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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語堂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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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屆林語堂文學創作獎─小說﹝99年﹞
第四屆林語堂文學創作獎─小說﹝99年﹞
貳獎
作者
陳麒淩
作品名稱
白菜玫瑰
作品內容
白菜玫瑰
瑩下班的時候,太陽總是快要落盡了。
快要落盡了,只剩一點點有弧度的金邊兒,那金,也是朦朦朧朧的,在冬天會清晰些,像人用筆勾過。
瑩下了公車,擠在人群裏,總要停一停腳去看看天邊,好像要誠心送送它,太陽也辛苦一天了。然後才轉進銅鼓街,穿過幾家鬧哄哄的店鋪,避一避迎面開得很快的機車,走進飄著油鍋烹蒜氣味的巷子,天色暗下來,老褐色木門漏出幾點油黃的光,那是她和阿嬤的家。
“阿嬤,我買菜回來囉!”瑩輕快地喚,一邊推開門。
“乖孫回來囉乖孫!”阿嬤含糊不清地應,打開門,見她在籐椅上前傾著身子,臉上透著喜。
阿嬤坐的籐椅怕有一百年了,她也好像在那裏坐了一百年那麼久,有時她也能走幾步,扶著桌角,慢慢去探牆,巍巍地邁出一小步,再想上好久,想不起本來要幹什麼,該往哪里走。
“阿嬤你猜我買什麼菜?”瑩放下大包小包,系上了細花圍裙。
“白菜,嗯,豬肉,白菜——”阿嬤反反復複地答。
“好聰明,猜對了白菜,今晚吃羅非魚,還有豆腐好不好?”她歪著頭,摸摸阿嬤皺皺的臉。
“擇白菜,擇白菜。”阿嬤揚著一隻手,心急地要幫忙。
“阿嬤好乖,幫手擇白菜。”瑩把一紮小白菜放進菜籃,突然記起什麼,回身從提包裏擎出一支紅玫瑰。
她笑了一聲,“阿嬤,靚不靚?”
“好靚啊。”
“還好香呢,不信聞聞。”
“你摘公園的花呀。”
“別人送我的,阿嬤。”瑩微微潤紅了臉,找了一個空瓶子把花插上,左右看了幾遍,又笑著摸摸阿嬤的臉。
阿嬤專心地擇白菜,她用剪子去掉菜根,擇去黃的有蟲洞的葉,把白底青頭的菜擺齊整,頭是頭尾是尾,動作雖然遲緩,但還算穩妥周到,現在她幹得最好就是這樣,換了空心菜花椰菜都會亂手腳。去年有一次便秘痛得出血,醫生要她多吃白菜,用滾水煮得軟軟熟熟,阿嬤從此就認准,日日都要瑩買白菜。
瑩把餐桌擺在阿嬤面前,盛好飯,想想又把那支花拿過來擺。
“阿嬤,你知道送人玫瑰花什麼意思嗎?”瑩仍不拿筷,出了會兒神,兩隻黑眼亮晶晶。
她等不及阿嬤吞下那啖飯,自己先笑著答了,“就是說人家中意你囉。”
阿嬤也隨瑩笑,瑩不好意思,吐吐舌頭,“好不知羞哦,是吧阿嬤。”
送她玫瑰花的那人,叫阿峰,讀過大學的男生,看起來就是有涵養,他在樓上的電腦城上班,常常會來店裏複印,有時他複印好大一遝資料,要等很久,瑩心腸好,會給他倒一杯茶,讓他坐,有時他也會幫瑩的手,裝訂啊,換墨啊,還給她下載好聽的音樂。喜歡跟他說話,他也是吧,資料印好了也不急著走,一點點小事都能聊好久,然後,他就帶來一支玫瑰花,輕輕地插進她的筆筒,她問,哪里來的,他就有點害羞地說,撿的。
當然知道他瞎說,因為明天他又帶來一支,下一天還有,天天都有,哪里有那麼多玫瑰白白讓人去撿。她明白他的心意,又甜蜜又著慌,那感覺,但真的好快樂,好快樂啊。
連阿嬤也識得逗趣,下次瑩回家問,“阿嬤你猜我買什麼菜?”她就會應,雖然有點含糊不清,“白菜,嗯豬肉,白菜,還有玫瑰花。”
瑩總是回頭一笑,摸摸阿嬤的臉,“好聰明哇,猜中。”
日子就是這樣,她每天追著太陽回家,帶回新鮮的白菜,魚,豬肉,還有玫瑰花,她笑盈盈地如常煮菜、和阿嬤聊天,卻難免常常分心,忽然又會想起阿峰。她是真的喜歡他,相愛的人只想永遠一起,關於將來,他們不是沒有談過的。
這晚幫阿嬤沖涼,水暖暖地流過她的背,她高興,腦筋也清楚些,“你阿公都未送過一支花給我,後生時都未有。”
瑩用毛巾給阿嬤擦身,“把我那支給你啦。”
阿嬤嘀咕,“我才不要,人家不中意阿婆仔。”
阿嬤洗乾淨,舒舒服服躺在床上,瑩舉著電蚊拍在帳子裏巡一遍,放下帳子,阿嬤伸手攔一下。
“阿嬤,你要去廁所嗎?”
“沒有,就是看看我乖孫。”
“怎麼了阿嬤?”
“我好老了,時刻想自己為什麼還沒死,拖累你。”阿嬤牽著瑩的手,“又好怕人死了,再也看不到我乖孫——”
“阿嬤,又亂想東西,知道嗎,你要活到一百二十歲,直到你乖孫也做阿嬤!”瑩捏捏她的手,“好好睡哦,明天早早起,我們去公園散步。”
帶上門出來,抒一口氣,差些以為阿嬤知道了什麼,她不會知道了什麼吧。看看手機,沒有阿峰的短信,這才坐下發呆。
阿峰要去珠海了,想她一起去,他說,跟我去珠海吧,供一層樓,能看到海的,咱們結婚。
可是阿嬤——
阿嬤是你一個人的嗎,你有權利過自己的生活,不是嗎?
可是阿嬤帶大我,她現在老了——我怎麼忍心,我不知道——
她不知說什麼,在阿峰面前,人總會變得無力不知為什麼。她太喜歡他了吧,這世上再也沒有哪個男子能讓她這麼喜歡了,可是阿嬤——
那些阿嬤睡得很熟的夜裏,她就這樣坐著發呆,呆上好久好久。
她曾打過電話給大伯,大伯是個急性子,一聽是她馬上就嚷,“阿嬤出了什麼事?”
“阿嬤很好啊。”
“嚇得我,你就辛苦些好好照顧阿嬤,也不枉她把你帶大,需要錢就說,你伯母身體不是很好,我又忙,最近都沒時間去看她,辛苦你啦。”
“哦。”
三姑脾氣好,好說話,她願意去跟她聊。還沒坐下,三姑已經收拾好許多包包,有吃的有衣服,要她帶回去給阿嬤。
“你成哥要結婚了,現在房子這麼貴,只好先回家住著,大家擠一擠算了。”三姑嘮叨著,“你也該找男朋友了吧,對哦,你有男朋友沒有啊?”
“我啊——”她不知該怎麼說好。
頤和康樂院是最後考慮的地方,她去看過兩次,院子很大,有花有樹有鳥,看護小姐很溫柔,老人們坐在一起看電視,都是笑笑的樣子。
她不是真的要送阿嬤去那裏,她不是不要她,瑩這樣打算著,半年,最多一年,阿嬤先住在那裏,等她在珠海安定下來,就接阿嬤過去,她說過的,要阿嬤活到一百二十歲,直到自己也做了阿嬤。
但是怎麼跟阿嬤說呢,阿峰每天都在催她。
有時瑩問她,“阿嬤,白天一個人在家,會不會好悶?”
阿嬤糊塗了,只顧說自己的,“白菜不會塞住牙。”
“阿嬤,你喜歡和很多老婆婆做伴嗎?”
“電視說白菜升價啦。”
她心裏難過,“阿嬤,我要出差了,要去好長時間。”
“白菜還貴過青瓜。”
阿嬤會懂嗎,她歎口氣,接著說下去,“我送你去一個好玩的地方,等我回來,再去接你,好不好?”
“好呀。”阿嬤應得很清楚。
有時她好像什麼都明白,收拾行李的時候,她記得要帶哪雙鞋哪個杯子。
“福壽衣放進去哦。”阿嬤交代。早幾年她就準備了整套的福壽衣,用紅布包著,放在衣櫃頂層。
“不用帶那些。”瑩有些不自在。
誰知臨出門那天阿嬤又問一遍,“我的福壽衣有放進去沒?”
那天早晨阿嬤穿好衣服,梳好頭髮,把隨身小花布包掛在頸上,一會兒又不放心地取下,把裏面的東西清點一次,包裏有一點錢,電話本,還有一本小相冊。
“你放心去做事,我好乖好能的,你不用心急掛記我,我也不心急。”她忽地抬頭笑笑,瑩摸摸她皺皺的臉,輕輕地。
看得出來,阿嬤緊張,一路上手緊緊抓住布包,到了康樂院,要她在大堂長椅上等,瑩去辦手續,她忙舉起手說“拜拜,拜拜。”
瑩笑,“阿嬤,我還沒走呢。”
關於白菜的問題,瑩和司務主任有了爭吵。
“可是我阿嬤只吃白菜,其他的瓜菜她不吃的。”
“那她可以嘗試一下其他品種,或者選擇不吃。”
“不吃白菜她很容易便血——”
“那你想怎樣?”
“能不能給她開一點小灶?每天煮一點白菜。”
“這麼金貴,幹嘛又送她來這裏呢?”
瑩生氣,要不要找院長投訴,還沒來態度就這樣惡劣,怎麼放心把人託付給他,走出前廊,遠遠看見阿嬤,孤零零地在椅子上打盹,佝僂著肩,下頜癟癟地垂在胸口,抓著布袋的枯手綴著暗斑。從沒試過這樣的距離看阿嬤,她好小,好弱,隨便什麼人都可以抱起來,吊扇在頂上旋轉,微微吹動她灰白稀疏的發,原來阿嬤已經那麼老了。
別騙自己了,她還能有幾年呢,真的能活到一百二十歲嗎,放下她在這裏,這半年裏她沒了怎麼辦,下次來見不到她怎麼辦,去哪里找,誰可以賠,什麼能夠彌補。想起幼時,父母早亡,阿嬤就是親生爹娘,颱風夜步行十幾公里為她找牛奶,感冒塞鼻子喘不過氣,是阿嬤用口吸出她的鼻涕,晚上睡覺她愛把臉貼在阿嬤胸前尋找那乾涸的乳頭,走到哪里她都牽著阿嬤的手,一直牽著從很小長到很大,世界上只有一個這樣的阿嬤。
她擦眼睛,躲在轉角擦了一遍又一遍。
“阿嬤。”瑩扶住老人的肩。
阿嬤醒覺,以為她要走,連忙舉起手,“拜拜。”
瑩牽著她的手,“這裏不好玩,我們一同回家。”
阿峰還是走了。
也知道,總有一場傷心的,也許不止一場。無所謂啦,世界上又不是沒男人,但阿嬤只得一個。她這樣對自己說,看得很開的樣子。
可回家的時候,卻不禁在車上一路地掉淚,止不住地,紙巾濕了一張又一張。
還好能在阿嬤面前裝出笑來,“阿嬤,我買菜回來囉!”
“乖孫回來囉乖孫!”
“猜猜我買什麼菜?”
“白菜,嗯,豬肉,白菜,玫瑰花。”
“嘻嘻,對了一半。”她一副調皮輕鬆的樣子,“沒有玫瑰花囉!沒人中意囉!”
裝得很辛苦啊,炒菜的時候,抽油煙機隆隆地響,她忍很久才抽一下鼻子,裝作擦汗去擦眼淚,一直不敢回頭。
吃飯的時候,阿嬤從身邊捧出一隻碟子,用小時候哄她的語氣,“乖孫,有好東西給你看哦。” 她含糊不清卻又無比溫慈地說,“不用流眼淚哦,阿嬤給好多個中意你,好多好多。”
低頭看去,白色的瓷碟裏,盛滿一朵朵頭臉上仰的小白菜根,那些齊齊切剪的白菜根,你一定從未發現,從正面看,一層層晶瑩潔白的苞,瓣瓣曲折婉轉,好生生地擁簇著一點翠綠的芯,看上去,竟然是一朵朵小小的玫瑰花。
她叫一聲阿嬤,大聲地哭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