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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居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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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語堂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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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屆林語堂文學創作獎─小說 ﹝97年﹞
第二屆林語堂文學創作獎─小說 ﹝97年﹞
亝獎
作者
蔡名宜
作品名稱
為伊乾杯
作品內容
1
機場的冷氣一向開得很強,但他卻不停從手中滲出汗水。七月的天氣。
不知怎麼喉嚨緊縮,想要一口氣吞下整瓶飲料的那種乾渴,手上還浮著一層炒菜的油膩氣味。他這才發現自己沒戴錶,想起每次工作都會將錶摘下,暫時放在白色的制服口袋裡。
即便現代人戴錶多半是為了時髦,這種單一古早的時間功用早在多年前就被手機取代,但他仍習慣隨身攜帶著錶,並近乎惡意地將手機認真遺忘在每個角落。
「我最討厭不接手機的人了,」曾經同職場的女友語氣惡劣的指責:「比說謊還討厭!」
「這樣。」他猶豫了一下,想到自己已經背負了一項罪名,所以多撒幾個謊也無所謂:「抱歉,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哼,反正又是忘記帶之類的理由吧!」女友在電話那頭提高音量:「真搞不懂你,能天天記得戴手錶,就不能記得帶手機出門……」
她持續激動了一會兒,然後硬生生的吸了一口氣,安靜下來。
「喂,我累了……這樣的情形讓我不知道到底有沒有在和你在交往哪?」她刻意沉默了一下,彷彿期待他說些什麼,但他就像突然迎上海浪,驚慌失措被捲走的沙堡一樣,啞口無言地等待一切崩散。
那時他實在應該說些什麼的。
2
沒有戴錶的不安全感讓他有些焦慮,說到底他也只是一個被時間所掌控的人。他抬起頭在牆上搜尋鐘面,還有半個小時,離登機還有半個小時。
問過空服人員,他走向最近的廁所,一整天未進食加上手中油膩的氣味,讓他幾乎欲嘔。
真可笑。他嘴角泛起自嘲。
機場的廁所明亮而乾淨,也許是因為非假日,寬大的廁所裡只有他一個人。
他站在鏡子前,迅速低下頭來洗了手,像某種儀式似地將手搓到泛紅,沖掉泡沫,然後掬起一把水來印在臉上。
一瞬間他仿若覺得有人站在身後,那種強烈電擊的觸感讓他猛然轉身,水嘩啦的一聲從他指縫漏下來,半灑在地上形成無數雨點。
他的心臟強烈地跳動,水珠從臉、從髮稍滴落肩上,把他的襯衫暈開成點點雲的色彩。
沒有人。
他乾澀的舔舔嘴唇。沒有人。
然後看也沒看鏡子一眼便出了廁所。
3
「需要一點什麼嗎?」空服小姐以甜美的聲音親切地問。
「汽水,謝謝。」他臉色蒼白,疲憊地感到反胃,但確實須要一點水來滋潤緊縮的喉嚨。
等到他接過塑膠杯,想起空腹不該喝汽水時已經太遲了。他猛然吞下一口甜滋滋的液體,讓無數的小氣泡衝過食道,使他的胃部一陣發麻。
他撕開一起遞過來的花生米包裝,把裹上調味料的花生和小魚乾像藥丸一樣地放進嘴裡,閉上嘴咀嚼。
咀嚼。吞嚥。
咀嚼。吞嚥。
「你看起來好像快吐了,還好吧?」
他睜開眼睛,隔著走道鄰座一位穿迷彩服的阿兵哥,正睜著年輕氣盛的善意之眼看著他。
家教良好的十八歲青年。他小聲咕噥。
「什麼?」
「沒有,我沒事,」他舉起塑膠杯,勉強露出微笑,晃動一下使汽泡發出沙沙的聲響:「只是有點胃痛。」
「喔,胃痛。」年輕的阿兵哥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把手伸進登山背包裡翻找:「我、我一緊張也很容易犯胃痛,所以我老媽都要我隨身帶著這個——」
他將一片銀色錫箔般的東西舉到他眼前:「瞧,胃藥。」
「謝謝。」他接過藥,一面同情的望了青年一眼:「第一天當兵?」
「看得出來?」青年靦腆的笑笑,不習慣地用手指爬梳了一下剃得青森的刺蝟平頭:「當兵不久,第一次放假。」
「啊,這樣。」他裝出老大哥的樣子,頗能理解的點點頭。
「軍中指定曲:世上只有媽媽好。」他說,兩個人都笑了,然後他舉起杯子,在空中虛晃一番,假裝乾杯,把胃藥配著汽水嚼下,幾乎傷感的打了一個嗝。
4
母親的記憶淡薄,也許是他和阿爸刻意遺忘的緣故。國中那年,阿爸看見鄰居的兒子從陸軍官校畢業,英姿勃發的回家的樣子,再加上左鄰右舍媽媽們你一句我一句的誇讚,讓他阿爸動了念要他也去讀軍校。
男子漢。是他阿爸生平最在意的事。
因此每天站在小市場前大塊剁肉的阿爸,在一天腥臭回家後的樂趣就是喝喝酒,然後遵循傳統地打打老婆。
另一項阿爸的樂趣是簽六合彩。想他阿爸是個很會做夢的人,總是在睡醒後興沖沖地打電話到組頭那,以一種神般的堅定語氣唸出一串號碼:01、08、21……對對,都簽五十塊……然後在某個神祕的時刻打開電視,轉到一台平常沒有訊號的藍幕頻道,七點過一刻開獎。
小時後的他覺得那簡直不可思議,不禁疑心電話那頭住著外星人,而他阿爸,賣豬肉的阿爸,竟有某種通天本領能和「他們」聯繫,「他們」再以念力操控電視,要螢幕跳出一串串數字。
電波哪。那些影集不都這樣演嗎?
並且他覺得阿爸一定被騙了:如果你先把數字告訴外星人,「他」當然不會讓你中獎了,是不是?雖然他並不了解外星人為什麼那麼需要錢。
「幹!」盯著螢幕的阿爸多半這麼說,像呸一口痰那樣地爽脆俐落,重重摔下手中寫滿數字的大賣場廣告:「幹!」
然後再喝下大量的酒,像水滸英雄那樣壯膽打老婆。
相較於這一切,他母親是安靜的。他母親就像所有的傳統榜樣一般,想盡辦法拉拔孩子,辛苦操勞,然後在人群來時退居幕後。
只有一次他看到母親落淚。
那天夜裡他喉嚨乾渴,彷彿被卡通片裡詭異的巫婆用乾枯的手指緊緊扼住咽喉一般,渾身發汗的醒來。他蹣跚的爬下床鋪,躡手躡腳下樓到廚房找水,卻看到母親正彎腰坐在小板凳上洗豬腸。
粉紅的、白色的內臟,溫柔的浮在大盆裡,一條條剖開的嫩色豬隻,嘩啦啦的被水沖飽,遍佈在地上像無骨的嬰兒。
他一直都覺得豬的觸感像人,看起來也像。而此刻母親正慢調斯理的切開牠們,以手指徹底的掏洗並擠壓。那幾乎是一種帶著憂傷的愛憐,豬肝、豬心、片片的腰子及其他,在流動的水管下,深淺不一的暈染出躁動的色彩。
寂靜沉默地。明明就是怵目驚心地被死亡所環繞啊。
於是他目眩神迷的站在那粉色的國度裡好一會兒,然後才透過顫動的背影發現母親正在哭。
「媽?」他怯怯的喚。
母親迅速的回過頭來,暗腫的眼裡奇異的閃著晶亮地怨恨。
「阿爸又輸了?」他迅速掃過母親發紫的臉,一股熱意衝上腦門:「又用椅子打你?」
母親沒有說話,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然後才小心翼翼的以一種疼痛的姿勢向前攬住他,終於貼著臉把眼淚滴進他的頭髮裡。
「這樣的日子……」她摟著輕晃著他,垂下眼誦經似地喃喃低語:「會過去……」
「會過去。」
而他只覺得那貼著他的眼淚駭人地濕涼。
然後有一天,母親消失了。
他下課回到家裡,發現阿爸一人坐在黑暗的客廳裡喝酒。
「媽?」他前前後後找過幾回,乾澀的聲音在空蕩的房間裡飄散。
「媽?」他摸黑走進廚房,流理台上擱著一把未洗的青菜。
於是他走近抽風機,悄悄把手放在瓦斯爐上。
是冷的。
他便維持著那個姿勢站在那裡好一會兒,幾乎期待世界將發出怎樣轟然的碎響,可是好安靜,連周圍的黑暗都取笑他似的牢牢穩固。
他覺得心裡乾乾的,眼淚都流不出來。
很久以後,他才輕輕的轉開瓦斯爐,「啪」的一聲讓火焰跳出,然後站在晃動著幽藍的黑暗房間裡,閉起眼睛與母親告別。
在那之後的好幾年,他仍舊常常想起那天夜裡他走進廚房的事。那時,會不會是他誤闖進了一個恰恰只屬於母親的,特別艱難幽怨的某個小宇宙裡?因為他忘記帶通關密碼,所以母親懲罰性的將他留在阿爸的星球上,與其他星人和六合彩一起作伴?
於是安靜做好分內之事,以傳統為榜樣的母親,留在他記憶裡的,只有身處在內臟之中的、最最鮮明浮動的粉紅色。
唯一改變的是阿爸變得沉默。他偶爾會聽見街坊婆婆媽媽們三言兩語的疑笑著:「……該不會被阿兵哥拐走吧?」見他經過便住了嘴,換種語氣親熱的叫著:「下課啦!今天來阿嬸家吃飯喔?」
他總是有禮的打招呼,卻從來沒有去任何一個人家吃晚餐,而開始自己下廚。
豬腸冬粉、蒜泥白肉、炒空心菜以及蛤蜊絲瓜湯。
他收拾起母親的記憶,習慣在廚房待上很長的時間。那些燠熱悶溼的氣味,卻讓他覺得自己像在一個溫暖泛潮的子宮,而他正被母親緩緩包覆。
國中畢業時,他告訴阿爸要到台北來找工作。白天到餐飲學校,晚上則去餐廳見習。
「我想做廚師。」這是他第一次說出自己的想法。奇怪的是,向來強調男子漢的阿爸盯著他,卻再也沒提起軍校的事。
5
阿爸仍舊盯著他,那是一張有點年輕陌生、並被黑白色塊混肴了的臉。
他在家巷口被推著跪下了。
「爬,跪著進去!」有人低下身來小聲催促。
然後耳邊吹起了極為哀怨地、長長一串嗩吶。
他覺得自己幾乎疑惑,就像一位買票進劇場的觀眾,一路被工作人員引領著,卻突然被誰暗算地從背後一推,結果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正站在世界的舞台上,兩手空空地給聚光燈牢牢盯住。
舞台很長。而他頭暈目眩。
上百隻眼睛看著他,他們開始鼓掌,奏樂。
戲開演了。
他緩緩俯下身,兩隻手著地,像一隻初進馬戲團、狼狽而搖搖晃晃的野獸。粗石礫扎進手掌間,有些麻癢刺痛,他開始小心的移動膝蓋,讓薄薄的黑色布料確實的離開地面再放下,以免遭到殘酷水泥地的撕扯。
此時,嗩吶吹得更響了,彷彿要呼應這個情境似的,一聲聲淒厲的哭號自裡頭傳出。於是他持續往前爬,低著頭,尷尬的滿臉通紅。天底下再也沒有比這更荒謬的情境,這些他從不認識的人,此刻卻近乎興高采烈的圍繞在他身邊。在他們的熱切注視下,他只能卑躬屈膝的從每個人的鞋前爬過,並感到一種火辣辣的屈辱。
不孝子啊。沒有趕上阿爸最後一面的不孝子。
彷彿他們在背後指指點點。
所以那些來遲的親人們,都要哭跪著進入家門。
而終於,他不入戲的來到了舞台的正中央,靈堂被俗豔的花朵裝飾著,像一口氣插了滿頭釵子的瘋癲老婦,咧著嘴大剌剌地佔用著巷子。
「停。」樂隊指揮官在裡頭下令。於是連哭聲都靜了下來。
有一人從裡頭快步走出,是他阿嬸,也正是剛剛哭聲的來源。
「回來啦!」阿嬸聲音沙啞,眼裡卻看不到半點淚光。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彷彿很驚怪他竟然沒有嚎啕大哭,於是撇著嘴微微責備的說:「快去看看你阿爸!」
他點了點頭,茫然的穿過靈堂直接進入家裡。冷氣開著,他們搬了一座長屏風把客廳區隔開來。安靜且涼颼颼地。
死亡的氣息。
他走入屏風,嘴唇無聲的張開。
6
他從來不喜歡喝酒。
阿爸訓練他喝酒,是母親離開之後的事。
「來!來這裡。」看到他,阿爸拍了拍身邊的椅子。
不等他坐下,阿爸便在面前一只空杯裡倒入高粱。
「乾!」面色微醺的阿爸舉起酒杯,聲音高亢,像是得意與兒子稱兄道弟的男子漢作風。
他拿起酒杯,小小呷了一口,又趕緊放下,差點打翻。濃烈酒精的燒灼味令他把臉苦在一起,像一隻被活逮的章魚。
阿爸樂得哈哈大笑。
「乾,是男子漢就乾!」阿爸仰頭又是一杯。
他學著阿爸咬牙猛頭一灌,舌頭瞬間失去了味覺,只覺一把火裹著汽油一路從食道燒到胃裡,沸騰了血液,燒穿了靈魂。
他眼淚蓄在眼裡,猛烈的咳嗽起來。
一切全都冗長。
小小的唸佛機不斷重複著幾段歌唱,還有寫著「奠」的保麗龍花座陸續送到。他瀏覽著送來的布條和奠儀,大抵是他認識的名字。有他的同事、朋友,還有一些阿爸生前來往的鄰居們。
他看到其中一組名字,認出是小時候誤以為外星人的組頭。實際上這只是阿爸這邊的小組頭,組頭的上面還有組頭,那確然就是他所未知的世界了。
眼前的物品大多是罐頭或汽水啤酒,被膠帶一層層纏繞著,堆疊成環狀小山。
結果到頭來他還是只能喝汽水啤酒哪。
他想起第一次喝下高梁後,過不久全身就起了紅通通的疹子。
阿爸失望的看著他。又一次男子漢教育的失敗。
然後阿爸喝下更多的酒,把兩人的份一口氣乾完,直到乾出肝病來。
那更令他覺得自己的辜負行為可恥,就像一個緊箍咒,必須勤加練習以打破過敏的可能。可惜的是他從來沒有成功過,最多只能把啤酒一口口閉眼吞下而不至於嗆到的程度。就像吞藥一樣。
乾杯啊。一些他從不喜歡的男子漢的事。
有時他不禁懊惱的想:沒看過母親喝酒,會是不是遺傳自母親的過敏體質呢?而他是不會知道的了。
阿嬸走過來,強迫他稍微去休息。
他看著阿嬸,發現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陌生的老婦人,頭髮參白,臉上遍佈著皺紋。然後才想起並不是她一下子老了,而是他離開這裡,已經過了好多年。
阿爸的親戚裡,也只剩下阿嬸和叔。而他們是第一個到達現場,指揮起一切的人。比起連眼淚都嗇於給予的他,他們華麗的演出才真真是稱職的朋友家人。
「快去睡,我和你叔在這裡給你守著。」阿嬸大力推了他的肩頭一下,發出嘖嘖的不滿:「現在的年輕人都不懂得照顧自己喔……」
他這才發現,討人厭原來是阿嬸表現親切的方法之一。
走進廁所,幾天沒睡使他精神恍惚。
他扭開水龍頭,費力的將臉湊到水流下,遲緩的捧著水洗臉。
忽地一陣涼風從窗戶透進來,猝然使他的背脊一麻。
阿爸?
他的心跳猛擊著胸腔,彷若一個埋在地底下開挖礦坑的工人,重低音咚咚咚咚。週遭一片寂靜,只有水流漩渦狀的捲進孔裡,發出清楚的吞嚥聲。
阿爸?
他不知道自己期待看到些什麼,僵硬且緩慢的起身。
一瞬間,他在鏡子裡看到了阿爸。
但那其實是他自己。
他的臉。
他苦笑著望著鏡中的自己,以手指慢慢確認並拿毛巾擦乾。在服喪期間不能刮的鬍子,渣渣地刺出下顎。疲倦、臃腫,他不想承認,但如此悲哀失望地,像極了阿爸的臉。
7
阿爸確實曾經來看過他。
「喂,新來的,外面有人找你。」他師兄猛然一拍他的肩,一邊撈起圍裙繫上:「可別偷懶太久。」
他匆匆用抹布一擦手,困惑的往外走。
於是他看見阿爸穿著一件皺皺的白襯衫,黑色的防風亮夾克,緊張微胖的身軀杵在門外,像是希望自己看來正式些。
「阿爸,你怎麼來了?」
「這是你工作的地方?」阿爸打量著門口招牌。
「嗯,你怎麼沒說一聲就來了?」他尷尬著,大力推開玻璃門:「先進來吧。」
「吃飽沒?」阿爸突然突兀的問。
「吃過了。」他領著阿爸到靠廚房的檯桌坐下:「爸你要吃東西嗎?我叫師傅給你弄。」
他阿爸點頭,下巴向前:「你坐啊。」
他沒說話,僵硬的站著,遲疑了一會兒才說:「阿爸,我在工作,只能出來十分鐘。」
「陪你阿爸都不肯?」他阿爸大聲起來,店裡客人少,紛紛轉頭過來看。
「那我吃飯,你去煮!」阿爸說:「你做廚師,去煮來!」
他還來不及回答,廚房就有人探出頭來:「喂!快點!你在做什麼?動作慢吞吞!」
他阿爸臉色沉了下來。
「帶我去看看廚房。」
廚房是世界上最混亂的地方。
一個師傅在火爐旁大力翻炒,不時甩鍋拋菜,以便讓熱度均勻;另一位則將上好蛋漿的魚條,「唰」的一聲倒進沸油裡,瞬間響起一連串劈啪爆炸聲。那些比他資深的師兄們,此刻正忙碌的在砧板上飛快切剁,菜屑黏散在流理台上。
人群來來去去,水龍頭淅瀝嘩啦流個不停,像是跑得飛快的火車景象。一堆堆髒碗盤積在水槽裡,眼看就要溢出來。
「你還在幹什麼!碗盤都還等著你洗咧!」從他身旁擠過,狠撞他一下並跑向冰箱的什麼人,回過頭來破口大罵。
他臉紅了起來,像起酒疹,忘記告訴阿爸廚師都先從洗碗開始。
於是阿爸看看水槽,又轉過頭來看著他,反覆了幾次,終究沒有再問過什麼。
那是他很熟悉的眼神。
8
在手機還沒顯示來電前就接起了電話。
「喂?」
「你還好吧?」女孩子的聲音。
他想了一下,才將聲音與記憶連上。
「是你。」他的聲音澀澀的,像是太久沒有說話。
「你會接手機真是奇蹟。」前女友緊張的笑了一下,清清喉嚨,然後馬上轉為溫柔的語調:「一切都好嗎?」
「有親戚在這邊幫忙。」他簡潔的說,不知該如何回應這些問題。
「你爸的事我很遺憾。」她躊躇了一下:「有什麼我幫的上忙的嗎?」
「不用,沒關係……」他的視線停留在遠方,漫不經心,然後才悠悠回神:「對了……」
「嗯?」
「你能幫我去店裡拿樣東西嗎?我手錶……忘在工作服裡。」
料想她會生氣,他閉上眼預備著。沒想到沉默了一下,她卻在電話那頭輕輕笑了:「到現在還在想錶的事,你真是個怪人。」
「別擔心,」她聲音輕的彷彿在唱歌:「都會過去的。」
通完話,他暫時關機,把手機放進口袋裡。
夏天黏膩的溫度,還有風沙噗噗吹來沾在臉上。
他以一種持續的姿態眺望遠方的消失點,想像看不見的火焰是如何激情嚥下了阿爸的身軀。
快跑啊,阿爸。
快跑阿爸快跑啊。
他喊得喉嚨啞啞的,全身的水分都因靠近而燙得蒸發。
想要像乾杯那樣地不停牛飲。酒或水,繞上三圈澆在地板上,是阿爸唯一要求的儀式。
太陽很大,而他的心正逐步沙漠化。
他舉手遮陽。
差點為自己的感傷而刺痛眼睛。
「謝謝你們過來。」他一一跟剩下的各方友人答禮。
大家小聲的說話,捏一捏他的肩膀,點一點頭。
他走向阿爸唯一的親人。「阿嬸、阿叔,真的很感謝你們幫忙。」
阿嬸還沉浸在剛剛的激動裡,鼻頭有些紅紅的。
「我們是自己人啦,不用謝!」她重重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搓了搓他的手臂:「你阿母那女人真狠,人都死了,也不過來看看他……」
他叔打斷了她的話:「你自己保重,有空過來坐坐。」
他點頭。看著跟阿爸有幾分相似,個性卻完全不一樣的叔,他不知該說些什麼。但話說回來,他嘴不甜,向來不知該跟長輩說些什麼。
「吃過飯再走?」
「不用啦,你不用忙……」阿嬸趕忙搖手。
「吃過飯再走吧?阿嬸,阿叔,為了感謝你們,今天吃過飯再走吧,我做給你們吃。」他認真的看著兩人。
他叔沒說話,盯著他的臉,終於點了點頭:「也好。」
9
那些人送了很多啤酒,他有點懷疑自己這一輩子喝不喝的完。他們實在該開一間喪禮後的雜貨舖,收購大家送來的禮品,這樣就可以重複使用再使用。「張家一個啤酒花籃,2003年到期款」、「王家兩張布條,寫名字另計」,像這樣一份喪禮點菜單,在殯儀館門口發放一定很受歡迎。
方便又環保哪。只要不介意膠帶把一切都弄得黏黏的。
他嘆了一口氣,選了角落裡最小的一圈啤酒,抱著往廚房走去。
今天就決定用啤酒做料理,能消耗多少是多少。也許對老一輩有點過於新潮吧,想到這裡他不禁微笑。
錯過傳統市場,他從超市裡買了一些材料,阿嬸說既然要請就應該請鄰居過來,這樣他阿爸才有面子。
他準備了錫箔杯,將皮蛋、蔥花、蒜末切碎放入,淋上一點沙拉油,然後在爐火上升起烤肉架,把啤酒到入杯中,一起煮滾。
趁著空檔他做了飯後甜點—蕃茄啤酒凍,在放進冰箱時,不禁暗自懷疑有幾個長輩願意嘗試。想到這點他又笑了。
整個過程中,他不時得用刀子切開膠帶,把黏住的啤酒一罐罐扯下來,拉開拉環然後到入料理中。廚房瀰漫著濃濃發酵的麥子香,在燻烤的熱度中使人昏然欲醉。
汗沿著額頭滴下來,潮濕的背部像一片斑駁的壁癌。但此刻他卻覺得無比安全無比適切,像一個溫熱久違的擁抱,再度站在廚房的感覺真好。
不知過了多久時間,他反射性的從口袋裡掏錶,才想起自己忘記戴錶的事。
那是阿爸的錶。
「來來來,你看我買了什麼好東西!」那次阿爸中了六合彩,興奮的一進門就大聲嚷嚷。
他母親關上火,從廚房走出,看了阿爸一眼,把晚餐端上桌。
「反正還不就是一些不值錢的東西。」
「這次不一樣!」他阿爸興奮的臉孔泛紅,瞥了母親一眼:「我沒問你意見……來,你看看,」他將左手舉到他面前:「多讚的錶!」
「多少錢?」母親從背後憂慮的探頭。
「這個你不用操心!」阿爸大吼,又轉過頭來興致勃勃等他評論:「我賺大錢啦!中大獎!剛好那個阿海伯的兒子從瑞、瑞什麼的回來,說是帶了一隻錶給他,阿海伯說最近缺錢啦,半價賣給我,只要五萬,你說划不划算!」
沒等他回答,他阿爸逕自取下了手錶,笑嘻嘻地套在他手上:「你阿爸出運嘍!偶爾要給自己兒子分一點紅嘛!送你!阿爸我下次要去買個有鑽石的!」
他詫異的低下頭,微微顫抖著撫摸著銀色的錶面。
從此才有了一生不變的事物。
眼淚突然不受控制的冒出來。
他在那圈小小的啤酒山中間,發現了一張沾黏著的極小卡片。
細細憂鬱的筆跡,寫著母親的名字。
淚如浪襲。
他發現自己乾枯的身體正顫抖著碎成一片片,彷彿一場遲來的夏季雨,而他只能踉蹌的後退,癱倒在地板上,肝魂俱裂的痛哭。
阿爸。
他無聲的喊。
早在母親離開那些夜的眼淚,和之後許多日子許多年的淚,終於匯流在一起,像洗著豬仔大盆裡的熱水,滔天地將他沉溺。
然後他劇烈發著抖、哭到乾嘔起來。
「吃飯啦!」看著他端出最後一鍋啤酒燉豬肉,阿嬸高興的招呼左鄰右舍。
「有香喔,不愧是做廚師的!」隔壁的阿伯笑著拿起筷子。
他遞給每個人一瓶剛冰好的黏手啤酒,大家接過手來都是一楞。
「呷啤酒配啤酒啦!」阿叔率先開罐,舉起酒杯,眾人都笑了。
「咦,你怎麼滿臉通紅,剛剛在裡面偷喝酒喔!」有人對他開玩笑。
他沒有回答,淡淡一笑,夏天的晚風款款吹來。
七月的夜啊。
靜靜地,他舉起手裡的啤酒罐,悄聲對阿爸照片,像廣告裡的女聲那樣輕輕唱著,為伊乾杯。
阿爸,乎—乾—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