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獨自滑行在街道。起風了,路燈被高樓分吃的殘影投在灰色大衣上,使她的背影像一名佝僂的巫婆般孤獨與破敗。陽光尚未退讓時,她曾與同伴在人潮足踵的車站行道上說過,將來要不就在家工作,要不就坐直達車去法院上班。和這些踩著高跟鞋扭著臀部,無精打采勾著公事包的男男女女塞在同一個冷冽的車廂中,她很難尋找自己與週遭合調之處。她喜歡挑小路走。危險與陰暗讓她感覺到自己的存在必要性,她無聲的平底鞋打在柏油路上,只有逃竄的蟑螂能比她更平靜地走過。她走了二十年的小路,每一根電線杆的顏色都清清楚楚。然而今天有一盞路燈滅了,她走到路口,中槍似的摀住胸,一個銀色打火機噹一聲敲在水溝蓋上,彈進簌簌的水流中。又一個被束縛住的地方獲得新生了,她想。接著她吐在自己的鞋子上。「喂?」她在辦公室接起電話。所有標準上的正義由此接線,她接起的通常只是繩索之中的一小段,然後串串拉拉,拼成完整一條用來勒死某些人。電話那頭是個怯懦的婦人,她冷冷地聽著她有禮貌的述說她兒子的麻煩,在一個不太適當的時機打斷她,說出今天的第三十次:「我們的收費很貴,請您考慮一下。」對方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她也好想哭,可是這會讓她的妝容崩壞。她只好半強迫的請對方情緒平復後再打來,掛上電話,內線的燈亮起。她嘆口氣,又拿起話筒。「如果是付不出錢考慮貸款的客戶,不要接案。」那一頭乾得像姨婆的臉的聲音傳過來。「午飯幫我買轉角的燒臘便當。」好的,她捏起一張便條紙,在上面寫著她心裡蔓生的對話。噢,老闆,你知道你的臉看起來就像那家店垂掛的油淋淋的鵝頭嗎?當然啦秘書小姐,他甚至沒有記住她的姓,我們要以名聲為重,有名聲,有客戶,有未來,有薪水。我們只接待能從牛皮紙袋中亮出一整疊紫色鈔票的客戶,明白嗎?她抓起錢包走出辦公室透明的門。該死的建築物,整棟都是透明的,只有老闆的房間裝了百葉窗。也許是因為燒臘便當太油膩,午休時她做了個夢。夢裡她是精神病患者,老闆是精神病院長,電話那頭的聲音,只有聲音,要來為她打針,在話筒中一遍又一遍地說親愛的,這一點都不會痛。她陡然驚醒,碰翻了半杯咖啡,桌上的文件染成一種比血還慘的顏色。她把文件攤開,用衛生紙於事無補的把它們弄乾。她想起她還是學生的時候,和好友說的那些話。有人應該被拯救、有人應該被制裁、有人應該被平等對待。只有學生才能說出這種斬釘截鐵的夢想。接著她覺得自己一直在從內部膨脹長大,卻完全不是朝她希望的那個方向。所有本科學生都不是她的夥伴。她在學業上的努力只被嘲笑是貧窮家庭的投機取巧。當老師在課堂上講著那些少年犯的故事時,總是有人毫不猶豫的舉手說,老師我們不想聽這些,請你以傳授專業知識為重。是的,人一旦做錯事就完了。你得要花上不知人生的幾分之幾積蓄來彌補或是弭平這個錯誤。而在萬種聲音萬面相萬種運轉重複的社會中,也唯有在警察走向你,和你說那幾句只要電視看多了都會記得的官方話之後,你的所作所為所說才會可悲的被別人全盤所接受,請注意,是全盤,包括一個表情一聲哀嚎,都會成為那些饑渴的禿鷹嘴裡最可口的證據。她瑟縮在捷運的一角,盯著每個比她高的人,心裡惡狠狠地期盼有哪個色狼會來摸她一把,然後她就可以以她的權能好好報復這些隱藏在光鮮服飾下的壞蛋,真正的壞蛋。整天上班她已經受夠去討好那些牙齒上閃著金光的無辜受害者,他們什麼都不缺,只缺一把可以打穿身上脂肪的槍。車廂發出咻──嘩的聲音。她覺得自己像一條大蛇肚腹中的消化物,還有這些人,沾著胃液的腐敗腥味,面目冷然的坐著,站著,或是嘴巴半開搶著位子。她站起來,車廂裡的人突然都盯著她看,像食人族那樣的飢渴,有人要走了,騰出一個位子來了。她轉頭繞到另一個廂門,不想知道座位爭奪戰誰勝誰負。走出車廂,有更多同樣僵硬的神情要和你爭電扶梯,爭出票口。她感到厭煩,為什麼捷運廣播既要乘客先下後上,又不停催促乘客把握上下車時間,搞得沒有人要讓步?在這個城市想做一些步調慢的事情,已經是一種妨礙別人的行為了。她聽見電扶梯入口有人吵了起來,大家一致回頭張望。她突然像肇事者一樣從電扶梯的左側疾跑而上,脫離這個是非的滾動纜帶。隔天她因身體不適放了半天的假,吞了幾顆止痛藥,穿起鞋和自尊心,叫計程車趕到公司。她親愛的老闆一聽到刷卡的聲音,內線的燈就像地獄之火一樣轟的燒起。「是的老闆。」她說,頭很暈。「老闆快要氣死了。」親愛的老闆用他自以為很幽默的口吻說。「去讓那些等待回電的委託人知道我們的的預約期有多長,哈,哈!他們最好有一台像電影裡面的預測犯罪機器可以知道自己何時要打官司。」她轉頭看向辦公桌,有一整排便利貼黏滿她的桌面。老實說,她也無法知道哪些人是真正的受害者,哪些人是打算用錢買一張鋒利的嘴來為自己博得自由。電話稍微比MSN好些,可以從聲音捕捉些微的蛛絲馬跡,但並不是絕對。有人的聲音聽起來誠懇萬分,但他可能就像對面百葉窗後的老闆一樣會邊和你掏心掏肺,一隻手順便在摳腳指甲縫,電腦桌面還開著美女滑拳清涼秀的程式。有些人聽起來很淡泊,他會禮貌的問過一些細節,彷彿只是要請你幫忙做個問卷,能不能委託成功都看緣份。她突然有點生氣,不知道自己的老闆有什麼資格讓所有人都得主動來求一個見面的機會。他們會來,然後走進那間辦公室,從頭到尾都盯著老闆的亞曼尼西裝,直到出去。老闆甚至連請抽的菸都比他自己的便宜許多。她拿起話筒按下通往地獄的鍵。沒回應,她掛下話筒,又拿起來。按下鍵。她問老闆,這些人全都是要拒絕的嗎?電話那頭又傳來嘲笑的聲音。這不能怪他,肥厚的脖子讓他的笑聲都變得不是很親切。當然,親愛的秘書小姐。老闆手上有好幾個大案子,剩下的那些人就讓他們去找流浪狗安樂死機構吧。她咬著牙。如果她現在有一把十字鎬,她會拿來把電話敲爛。但她沒有,只有一隻抓癢耙。於是她只有對著那隻抓癢耙出氣,順便詛咒老闆在紅粉知己的大腿上被挖破耳膜,這樣他就真的再也不用自己接電話了。好不容易一個案子結束了。她倚在法庭長椅旁,看著大批記者的鎂光燈跟著被告閃出去,法警挺著胸膛推啊擋啊,活像在演舞台劇。她的老闆走在原告身邊,領帶夾也閃啊,閃啊,她瞇著眼看著老闆唯一還像個人的那個大鼻子,像一顆流汗的蒜,像一隻蛾翕張著翅膀。她知道法院裡的人分成哪幾種,等著吃的和被等著吃的,還有看熱鬧的。而老闆該節食了。她眼中的法庭突然燃起熊熊烈火。被告席被燒了,法官席被燒了,老闆賴以吹噓的文件也被燒成灰燼,最後燒剩的真相卻在大家都出乎意料的地方。她想像著。壞人變成好人,好人變成壞人,而老闆變成精神病患者。然而這就跟想制裁色狼一樣,是遙遙無期的空想。她走上街道。很明亮,很乾淨,莊嚴的大樓,美麗的市容。她走過幾棵粗壯的榕樹,越過一些穿著套裝的行人,來到公車站牌旁。她想起以前和好友說的,坐直達車去法院上班。她現在可以坐直達車回家。她拿起手機,撥給那個朋友。「喂?」「我現在在法院,要坐直達車回家。」她毫無感情的說。「咦?妳現在在法院工作嗎?」對方小聲但很驚訝的說。「畢業後都沒妳的消息耶……等等,我再打給妳,老闆要過來了。」她把手機蓋起來,直達車來了,但她沒有上去,轉身往捷運的方向走去。隔天她換穿和往常風格不同的紅色套裝去上班,隔著百葉窗,看見老闆張著森森黃牙正在啃食一袋鹹水雞。肉汁淋漓在他的嘴唇上,沿著下巴滴下來。她一度以為那是委託人的肉。她坐到椅子上,膝窩不斷流著汗。老闆邊抹嘴邊走出來,稱讚她的套裝很好看,符合一間有名公司的氣派形象。她微笑,對著他的紅格紋領帶。然後同事走過來說了些什麼,眼神就像那袋雞一樣噁心。而老闆很快的又躲進辦公室,去處理一些案件剩下的屍骸,還有點鈔票。她的薪水也一樣地骯髒,老闆曾經意有所指的說,然後哈哈哈大笑,胃酸發酵的味道從嘴裡噴出。回家的路上有一個市場。她經過宰雞的攤位,禽類臨死前從喉嚨間迸出的哀鳴就這樣直勾勾地穿過她的耳膜。回頭一看,放血的巨型桶子厚厚地沾著血塊,挨著一個隱約透出點生存無奈感的背影。她快步通過,卻發現全街都是燒紙錢的煙,一個個紅鐵桶擺在店舖外頭,燒成灰色的紙灰在街道上飄著,火焰在桶裡蹦跳,貪婪地大口吃著貢祭品。那火跟老闆很像。她覺得自己好像站在異空間一樣的莫名奇妙。就在她家附近──有個大型的紙錢網,裡頭團著一大塊灰白色的餘燼。那簡直就是一個燒盡的人。跟被老闆吃乾抹淨的人一樣,乾了,一無所有。她踏進家門,襪子也沒脫,把書桌的抽屜拉出來沙啦啦的全往地上倒。滿滿的名片,各種顏色,用不同字體或不同價錢印著一些名字,地址,電話。這大部分都失效了,基於強食弱肉的原則。她拾起一張白色卡片,上面有誠摯簡單的問候語。妳好嗎?冬天就快要結束了。我在這裡寄居的房子有暖爐,火真是一種溫暖的東西。案件調查也即將告一段落。只要妳那裡一有動靜,我就能馬上趕回去掌握情況。祝平安祝平安。她喃喃唸著。電話嘟嚕嚕的響起。如果人都只安於處理自己範圍內的事情,世界會變得和平還是會變得無聊?她在談話途中突然提出了這樣的問題。不,別想了。對方穩穩的告訴她。她也不激動,也不辯駁,沒有人在遠方期待她,她只有憑依著世上所有不公正的東西活下去。找到答案並不會讓妳比現在好過。對方又說。那麼妳最好給我一張名片。她說。只有這樣我才不會忘記妳。她聽到對方哭泣的聲音,然後輕輕的懇求她不要再追究舊事,人要往前看云云。講電話也許是很容易哭的,因為對方看不見自己的模樣,哭了也不至於太失態。她有點羨慕,可是依舊哭不出來。於是要入冬了。她試著去想像一個最溫馨的童話故事中,壁爐裡發出嗶剝聲的火焰。她的打扮越發入時,漸漸成為辦公室女職員的討論話題。人最喜歡包裝了,她在化妝室喀的一聲蓋上唇膏的蓋子,調整內衣的束帶,只要有包裝,商品就可以賣好價錢。就像他們的辦公大樓一樣。男同事開始對她獻殷勤。她感到作嘔,這些男人的臉就像過期的奶茶一樣,浮出一層臭油,搖著淌著。要送妳下班嗎?要不要去喝點東西?幫妳買午餐好嗎?有多的電影票要不要去看?她越拒絕,身價越高。男人喜歡征服。某天她終於弄到了監視室的鑰匙。看看這個老闆有多麼居心叵測。她知道有監視器,但不知道數量這麼多。一整面的電視牆讓她看得眼花撩亂。藍色的人頭不停的在螢幕上鑽動,像土裡蠕動的蟬的幼蟲。她猜得出看這面牆的人將會多有優越感。這是一種勢力象徵的監視,站在這個房間的人,會有相當時間的錯覺以為自己是神。讓我們看看,她嘖嘖兩聲,從一樓的大門警衛開始,到二樓的茶水間,三樓的裝訂間……這讓她想到在捷運工作的朋友告訴她新型的站立車廂上方有監視器,最好不要穿低胸的衣服站在那裡,大概就像電梯內部那樣的角度。她看著隔壁桌同事的內衣,嘆了一口氣。在家,在職場,在任何自己認為隱密的地方,人類不管到哪都不自知地持續被監視著啊。她拿出隨身碟。她本來從不關心油價漲了多少,電視上鬧啊爭啊抱怨啊,民調電話一通通的打,只讓她覺得吵。現在她站在油罐旁,倒是發現到越臭的東西賣越好這件事。就像老闆的嘴。身後傳來有點熟悉又不是那麼重要的叫喚聲。她轉頭看,是同一層辦公室的助理。妳來加油?廢話,不然來搶劫嗎。她笑著說是啊。用罐子裝啊?是啊,不然說不定又要漲了,先買一點放起來。哇,但是都沒看過妳騎車或是開車耶!對方很新奇的説。我爸爸要的。原來如此。她把兩個油罐放進大購物袋裡,看著他把車牽上來,寶藍色的烤漆,閃閃發光。我很喜歡車子。他容光煥發的說。是喔,我喜歡笨蛋。她又微笑。妳要回家了嗎?我可以送妳一程。回家的路上他突然開始說起老闆。她心想大約又是扣薪加班諸如此類的抱怨。停在紅綠燈前,他開始抨擊司法制度。說著他四處當助理蒐集經驗與案例,想要總有一天還受害者公道。公道。她好久沒聽見這個詞。突然打起雷來。他慌忙在騎樓停下車,兩人站在屋簷下眼巴巴盯著雨滴看。下雨了。她把安全帽拿下來,心裡一陣悽涼,每下一次雨,就不知道有多少正在燃燒的東西被澆熄。他平緩的又說了幾個案件,她安靜的聽著。你有什麼受害的親人嗎?啊?你有親朋好友受害嗎?沒有耶。那你是為了誰伸張呢?所有人。他說。轟的一聲雷劈下。她回到家,脫下濕淋淋的鞋跟油罐子一起丟在玄關。房間變得潮濕,發出一股霉味。她同時覺得自己身上也沾染著揮之不去的油腥味,還有助理身上所謂公道的濃烈氣息,說不出是什麼味道。她蜷在藤椅上,像老片裡祖母心愛的小狗。只是她眼裡填滿了悲傷,憎恨以及徬徨。掛在客廳的老式鐘響了。明天這個時候,監視器會失效,她可以從埋伏的廁所裡出來,灑油,點火,像電影那樣嘩的一聲就會全部燒起來。熾焰在她的眼前冉動,名為復仇的火舌會替她舔淨所有冤屈,包括那該死的分機,老闆那櫃不知道隱藏多少暗號與利慾的文件,燒了還算是便宜他──她不禁咬緊了牙,燒啊,燒啊!她等著看,有關法權的書籍一排一排開始焦黑蜷曲,像受害者那樣痛苦的扭著臉龐。她在椅子上越縮越緊,脫妝的眼眶紅得像烙鐵,那些名片上的字眼開始在她眼前打轉,我要為你們點火了,親愛的。她咯咯地笑了起來。打開抽屜,她又拿出那張白色卡片。助理的臉突然閃過她面前。她吃了一驚,旋即想到他的東西也會被燒得一乾二淨,包括他電腦裡正在調查的案件,如果他說的是真的。那好,通通燒乾淨吧。她又笑了起來,把公道的男人也一起燒乾淨。她走到陽台,拿起油罐,眼睛裡像要噴出火花將它們點燃一樣。對了,打火機,就用老闆辦公室裡的,銀鍍的,高級打火機,適合這棟氣派的大樓的死狀。她的好友又打電話來。妳今天好嗎?下週我們要辦個聚會,要不要來?轉瞬間她已在晚間無人的辦公室。她倒了一半的油,走過助理的位子。她覺得把資料文具都收拾起來,再丟到公司後門應該會很好玩,代罪者的臉孔最可愛了,他們會很無助,很無辜,成為媒體最心愛的搖錢樹,接著很快的被砍成柴薪。她把他的東西都掃進一個箱子裡。然後繼續倒油,很細心地,像蝸牛在走過之處留下黏液那樣。每個人的位子都收拾得很乾淨。大樓的最高層,最容易被老闆的肚腹之氣感染,他們使用高級文具,燙著金色花邊的名片,人體工學椅,某個助理拉著大家團購的。她淋過一整排椅子,淋過走道,一路淋到電梯旁,拿起老闆的打火機,上面還刻著他的名字縮寫。轟。背後襲來一股炎熱的壓迫感。她按了電梯,緩緩被送到一樓,無聲地走出去。她正要把箱子放下,好奇心驅使她想知道這個男人的白紙上都印些什麼,在後門招了計程車把它們一起帶回家。每回跳表的聲音響起,她就在心裡描繪燃燒的程度。透明的大樓將會變得黑漆抹烏,或者玻璃會破裂,老闆的百葉窗會像害病的葉子般捲起來,讓他罪惡的辦公室無所遁形。高科技大樓會變成一個巨大的紙錢桶。她很遺憾不能留在現場觀看,不過趕回家看電視也不錯,可以看到一些特寫,還有裝模作樣的記者。她倒了杯酒,把腳翹在茶几上,打開電視,啊,火啊,真是溫暖的東西,光看都覺得舒服。她做了一個敬酒乾杯的動作,邊開始翻看箱子裡的東西。一些大賣場的原子筆。立可白,螢光筆。一疊印著公司商標浮水印的便條紙,有些寫著電話。三四個資料夾,她打開來。第一個是公司剛接手的案件,很詳細,密密麻麻寫著一些私人調查的情報。這應該是不為老闆所採用的,她哼笑。第二個資料夾是公司已結案的剪報資料。她快速的翻過去,所謂榮光,所謂正義,媒體文化。在第三個資料夾中,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臉孔蹦進她的眼簾。資料夾從她的膝蓋上滑落,她衝出公寓,差點被轉彎的機車撞到,攔了計程車說了公司的地址,在車上不停地揉著衣角。大樓外圍滿了人潮。她遠遠地看著,長長的雲梯和水柱直貫火舌,像昨天的雨一樣,將她好不容易點燃的火燄澆熄。嘿,妳還好嗎?他冷不防的拍了一下她的肩。她退後幾步看著他。點點頭。竟然燒起來了啊。他看著大樓嘆氣。還好資料都是有備份的。她盯著他看。這是新生,不是嗎?他說。充滿束縛的地方被解放了。她沒有回答,逕自往捷運的方向走去。她走到哪都是火舌。捷運的的座位,捷運的手把,她以為自己的衣角也燒了起來,不斷的拍打,揚起一陣灰。乘客紛紛不動聲色的與她保持距離,而她好像置身紙錢桶裡似地滾燙。這不是她第一次縱火了。第一次她燒了鄰居家的狗屋,然後是公園的一整排機車。但是這一次,油那種難以寬赦的氣味緊緊黏貼在她的身上不去,像刺青一樣,她捂住自己的鼻子,熊熊燃燒的大樓仍然在她腦中重複播放。她不知道他在調查那個案子。如果她可以再忍耐,如果她可以稍微對惡勢不那麼懼怕,如果她可以不要把所有人都當成笨蛋,如果她可以不要堅持用火焰來復仇,如果她再觀察入微一點……她明明曾經在法院有一個不錯的職位。如果她不要堅持貫徹自己定義的正義,也許一切都會不一樣。她還是可以坐直達車上班,她繃著臉,覺得頭快要脹破了。裡頭的火燄不斷地發出嗶啵聲。她伸手到口袋裡,打火機還在。在她離職之後的那段時間,她一直想要把法院燒了。但是她沒有那麼大的能耐,就像她沒有那麼龐大的權力和人脈可以把他救出來一樣。她明明是有同伴的。一想到這裡,她就無法冷靜下來。她明明可以用光明正大的方法制裁那些人,她可以不必變得跟他們一樣,她可以……她用跑的穿過小巷,砰地把家門打開,抓起茶几上的酒,用力摔在地上,然後點火。她又奪門而出,再也沒有在大樓裡時的平淡與冷然。火讓她熔化了,如今她只是個精神病患者,像在夢裡一樣。她聽見爆炸聲,公寓裡傳出驚叫。她沒命地往後方的窄路奔逃,彷彿後面已經開始有人追她,路燈看起來像是老闆的身影。她想起去監獄看他的最後那一次,隔著透明的板子,像是隔著公司透明的窗子。她把自己關了進去,然後又被吐了出來。她喘息,她後悔,她想回到從前那樣在捷運站說著以後要在家工作的悠閒時光。如果她沒有發現自己偏離軌道的成長,像普通人那樣順著社會的脈絡安穩的活著,也許她就可以像老闆那樣油膩膩地活得好好的。她軟下腳步,慢慢走著。眼前的景物依舊著火一樣地顫動。她在電線杆旁大聲地嘔吐,有一些被棄置的垃圾袋堆積在那裡,蒼蠅嗡嗡地飛著。她蹲下來,對著沾滿自己嘔吐物的排水溝和鞋,無聲地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