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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語堂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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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屆林語堂文學創作獎─散文﹝98年﹞
第三屆林語堂文學創作獎─散文﹝98年﹞
佳作
作者
王麗雯
作品名稱
雨後,與其他
作品內容
方下過雨的傍晚,空氣仍陰濛、濕潤,蘊著雨意。彷彿輕輕凌空一擰,就能劃破許多水來,而天空表情曖昧不明。你坐在騎樓邊看雨,一點燥意也無。秋天的雨,下的並不如夏天那樣短急,帶點潮涼氣味。台灣的夏天實在太熱,也許你還是喜歡秋天多一點。
以前你是很喜歡看雨的,特別是剛下過雨,一切都清清朗朗的時候。你喜歡走出門,看雲絮和房舍影子與溪水倒纏,翠閃閃迎風抖動的皺紗。山水極清朗,遠遠望去,是一大片被雲霧抹糊的淡彩。水面倒映的世界總比真實更像仙境,就連家門前苦楝懸掛欲滴的露珠,也蘊著月光與小鎮迷離的色澤。你喜歡仰起頭,看這些細小如芭蕾舞者腳尖的水光。小鎮彷彿從光暈中顛倒、滴滑、清脆地墜生於這世界上。瓦房、燈光,都精巧而微顫顫的。溪水是搖晃的,露珠也是搖晃的,於是上看下看,都搖曳不真起來。
母親常考慮著該不該把門前的苦楝砍去。苦楝的別名用台語念來,近似可憐,聽來不祥。你暗自想著這不過是迷信。你只知道它強健、耐風,深秋果熟時滿樹掛滿金澄澄的鈴鐺,在陽光下格外溫潤耀眼。每每看著這株直立、滿佈深深木痕的苦楝,便有種照人眼目的富足。
那時的你也喜歡一種玩具玻璃球。輕搖幾下靜放,裡頭的亮粉便像雪花般翩翩搖落,將雪上的小熊和樅樹林映得更加詩意而英勇。第一次收到這個玩具時,你高興地成天將它翻來轉去。你慣常地坐在溪邊,想著要是小溪和露珠也能搖蕩得如此繽紛,那你就活在無數個光影琳琅,生滅不盡的瓦鎮裡了。你從不覺得自己貪心,夢裡的世界總是美一點。你也忘記了,每次露水擒抱著膨脹的微光,飲泣般滴墜,都是一個世界乍然的天崩地裂。
坐在溪邊發愣時,你的母親會備好晚餐,全家搬幾張簡單的小桌小椅到戶外吃。山色如氣溫一樣舒爽,漸漸被悄然淹至的夜霧吞吐成一大片無窮無盡的空茫。你們喜歡坐在苦楝下天南地北地閒聊。氣候,雨水,今年的水果與茶,有時鄰人也會來湊個熱鬧。其實話題你並不特別熱衷,你只是喜歡人聲,看看溪水,看看露珠,一個個自足的世界。你注視著農人粗獷的笑容,竟發覺有種泥塑般的天真傻氣。於是你笑了,沒為什麼,就只是笑而已。無所謂而笑最讓人輕鬆。
你也喜歡母親做的糕點,常常她站在廚房熬煮果餡,你就站在邊上看。刀鋒劃過處,頓時空氣瀰漫一股水漾的清香。你看著她加糖,燉煮,或揉麵和餡,桿起一些家常點心。自家熬製的口味,外頭甜膩糕餅怎麼也比不上。
這些大多是一年到頭可做的事,但你想著秋冬結果的苦楝,還是私心喜歡秋天多一點。因為相聚,因為秋雨,因為舒爽空氣中的夕陽與明月,許多好風景,在酷暑之後被烘染得成熟。秋天是夕陽一樣的季節。有光,但不熾熱;涼爽,但不寒冷。有時閒來無事,側躺在涼席上酣然睡去一下午,不開冷氣,不加棉被,自然一枕黑甜。醒時看見家人都在身邊,你忽覺自己再無所求。
你還記得父親曾滿足地說,人生的暮年就要這樣過的。恬靜,安詳,甚至有點空虛。能享受空虛,才是至福。
你總以為童年會持續。就算後來到了城市唸書、工作,鄉村老家還是永遠有宜人的風景。每逢下雨,你總會想起家門前,水搖影搖,微微顫抖的光潤色澤。那種輕微的震盪,就像兒時長輩為你們唱的歌謠一樣,看似散漫,聲帶卻細細摩娑種種提醒和教訓,每每回憶那種歌吟都像夢境一般。你曾想著有天結了婚,有了孩子,要常帶他們回家。告訴孩子你喜歡的這條小溪,教他們仰頭看看露珠。也曾想著萬一掙足了錢,退休了,要回這終老,把這瓦房再交給下一代。你盤算事情時,口氣總是那麼篤定,一切最終都會很好。你計畫著今年中秋,也要興高采烈地回去。
現在,你坐在這裡,看著一排排沿分隔島擠著的欖仁。每到秋季,它們便開始瘋狂地轉紅、掉葉,彷彿一艘艘不幸在空海罹難的小船,骨骸層層疊疊。也許老家那棵苦楝自由多了,沒什麼使命,活得毫不擁擠。你仰著頭,試著從雨後葉上的露珠看出一點小鎮滑落的蹤跡。不過卻怎樣也無法像以前凝神,看那些小得滴泠溜轉的世界。懸掛的瓦房畢竟還是個夢中之夢,一眨眼就支離破碎。
記得仲夏夜晚下起了雨,沒人確實知道下了多少雨。你打了電話,隔著電話母親快活的聲音傳來。她說一切都很好,只是雨有點大,不必擔心。
你怎樣也沒想到,昔日虛幻的水搖影搖,匯聚起來竟能將一個實實在在的世界沖刷殆盡。那幾個斷斷續續下著雨的日子,溪水和露珠急急累纂、拋擲著無數城鎮的虛像,像淘氣的孩子奮力搖著手上的玻璃球。當你費盡力氣趕回去時,小溪和房舍已經不見了。你竟不記得自己曾住過這裡。遠方沉靜、詭異得出奇,傾斜堆高的泥地上又微微冒出草來,幾隻飛鳥凌空來去,而突兀的是你們,不是這片大地。山色如洗,輕盈地彷彿隨時可連枝剪斷,撲撲振翅蒸發於天際,亙古如昔。
只是,無數個日子你們歌唱,你們哭泣,在這裡真真實實活著。
你急急尋找你的親人。他們撤離了,但也嚇壞了。當所有人開始追究事件責任、討論濫墾、濫伐、公共安全、防災準備時,你不願再回想事情的始末,想辦法將家人接回了城市。連日以來的報導太清楚、太具體也太急迫了,即使關了電視,那些焦慮哭喊的聲音依舊如影隨形。其他人怎麼了呢?以往熟悉的地方?如果沒有了,怎麼辦呢?究竟怎麼了?種種苛責、抱怨,在你身上都不明所以地消化為一股極為空虛的情緒,就算明知是逃避,你也不敢繼續往下想。
你忍不住想起過去那些水搖影搖的景象來,那是你最鍾愛的水上星辰。也許現下只有努力召喚那些令你驚嘆的片段,才能稍稍擺脫現實。相較於其他人,你平靜也幸運。至少你們能一起相約重建被淹埋的瓦舍,滅頂的苦楝,躺椅,涼蓆與廚房。你只願相信這一切是有個孩子玩過頭了。大多時候,這孩子總還笑得傻氣,發怒過後,他會在那全心等你回來。
就算是沒有家了。
父親在城裡怎樣也住不習慣,不停抱怨每樣陳設都不對了。從小生活超過一甲子的地方就這樣沒了,他雖然活了下來,卻也失落無比。你密切注意新聞報導,發現原來水退去後還有那麼多的工程要做,那麼多毀壞的東西等待復原。他頻頻問你什麼時候可以回去,你也答不上,只說應該快了,再等等吧。除此之外,你也不知該說什麼,或該做什麼。補助手續繁雜,每每你去申辦都覺得心痛、不耐又心煩。有天晚上父親找你說話,說的非常多,包括老家,門前的苦楝,躺椅,不遠處的小溪,但幾乎都是些抽象的、空泛的辭彙。比方氣味,比方聲音,比方老樹深秋果熟時映發的微光,你記得嗎?那麼多不具體的浮光掠影,你忽然明白原來你們的思考和記憶的模式那麼相似。
偶爾意識到那是多少點滴的堆疊,及多猛烈地剝奪,你總忍不住哭泣。這樣龐大的記憶根基,看似能一夕抹去,實則早已牢牢附於骨血之中。想得越具體,越發讓人覺得難以忍受,因為實實在在的東西,實實在在地被毀棄了。你蜷縮著,柔軟、潔白如蟲蛹,真希望重新開始。但這世界似乎不會因你哭泣便停止轉動,何況家人還在,一切都來得及彌補。為了他們你必須強壯,必須成長,沒有可以仰望的苦楝,便自己造一棵。
所以你選擇一切如常,並且歡笑,努力注視所有美好的一面。你常想也許像這樣坐下來,說說,想想,把一切吐出來也許就好了。只是你傾訴的仍是像父親般那樣不具體,難以向人言說的浮光掠影。今年秋天對你而言,是個善後又新發的季節。你有些茫然,不知該怎麼度過,卻也慶幸還有心思回憶那些秋天,回憶那不分日光月光都一樣水溶的疏朗,落葉,與明月,瑣瑣碎碎平淡到空虛的幸福,這是父親一生津津樂道的,也許你和他都適合這樣的快樂。只是這份空虛是建立在有之上,若沒有那幢小溪旁的瓦房,怎樣也無法豁達。
總不是每個秋天都美麗。美景與蕭瑟,都是秋天。生滅有時,悲喜有時,奇怪,這是很簡單,天經地義之理。只是想起來,還是捨不得,還是想流淚。
於是你再次看見了城市從橘紅光暈中涓滴流轉的虛像。只是這次你明白自己只剩一個世界,脆弱無比,而冬天就要到了。至於過往失落的幾個世界究竟去了哪裡,你也不知道,只能懷著敬意,深深遙想,與懷念。就像你從來不知,那麼多急於歸根的落葉,最後是否真的回家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