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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語堂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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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屆林語堂文學創作獎─小說﹝99年﹞
第四屆林語堂文學創作獎─小說﹝99年﹞
首獎
作者
楊瀅靜
作品名稱
美麗人生
作品內容
美麗的人生
他們說火車出了意外。昨晚宜蘭大里站,自強號與電聯車號對撞,兩列車廂出軌,有沒有人傷亡還在調查,但宜蘭南北向的列車因此停駛。
美麗牽著小孩在花蓮車站,車站外大排長龍,原本該來的班次都誤點,或是不來。台鐵員工也無助得很,不知道怎麼對這些洶湧而入的人潮做說明。
美麗看看外面失控的軌道,撞歪了以後南下北上車次不再這麼準確對流,時間於是像星子亂竄,不再是圓形的鐘面守規則。
再這樣天就要黑了,美麗望望天空,雲上都是黑毛,看來又要下雨了。孩子抱在手上,有點昏昏欲睡,不叫不嚷的,美麗倒是情願孩子叫嚷,她才可以明確的想一想她和孩子,或者還有孩子父親的未來。家鐵定是回不去了,那裡有許多人在等說閒話,像啃瓜子一樣黑嘛嘛的啃她,把她當話題來消化,非逼得她眼淚掉出來,他們要看見瓜殼裡面的白心破碎才肯做罷。
「押抹嫁人丟大肚子,就見笑。」母親也是這樣,對她冷嘲熱諷。雖然父母不太希望她出現在店裡,但一忙起來,她還是必須挺著大肚子,在桌與桌之間幫忙。
她家在大學旁邊開了一家自助餐,每逢中午及晚餐時間會湧進大量的學生,起先那個人也不過是每天來吃飯的學生之一,後來怎麼會……。
她自覺自愛,看都不看那些每天都來的大學生一眼,她知道他們大部分為了她的秀色可餐而來的,唯獨他。他們之中只有那個人,她會給他特別多份量的菜。
現在她得仔細的看每一桌客人的臉,有時被她揪住了是那個人的學弟妹們,便開始淚眼汪汪,拿肚子頂人家,詢問那個人的下落。他們都說:「他畢業了,但我們都不知道他人在哪,也許回台北家了。」她大哭起來,假裝這樣可以洗刷一點那個人帶給她的難堪,雖然那些都像她的肚子一樣藏不住。她的事於是被說了又說,一屆一屆的學生都畢業了,她的事卻一直沒畢業,零食一樣茶餘飯後供人閒話。
火車上下來很多人,又上去很多人。車始終沒有開動,等到耐煩的人都不耐煩了,不耐煩的人捲起拳頭要去找理當負責的人理論。美麗握緊了手上的票,她和孩子共有一個位子,她終於決定要上台北,去找那個人。但有票有什麼用呢?現在曖昧不明的情況,就像她的現實人生翻版,亂烘烘的呈現無處可去的局面。
停在美麗面前的這班莒光號,不管幾點班次的旅客都硬擠上去坐了,先搶先贏,好像這樣可以快點離開車站似的。她隨著這些人,理所當然的先佔了一個位置,看來是不會有車掌驗票了。
莒光號冷氣一點也不強,已經半過小時了還不開,坐在美麗斜後方的那家人,媽媽抱著的小女孩,跟她的這個一樣大,小女孩眼睛轉啊轉的,吸著大拇指,嘴裡含糊不清的問她的小孩:「我三歲半,你幾歲?」她的小孩一臉木然,沒聽到。小女孩見沒人理,大哭起來,她的爸爸挪出一隻手摸小女孩的頭,一下一下輕輕的撫拍。
莒光號虛懸在月台,像一大列凍結的冰棒,美麗開始覺得冷起來了,大概是時間越來越晚。美麗把隨身的小碎花包打開,裡面有一套她的衣服和小孩的小裙子、小帽子,另外還有一罐感冒糖漿,小孩最近有點感冒,喝了這個好睡也比較不吵人。
美麗拿出外套,自己穿好了,再問身邊的小孩冷不冷,小孩沒應。美麗拉平小孩身上的衣服,小孩那套是她精心挑選過的,原本穿的都是親戚那邊丟過來已經不知道轉了幾手的童裝。她要上台北之前,特地揀了一套沒有縫補看來起還算乾淨的洋裝給小孩穿上,還有一件稍微破舊一點的小花裙子放在袋子裡。
要去見那個人,總要給人家個好印象吧。那個人不知道喜不喜歡小女孩,還是生個男孩比較保險?不過生都生了,生男生女也不是她能夠決定的。
莒光號開始動了起來,美麗塞給小孩一塊餅乾,自己巴巴的看著車窗外那一大片海。那片海與美麗對視,空洞的瞳孔不斷流出水來。廣播聲音乾乾的機械化一再重複:「火車只到宜蘭站,旅客請在宜蘭站轉電聯車到龜山島。」一再重複,聲音經過喉嚨被打了個結,是卡住了的喉結,是面對旅客不停詢問的站長那張窘迫的臉,或者是那個人。
美麗說:「我懷孕了。」那個人傻了,吞嚥口水的時候喉結抖著,嘴巴也抖著:「怎麼辦?我還沒畢業。」上次那個人吞口水的時候,是她第一次裸身從背後抱住他。
結果的結果他卻說:「我不要我的人生被小孩決定。」
每一站都停,莒光號最後換成電聯車,但也沒有人不耐長久的旅程要下車,不能半途而廢不是嗎?整列火車的人與她一起趕路,拉長身軀,明晃晃長形車廂的襯著外面陰雨的天氣,美麗心裡想:「到了台北,天氣就會變好了。」這麼長時間都陰雨綿綿,她的人生需要曬曬太陽,不然都發霉了。她甩甩頭,一頭黑長髮的陰霾,隱約夾雜了幾根白毛的霉。
她把手裡捏著的那張紙條翻出來看,上面有那個人的住址,是系學會代表給她的。聽說她的事情在學校的BBS上引起很大的騷動,美麗不懂什麼是學生會什麼是網路,美麗只知道每天都有很多人來看她,她家的自助餐生意變好。即便後遺症是,她和小孩經過的路上,總站滿了好多嘴巴與耳朵形影不離的人們,傳遞好大聲的秘密。這些耳語把她和小孩的耳朵都震聾了。
美麗手指著海跟身邊的小孩說:「海。ㄏㄞ海三聲海。」緩慢的發出嘴型,讓小孩的手摸自己的嘴形自己的喉嚨。接下來又比著自己:「媽媽。ㄇㄚ媽一聲媽。」小孩仍舊一臉呆滯。
火車繼續移動著,海一格一格的困在車窗裡,美麗與小孩也被困著。美麗愛那個人的時候常說:「我要跟你相依為命。」然後那個人會笑:「這句話好黏。」後來美麗沒有和那個人,她和小孩相依為命,她才懂原來相依為命是這麼累的事情。
那個人畢業時,說先回台北找工作,等一切安頓好了,就回來接美麗和小孩。等美麗的爸媽知道美麗懷孕後,小孩已經拿不掉了,美麗堅持生下來自己養,誰知道小孩情況越來越怪,帶去給醫生看,醫生說這小孩什麼都聽不見也學不會說話,是個聾子欸。
當初美麗認識那個人,就是想跟他一起離開這裡,去大城市工作,那個人也承諾以後要讓她過好的生活,結果現在落得什麼都沒有。那個人說他不要他的人生被小孩決定,那難道她就要嗎?這不公平。
想著想著,慢車總算到了宜蘭,美麗牽著小孩下了車,宜蘭站好多人,她擔心小孩跟她會被人潮擠散,她握得更緊一些,小孩的手有一點黏糊糊的,一定是剛吃餅乾吃不乾淨糊了手。那些黏膩簡直像捕鼠紙一樣的黏著她,她越是掙扎,手上這個小的黏鼠紙就抓的越牢。美麗甩了一甩手,手上什麼都沒有,她擦了擦裙子,再去抓自己小孩,發現小孩不見了。美麗回過頭去找,人潮好擠,她被擠到最前面去,前面就是電聯車了。美麗想想算了,不過就是一個小孩,為了這個小孩她卻吃了好多苦。沒有小孩她不能回花蓮家裡,去台北也需要小孩跟那個人談條件,如果那個人知道這小孩是個又聾又啞的小女生,搞不好會矢口否認他跟美麗有過一段。
美麗被擠上電車,擠她像不倒翁一樣,左邊倒一下不管小孩,右邊倒一下回頭找小孩。她搖搖晃晃,搖擺不定,然後龜山島站到了。她後面的人推她一下肩膀,示意她往前走,還是算了以後,她被上了發條從不倒翁變成機器人,筆直的往前頭也不回。
出龜山島站,對面的階梯上停著好幾輛遊覽車,她搭上了其中一輛,找了一個靠窗的位置。遊覽車又啟動了,她注視著海,天氣好轉了,海的顏色晴朗了,藍成天空一樣,海天一色,外面的世界被大水藍漫溢著,她跟著好幾車的人潮逃難。但她還是想告訴孩子:「噢妳看,這是海。ㄏㄞ三聲海。我是媽媽,ㄇㄚ一聲媽。」但她左邊只是坐個老人,沈默的咳著嗽。
孩子呢她想,喔對,孩子不見了。但她也只是想,她沒有想過再回去找,她對自己說:「這個海真的,藍的很好看。」
遊覽車載他們到下一個火車站,她又搭上電聯車,聽說到了七堵以後就可以轉接火車上台北。電聯車上人們昏昏欲睡,瀰漫著一種夢境的感覺,從她丟失孩子以後,她的人生要轉向另一個方向了,台北還是要去的,但是她到底有沒有丟掉孩子呢?還是她只是和電聯車上所有的人一起做了一個出軌的夢境呢?
進了七堵車站,她跟著又被擠上了月台,聽說第一月台有電聯車可以到台北,第三月台有自強號可以到台北。她趨前問站務人員,站務人員正在跟幾個旅客爭執。
她離開那邊,在通往月台的角落,她看到一個小男孩手足無措,一臉要哭要哭的樣子,她過去問:「爸爸媽媽呢?」小男孩搖搖頭,美麗覺得這個小男孩跟她的孩子差不多大,但長得真是健康漂亮。美麗又問了一次,小男生才開口說:「阿姨,我要找爸爸媽媽。」還好這個是會講話的,聲音有點鼻音,嬌嫩嫩的,像豆腐一樣彈著耳朵。原來這就是小孩的聲音,清爽極了。美麗牽起小男孩的手,小男孩的手一點也不黏,掌心日光燈般的乾淨,美麗瞬間覺得這個車站好亮好大,是不是越到台北,車站的模樣就越大越好。
如果是眼前這個小男孩,那個人說不定就肯要她和孩子了。美麗牽著小男孩的手,坐上第三月台的自強號,上車後,她先帶小男孩去廁所,把小花布包裡面的另一件花裙給小男孩穿上,又給他帶了小帽,小男孩變成小女孩了。美麗讓小女孩喝了布包裡的感冒糖漿,過一會兒小女孩睡著了。隔壁的乘客喋喋不休的在說,鐵軌還在搶修,聽說宜蘭附近已經恢復通車,壞掉的軌道正在慢慢的被修復,一定可以很快的接上健康的軌道。
總算到了台北,坐了七個多小時車程的美麗,拉著小女孩順著捷運車站的指標往前走。就在捷運站入口轉彎的地方,迎面撞上牽著小男孩的男人。那男人長相討厭帶點猥瑣,小男孩穿著短褲,臉卻長得和她走失的小女兒一模一樣。她們和他們擦肩而過的瞬間,小男孩開口了,奇怪小獸的掙扎低吼,他說:「ㄇ」,對著她的臉沈沈的喊著,像蜘蛛編網。
美麗說不出口默默糾正:「是一聲不是輕聲,要有ㄚ的音,孩子或許你可以尖叫『啊』看看!試著救救你自己。」
那聲音打了美麗的臉一拳,孩子就被牽過去了。猥瑣男人驚訝的回頭望了美麗一眼,美麗若無其事,只管牽著身邊這個健康美麗的,只管一直往前走不回頭。她在心中默唸,這是台北,這是她的美麗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