,倒在了地上。
墨明趴在地上,又後悔又羞,這些“空人!”“空人”!“空人” !他們是在說剛才他摸的那個柱子,原來那個柱子就是女人的身體啊。女人啊,這就是女人,不,這不是女人,多美啊,女人是這樣美嗎?是女人,的確是女人,那兩隻腳漸漸在他腦袋裏成型了……他摸著了,還有那大腿,那臀部,那腹部,胸部……和娘不一樣的身體,和娘有點像的身體……是的,是個女人的光身……那個柱子在他心理一下子活過來了,成了一個女人!
他喉頭堵塞了一樣,渾身的血往上湧,他以前聽到的心和身體裏的小歌,這時候也高亢起來,像的風一樣呼呼的,想波濤一狂吼起來的。這股他體內的歌聲一下子把他渾身變得發熱,通體透明。他黑暗的世界也亮了起來,從體內亮遍了整個世界。一個女人……歌聲。墨明被來往的汽車吵得頭發暈。他站起來已經徹底迷失了方向。
最後是一個小孩的聲音貼在他耳朵邊:“叔叔,你去哪,我牽你吧。”
等他從四缺那裏買了耳環坐上車。一路上他始終想著那個女人的身子,和多年前墨山對面一個女子的歌。她們是一個東西,她們就是女人啊……那歌聲正慢慢浸入一根柱子,那根柱子活了,身體裏和娘一樣有著心跳和血脈的歌聲,歌聲細小,只有他能聽見,那是專門給他聽的歌聲……那個身體漸漸能動了,像娘一樣溫柔,善良的身子……
墨明不理會墨亮,他從地上爬起來,拿出從四缺那裏買來的耳環,拿來榛子和鐵錘。他要把那個略嫌大的耳環拉直,然後他拿起錘子一錘一錘地認真敲打著。他聽著聲音,聲音的大小能判斷出錘子砸下去的輕重。他要把這個韭菜葉形狀的彎鉤砸成一個漂亮的女人形狀,就是他那天摸到的那個女人,那可以讓他看見光亮的女人的身體。她要讓這個身體接觸娘身體裏的歌,成為一個真正的活的女人。
他聽到墨亮在旁邊說:“哥,你別砸了,你歇著吧,你的氣喘得很急,我好害怕。”他拿著錘子,認真的砸著,跟本聽不進去。墨亮的聲音在他耳朵裏越來越小,他心裏只有那對耳環。
是的,這是腳上的彎曲,飽滿,沉甸甸的彎曲……這是大腿的,這是腹部的,這是胸部的,這是那圓圓的脖子,還有下巴和披在肩膀上的頭髮……墨明撫摩著,第一隻耳環終於打好了,多麼優美的彎曲,每一個彎曲都是那麼飽滿,讓人全身感到飽滿的那種飽滿,它又用小刻刀刮光了上面錘子的痕跡,鑿出一道道溝槽,這是兩腿間起伏的深深的溝槽,這是腹部的溝槽,這是胸部兩個飽滿之間的溝槽,如此光滑的溝槽,如此迷人的溝槽,每一個溝槽都那麼深,深得讓人渴望……
第一隻耳環打好了,精細,苗條。他小心地把它彎成一個環形,他要把它戴在娘的耳垂上。他開始著手打第二隻耳環。他認真地打著,他聽到了娘在門外面說話:“明兒,你把門打開,娘看看你,你不要傻,娘不要耳環,娘只要你好好的,明兒……”墨明不管這些,他認真地打著,聚精會神,旁若無人……他感到整個房間都亮了,一個四四方方的亮,那個唱歌的女人也亮了,手中的女人也亮了,葡萄一樣飽滿的女人的身體,並且他感到了那個女人身上的歌在流蕩,多麼流暢的歌聲,手掌上,指間,那個女人活了,他撫摩著她的飽滿,她也撫摩著他的剛毅,他們兩個都透明的,把他十多年的黑暗世界照亮,她不再是“空人”,而他也可以看見她了……他像在溫水中洗澡一樣和那身體在一起,而那身體身上也舒服極了……
終於,第二隻耳環也打好了,和第一隻一樣精巧。墨明摸著,真是太好了,要是娘戴上……他感到頭有些發暈,這時候他感到他體體的光亮正在慢慢變黑。他聽到一個聲音在門那裏砰地一下很大的震響,門吱扭一聲,接著是娘的聲音,娘的溫熱好像在他耳邊,還有娘的手,他感到自己坐在房間裏了。
墨明把那一對精巧的人體耳環拿在手裏,好像還在說:“娘,你一定要戴上這個……結婚……”
接著他什麼也聽不見了,他的體內徹底黑了,他側了側腦袋。
他感到很累,要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