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牢
零
每個人都有想用一個笑話為自己脫困的時候。
一
他的第一眼印象是:那道光很黃,黃的像他爹內衫的的汗漬,更像街頭奶娃久洗不淨的尿布。上週他傷了右腳,談不上全廢,但著實要瘸一陣子。本來誰坐牢不坐出個遍體鱗傷,但他的腳傷僅僅是一次粗心的結果──誰不小心撞了他,他手上的大鐵鍋就硬是掉下來,連著那老鼠都不愛吃的菜湯,把他的腳砸了燙了個稀巴爛。本來廚房就是涼缺,但今後他連廚房也不用去了,獄卒跟他說。
「把耳屎挖空了等典獄長叫你。」獄卒嘿嘿笑著走了。
接下來三天,他真正是坐牢──坐著,不然就躺著,負責給典獄長送飯的獄卒,現在也幫他送飯來。「江燮保!」他吃飽了正想表演路倒,就聽見另一個獄卒在叫他。「出來!」
來送他的獄卒一胖一瘦,他討厭胖的那個獄卒,因為被那個胖獄卒架著的時候,胖獄卒的肥肉就無間隙地往他身上磨,親熱不已。這常常讓他想吐。
但要是多說話,獄卒們絕對會打到他真的吐。吐米飯不稀奇,怕是連對親爹親娘的真心話也一股腦吐出來。
瘦獄卒打開門,於是江燮保就看到那道光了。那道黃極了的光,孤伶伶照著史前蒼茫般的水泥地,深處坐著馬渾球和幾個高階長官,中央擺著一把破椅子,那是江燮保的寶座。兩側規矩坐著的,是幾個表現好的獄友。
江燮保定定地看著馬渾球,然後用慈悲的口氣說:「我來看你們了。」
滿室哄堂大笑。有了這挺好的開場,江燮保開始口沫橫飛地說起一個笑話。這空間太陰冷,格外讓江燮保的口沫橫飛顯得熱鬧又孤單。附近不時傳來壓抑的嗤嗤笑聲,像有人勒住他們的脖子。這是個有關監獄、非常精彩的笑話。
馬渾球笑得像女人一樣全身亂顫,喘不過氣來,外翻的嘴唇甚至流出了一點口水。他滿意地摸著下巴,讚許地看著江燮保。江燮保是非常享受笑聲的,但他還是忍不住看了看桌上的公文。
「准江燮保緩刑」的公文就在馬渾球的桌上。
馬渾球也看到江燮保在看公文了。
江燮保被拖回牢房。
二
江燮保讀過《一千零一夜》。有意思,也沒意思。有意思的地方在那個女的被軟禁著講故事,沒意思的在於那女的講的故事。
那時他七、八歲吧。他娘帶他到縣裡圖書室去,叫他待在裡頭好好找點有意思、長見識的書來讀。前一個小孩在他面前搶走了《萬能發明王》,他一氣之下,就走向了兒童文學區,選了這本《一千零一夜》。然而當他讀到國王放走了那女的,他娘卻還沒有回來。之後他再也沒見過他娘了,公安請他爹江治國從貴陽來接他回家,此後他一路順長到三十歲。
他有了老婆俞明,她生不出孩子。江治國病懨懨,沒幾碼子力氣叫他再搞個二房生個孫子,他也沒錢。俞明人是很溫柔的,為了不能生常常悶悶不樂。江燮保在省裡一個小事務所當文書,很優秀,長官都讚他手腳麻利,卻永遠不給他升官。
三十歲這年,他帶了俞明到了麗江玩。那裡是納西族自治區,風景很美,牌坊雕得怪巧的,水溝特多,且都碧綠清澈,若不是俞明說不要,他很覺得可以喝上兩口。玩了一日,向晚了,他就帶俞明上黑龍潭看夕陽。俞明愛水,黑龍潭的水面像塊大仙草似地顫抖著,不覺也讓他想到他與俞明的第一次。江燮保攬著仍年輕的俞明,就著欄杆旁說了個笑話。那笑話怪促狹的,開政府高級官員的黃腔,俞明聽了咯咯笑。「討厭,」她說,「你真討厭!」
江燮保永遠沒有想到,一個北京來的高層正從他身後向他走來。那雖不是大太陽底下也叫人發抖的時代,卻也不是一個說壞話能不關窗的時代。這位長官聽了江燮保的笑話,當下就一把火,那天晚上,江燮保就已經在麗江的公安局裡了。
一場好好的旅行成了坐牢,江燮保真是有氣沒處發。這時他也還沒想到這牢飯將吃多久,如果他明白了,在麗江他也許會承諾給俞明買那把漂亮昂貴的花傘。但隨著時間越晚,他開始納悶俞明怎麼不來救他,就是不來救他,也該來見他。他等到整個拘捕所的鼾聲震天價響,才一股氣悶地睡去。
然而俞明並不是沒來見他。打從黑龍潭邊江燮保被抓去,她就怕得要死,一瞬間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兼之也不知道丈夫被帶到哪裡去,她坐在岸邊哭了一下,先是想到一個表親犯了錯被公安沉進瀘沽湖去,要是江燮保此去不再回來,她從此恐怕就無依無靠;接著忍不住又想到她娘死得早,這二十多年來她就是命苦。這麼一想忍不住悲從中來,在水邊足足哭了兩時辰,又發呆坐了一時辰。三個時辰過去後,她才開始思考或許有機會救得江燮保出來。一開始這麼想,她居然又開闊起來,心裡想著江燮保只不過是說錯了幾句話,公安還能對他怎樣。她這麼一想就高興了,決定去救江燮保。
她找人問了公安局的位置,地方話她聽不懂,就比手畫腳,好容易讓人明白她在說監獄。路上經過一小攤子,她又突然想起,與江燮保這一日遊玩下來,兩人還沒吃到麗江的名產「乳扇」。她買了三支,還不忘跟人講價錢。這麼手裡提著乳扇往公安局去,在公安局門口給自己重新梳了頭髮,深呼吸,告訴自己,俞明,你是聰明的女子。這麼給自己加強信心,才硬梆梆地抬頭挺胸往一看來好脾氣的公安去。
「大哥好,我找江燮保。」俞明用可憐巴巴的聲音說。
如果有什麼比勒住他脖子更令這個公安難過的,肯定就是在下班前遇上一女子來同他說話。當然,他喜愛女子,只有在連連賭輸十天錢的時候除外。其他公安跟他說,鐵定是他老婆晚上睡覺把腳橫跨他腿上,女人就是背,賭博還碰女人就是倒楣。
「滾。」這個看來好脾氣的公安說。
那天晚上,俞明流著淚吃著乳扇,坐夜車回家了。江燮保則在拘捕所做了一個好夢,夢到俞明跟他說,不去麗江看水了,她現在比較喜歡爬山。
送江燮保坐牢的高層公幹完就拍拍屁股回京,留下來的指令卻讓麗江的公安局長很迷惘,不過麗江的公安局長不是習慣讓自己迷惘的人。他搞不清楚江燮保為何坐牢,只曉得公文上寫個「公然侮辱」,偏偏應訊的時候江燮保又倔得很,當下公安局長決定將他北送到泰安,參加一個國家教化囚犯的「新禮貌教育計畫」。江燮保折騰了半天,來到泰安,計劃卻在六個月後因故中止,所有的囚犯改送山東,於是江燮保就來到了山東,那是一九九五年。
然後,他坐了十五年的牢。
三
剛開始江燮保認為他鐵定不久就能脫困,他渴望省裡事務所的人來給他解圍,但事務所只來了一封信,叫他在牢裡好自為之。這格式他太熟悉了,這範例他擬的。俞明來看過他好幾次,頭幾年來得很勤,還找間房子在山東住下,後來說是租金負擔不起,就退了房子回老家,來得也就少了。有時帶口信跟他說老爸爸想他,有時跟他說房子裡暖爐壞了,冬天很冷。後來寫信說認識了山東的朋友,說不准有機會把江燮保弄出來。最後一次卻是江治國寫信來了,說是俞明想改嫁,對方是一個山東人。
准不准離婚?當然准,江燮保含淚簽了字,還寫信祝她永浴愛河。過兩週,又補信,罵她賤,說她奶頭兩邊顏色不同。在那之後江燮保逐漸明白,人或許有分上下等,但人生鐵定都是下乘。他希望俞明的新婚丈夫是個徹頭徹尾的王八蛋。
那一晚江燮保用枕頭蒙著臉,哭聲沒給任何人聽見,甚至連自己也聽不見。
四
那件事第一次的發生在某日的晚上。不管是當天的天氣、菜色、囚犯的表情,一切都與平日沒啥不同。打睡覺鈴以後,獄卒走了,有人掏出白天從廚房摸來的一小瓶二鍋頭,躲在一庫房裡偷雞摸狗地喝,這也是稀鬆平常的事。但酒傳了兩輪後,卻仍剩下兩、三口,這倒是跟慣例不同。他媽的是誰喝酒跟娘們一樣,獄友們開始低聲互罵,說對方坐牢坐到卵蛋都沒了。最後大家決定,各自做一小項表演,贏的人喝乾,不服輸的人就去切胖獄卒的卵蛋。
有人倒立轉圈圈,有人吃拳頭,還用舌頭玩一支點燃的煙(旁人說,這已經都不稀奇了,想喝酒得把煙插進屁股裡)。但是最後他們全都專注在江燮保的表演。江燮保只說了一個笑話。他們幾乎笑到屎尿齊流,直到聽見獄卒的咆哮和亮燈,才撐著笑到發軟的腿摸索著回床,夜半這些人棉被都還在抖,底下窸窸窣窣傳出努力彆著的笑聲。
沒多久江燮保的名聲就在牢裡傳開了。他說笑話給獄友聽。剛開始聽眾不到五個,再來十個,後來一百零一個,那多出來的一個,就是典獄長。山東的典獄長綽號馬渾球,馬渾球從頭頂毛到腳趾頭,全都著迷於這個囚犯的才華。一天又一天,江燮保就像《一千零一夜》裡的公主,每夜應召說笑,帶來獄中難得的溫馨時刻。馬渾球要懲罰誰,就叫他一個月都不准進交誼廳來聽江燮保說笑。
江燮保沒有想到的是,他卻在他的才華中失足了。馬渾球捨不得他離開,永遠不准他保釋緩刑。
五年乃至十五年,獄中沒有歲月,只是瑣碎地淘汰一些舊面孔(淘汰到姥姥家去了,他們嘿嘿地笑),然後又迎來一些新面孔。江燮保的日子則與其他獄友不盡相同,他認識了一個來探獄友的女孩,說是獄友的外甥女,一個大連來的女孩子,很清秀,叫文玲。他們談了一場戀愛,是江燮保當時唯一的安慰。另外有個獄中的文書叫莫光水,很是個好人,跟江燮保成了莫逆。馬渾球不讓江燮保離開,但給他高規格的待遇,加上好朋友跟愛人,江燮保獄中的日子似乎逐漸安穩下來。有個回來探監的前獄友說,江燮保坐牢的日子,還比外頭的老百姓強。
五
沒想到出獄的人卻接二連三地把江燮保這一號人物宣揚出去,監獄守衛接到第一通電話的時候還很納悶。等見著監獄門口許多的記者,守衛才知道事情搞大了。
這些記者全都要求來採訪「山東監獄的笑話王」。主要的導火線,在一個月前,馬渾球一時答應讓電視台採訪,經不起記者的詢問之下,也透露了傳言中的笑話王的確是一號真實人物。這則新聞播出後轟動天下。數以百計的媒體日日夜夜打山東監獄的電話,就是求得見江燮保的機會,自然也就查起江燮保坐牢的原因。連江燮保的面都還沒見著,居然有電影界的人聯絡,希望將此事拍成電影。等到連市長也致電關心了,馬渾球這下才知後悔莫及。然而事情已經無關乎捨不捨得了,而是馬渾球根本不知江燮保真正的坐牢原因,卻讓他一坐十五年,泰安監獄與麗江公安局更是一問三不知。不得已之下,馬渾球悄悄打發了人去問江燮保,沒想到事實的真相,卻足以讓白關人家十五年的馬渾球官位不保。當時政府正在肅整官員,許多過去橫著走的,現在都只能在家裡或拘捕所裡兜圈子了,上頭哪容許出這種疵漏?
情急之下,馬渾球對外宣稱:江燮保死了。
媒體歸於平靜後,馬渾球知道他欠江燮保的,他沒說什麼,給江燮保弄了個新身分,給了他一筆錢,條件是永遠不准說出自己真正的身分,當然更別說是坐牢原因。
六
江燮保終於從監獄走出來的,燦爛的陽光與眼前開闊讓他幾乎想走回監獄。但他畢竟沒有。他找了文玲,兩個人相偕到台灣遊玩,晴朗的一週,他終於吻了文玲,探訪了這奇異的小島,他從未想過能踩上的土地。但奇怪的是,在好山好水與戀人懷抱裡,就像有某塊東西永久喪失一樣,江燮保無法感到不落寞。
江燮保帶了文玲回山東,找了莫光水去吃茶。他們倆點了一壺普洱,一盤炒瓜子,一盤蓮藕糕,一會講馬渾球,一會又講胖獄卒,卻很快就無話。三塊的蓮藕糕,兩人各吃了一塊,最後一塊,兩人互相讓著,讓到別桌客人都開始發笑了,莫光水才勉強接受了。他慢慢地拈起蓮藕糕,咬一口糕,喝一小口茶,茶餐廳的落地窗透亮地投進大片的陽光,莫光水的棕色外套顯得癟癟的,人也很窘迫,像是給人發現他正做著什麼難堪事。
江燮保看著這位陪伴他十多年的老友,蓮藕糕屑從莫光水顫巍巍的齒縫間跳出來,他忍不住移開目光,在那片發亮落地窗的倒影上,江燮保看見了自己的臉。
那之後沒多久,莫光水給他弄了間屋子,江燮保離了監獄,卻仍在左近。江治國已經死了,他怎麼樣也沒動力回貴陽。聽說俞明竟然還生了一串孩子。
江燮保終日板著臉,鄰居覺得他怪可怕的。他認識了幾個新的女人,開始不覺得文玲有何魅力,就算文玲哭鬧上吊,他也全不理會。莫光水來看他,想給他找工作,他也拒絕。
七
莫光水最後一次看到江燮保是在監獄。他的胸前繡著新的名字,臉上恢復了笑容,一夜可以帶來兩、三個節目。莫光水不清楚他犯了什麼罪,也不想問。江燮保講笑話的時候,他總是退後坐的非常遠。從遠處看來,江燮保好像年輕了二十歲,手舞足蹈非常有活力。他不想仔細聽江燮保說了什麼笑話,但耳裡飄來的關鍵字,他曉得江燮保正在說自己的一生。
節目中場,江燮保朝他走來,拍拍莫光水,說:再有記者來,你就等看我再死一次。
莫光水有種想要發笑的衝動,卻怎麼也笑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