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墟子宮
2009年年初我決定跟年輕貌美小我二十歲的妻結婚,結婚沒多久妻發現有了小孩,5月份妻小產,我們失去了孩子。為了安慰妻子,某天傍晚下班我繞去內湖買妻最愛的糕點。前一天妻還特意畫了蛋糕店的簡略地圖給我。但那晚我的車拋錨在內湖某處,我對照著手繪地圖仍沒有頭緒,慌張之下連僅存的方向感也迷路了。
我把車子留在最近的一家修車廠,抄了車廠住址,打算過幾天再來把車開回家。剛好那附近就有公車站牌,我搭上一班到市中心路線的公車,沿途刻意留心窗外的景致,全是我不熟悉的站牌名字,經過的街道也沒留下什麼印象。
公車經過捷運港墘站,是我沒聽說過的站名,或許也是我習慣開車上下班,極少使用大眾運輸工具所造成的孤陋寡聞。比起公車捷運更能贏得我的信賴,我深信只要進了捷運站,便能快速找到自己的方向,於是我當機立斷決定跳下公車,直奔捷運站裡。
捷運站入口鐵柵欄開至一半,我有些疑惑:捷運不是應該全年無休?並且現在時間還不到停駛時間。雖然我不能理解捷運站為什麼大門半開,但這無損我想進站的決心。
我屈身通過,整個站內太過空曠,裡頭一個人都沒有,我在大廳裡走來走去,周圍的空氣不可思議的光滑,透露著一股嶄新的氛圍。我好像闖進未來世界的考古學家,什麼都無從下手,彷彿在這個世界我才是最古老最需要被研究的那位。
我快速察看現在的位置,在豎立的路線圖上,發現我正與木柵線連結,那只要坐到忠孝復興站轉板南線便可以到台北車站,到了台北車站交通四通八達,我可以馬上找到路回家。
「這裡可能真的是木柵線上一個非常偏僻的小站吧,所以才沒有什麼人。」我這樣想安慰自己。
進了車廂後,我避開博愛座,坐在橫向的普通座位,會避開博愛座除了平常習慣外,還有一個原因是這裡的博愛座沒有平面椅墊,它是被打開的,腹內露出電線。這時如果出現未來世界的魔鬼終結者阿諾與我同車,我想我也不會太驚訝吧。
列車開始啟動,從港墘站行駛到西湖站再到了劍南站,列車繼續往前又開了一會,突然停駛,又折回劍南站。
我聽著電子廣播音像人工控制的風箏一樣,只在幾個定點飄移,播報站名不是直線性的報數,而是不斷循環反覆在某幾站上。我索性將心力關注在目前的車廂景象,地面有些大片的透明防護貼還沒被完全撕開,頭頂上的燈管亮到每個座位都反射出金屬光澤,在這樣奇異空間裡的我應該是有影子的吧,我下意識的看了自己的腳底。
而現在我又回到最初上車的港墘站了,是時光倒流嗎,我在一個嶄新但荒蕪的廢墟裡不斷展開前進後退的運動。我的思緒是嘩啦啦的沙漏,沙一般的記憶不斷的掉落下來,堆砌成另一座沙丘廢墟,不是現在這麼明亮的這個,是另外一個。
那時我非常年輕,大學時代交往的女友和我同居四年,研究所又在一起三年,時間一久便索然無味,只好不斷在日常生活中尋求刺激事物維繫感情。有次我們照著校園間學生口耳相傳的十大鬼屋傳說,來到一個廢棄的遊樂園。
遊樂設施不知怎麼的都還能用,我們坐了旋轉木馬以及咖啡杯,它們繞著圓柱中心轉圈跳舞,像量尺繞著非常龐大的腰枝旋轉,木馬與杯子花費非常久時間才能繞滿整整一圈。繞圈過程中放出來的兒歌一字一音被拉得很長,音質很差像一個憋著氣的孩子,裝出怪腔調想嚇唬著誰,背景音樂不時夾雜沙啞的雜音,我們把這段音樂視為一段非常漫長的呢喃。
廢棄的兒童樂園裡,沒有歡樂的童年時光,所有的一切都以慢速度展現。一首歌被播完需要十分鐘,我們對於時間以這麼緩慢的速度被開展,感到極度不自在。這樣的樂園應該出現在非人的時空,存在在深夜時段所有的節目都播完以後,灰撲撲的粒子小精靈佔滿螢幕,決定吃掉觀眾眼睛的那種空間裡才對。
在那裡被迫經歷時鐘壞軌,多待一秒都覺得發毛,只有在玩海盜船的時候,感覺才好一點。那本來是極速運動,哪知道所有的海盜從良,不再凶猛的搶奪時間,海盜船變成漁船,漁夫以風平浪靜擺渡我們。看似正常的速度,但我們知道在正常世界裡,這樣的海盜船是太慢了。
女友在海盜船上跟我說:「我好像有小孩了。」海盜船即將落到,我沒有深淵的感覺,只覺得降臨在如履薄冰的地面。
這個廢棄的遊樂園是那時愛情的巨大隱喻,多待在對方身邊一秒鐘,都覺得度日如年。總是沈默的兩個人,連面對這麼驚人的消息,也只能沈默以對。
我那時沒有順利接下女友的話,回宿舍後我把存褶攤開給她看,仔細的算給她聽我僅有的存款,以及未來一年打工的可能收入,並且我還沒有當兵。如果要把小孩生下來,需要花一大筆錢,但我的能力有限到只能拿小孩而不能養小孩。
我記得當時她說了一句:「我可以去工作。」
我跳接了她的話,當作她的軌道不良於行,依舊繞路到自己的航線,不再與她併肩作戰:「我請朋友打聽一下,有沒有比較好的醫院可以拿掉。」
我不知道後來小孩生下來了沒有,甚至不確定她是否真的懷孕,還是只是對我的一個測試,利用懷孕來決定我們是否要繼續走下去。
隨著那天我的答覆,她的眼神裡流露出清楚斷開的堅定,她說:「喔。」
喔伴隨句點。斷開任何疑問以及答案發生的空間。
她打從心裡拒絕了我,因為我先拒絕了和她未來的可能性,那之後再也沒有見過她。
很多年以後,我跟妻因為想要有小孩而結婚。婚前我們就嘗試了各種不同的秘方,聽取了眾多朋友的意見,但年紀輕輕的妻一直沒辦法如願懷上小孩。有個禮拜天下午播出的醫藥節目,主題剛好在談不孕症以及人工受孕,我跟妻一起看了,來賓是我當年的女朋友,她正在經驗分享結婚以後她和先生因為人工受孕有了小孩的心路歷程。醫生於是開始解說人工受孕的方法,婦科子宮解剖圖放大在面前,子宮的形狀,讓我想起了當年進入的那座廢棄遊樂園的路線。
左右兩端卵巢和輸卵管,分別是遊樂園入口大門和出口大門的位置,我們把機車停子宮壁外圍,然後徒步進去。
這遊樂園是一個廢棄的胚胎,規模設施都具備了,但長起來就是不對,最後因為沒有健康活力被淘汰,只能生長在退化的子宮空間中。
我和女朋友一起走過遊樂園的荒煙蔓草,坐過各種遊樂設施,也想過將一枚早期的胚胎著床落腳,把這裡變成愛情的溫室。玩過海盜船以後,我們都覺得如果在遊樂園的全盛時期來玩感覺應該會不錯,這個空間已經過久而老化了,胚胎待得太久而過熟遲緩了,具現成眼前的老舊廢墟樂園。
早知道這段感情拖了這麼久還是不行,應該更早就決定將這段關係流產,我知道她一直這麼懊悔,以致於到現在對我還充滿怨恨,因為我的遲遲不攤牌,讓她浪費了人生中最美好的青春時光。
電視中的她說:「我跟我先生嘗試人工受孕終於成功了。」有一種欣喜若狂的表情,那麼她的新遊樂園正準備落成了嗎?而我和妻的遊樂園,剛剛才打上地基就崩毀了。
捷運列車倒退以後又往前,現在在西湖站停車,時間又更晚了。我想著妻此刻在家裡做什麼?瞪視我們養的那隻白兔無聲哭泣嗎?或許兔子被她抱在懷裡時,會舔她的眼淚她的臉她的手,取代我給予妻子有力量的慰藉。
我被困住在這個明亮新潮的廢墟,這是我跟妻婚姻關係的隱喻,嶄新的充滿期待卻沒有人煙。
妻懷孕的那陣子,家裡養的母兔也出現拔毛的症狀,拚命拔自己下巴以及肚腹上的毛,放進嘴裡咀嚼,甚至將拔下來的毛加上平常給牠吃的草拿來做巢,鋪在牠認為舒適的地方。兔子變得不太吃東西脾氣暴躁,有別於牠之前的親近人,對我和妻愛理不理,時常眼露兇光。
我們帶兔去看醫生,醫生說兔子以為牠懷孕了,即使在沒有另一隻公兔的情況下,兔子發情時仍會以為自己會有後代,這叫假性懷孕。
我跟妻都覺得好笑,還在想是不是因為媽咪懷孕所以兔兔也要搶著一起,兔子升格當姊姊的同時,我們升格成祖父母。甚至我們開始認真考慮,等孩子生下來後,要幫兔子找一個伴侶。誰知道妻後來小產,小孩沒了。
我安慰妻:「妳還這麼年輕,我們可以繼續努力。」
但妻認為我不能體會她的悲傷,開始歇斯底里,把兔當成唯一僅剩的小孩,當她看見兔兔拔毛時,會不可遏抑的抱著兔痛哭出聲,邊哭邊說:「兔兔我跟你都不可能當媽媽了。」
每天我出門上班妻躺著,下了班見妻還是躺著。家裡燈火通明,房間門口還貼著大紅的囍字,我在明亮的廢墟來回沈默的生活著,如同妻的子宮在妻體內安靜的敗壞。
捷運列車開到劍南站,又暫停了很久,我想接著車又要倒回去了。我跳下車不解明明軌道通暢為什麼不能正常行駛?對面軌道的列車剛好進站,我猶豫要不要繞過去再搭一次試看看。
在這列由一個一個小小密閉空間連結起來列車裡,車廂內部電線外露盤根錯節,但比起當年我和女友去過的廢棄樂園,就性能速度而言它已經是很棒的疾駛電車。
當列車行進,我聯想到我家兔興奮高興時,會一直繞著我或妻轉圈,以我們為圓心,不斷的左右來回跳躍,直到牠累。
這個小車廂難道是兔兔跳舞時,牠小小身軀的內部空間嗎?牠拖著這樣的一個空間(牠以為裡頭有未出生的小兔),在這個還沒有誕生過也可能沒辦法孕育出任何新生命的空間裡,以我為中心大直徑的環繞。
我決定離開月台搭著電梯往下,穿過捷運大廳,正中間是刷卡閘門,閘門外圍兩側都裝有售票機,又是一個子宮形狀的路線圖。我刷卡出去,但外面出口被鐵門鎖死,我尋找電梯電梯沒有電力。我不知所措,困惑、氣憤、悲傷莫名其妙的情緒在體內產生,跟這個捷運站一樣,沒有出路可以排解。這時我好像可以稍微理解妻了,在妻的體內也困著這種無以名狀的混亂情緒,強度比我現在所感受的更劇烈。
但這麼新穎的空間怎麼可能是廢墟?或者如何可能不讓它變成廢墟?除非邁入正軌一切事物軌道運行,但我無能為力,我跟妻的關係停滯也找不到正軌可以前進。
我們的孩子降落到人世間所待的第一個地方是母親的子宮,他在子宮內部著床等待誕生,卻因為某種原因,沒辦法成熟從產道出生來到現實世界。
我眼前在月台上循環反覆的列車,此刻是我未出生孩子嬰兒學步的化身,往前爬幾步然後退後幾步,無法獨立自主向前奔馳。我被困在捷運站母體裡,想著妻子兔子以及孩子。
老年期的遊樂園,嬰兒期的捷運站,分別是我人生的兩次重大戀情的具現。
我想到可以用手機報警求救,掏出手機卻發現有未接來電,是家裡的號碼,我先回電話。
妻:「你現在在哪?已經很晚了。」
我:「我在買蛋糕的路上,車子拋錨然後我也迷路了。」
妻:「趕快回來,我等你吃飯。」
我:「我可能叫計程車回家吧,你先吃飯不要等我。」
妻:「我今天幫兔把毛剃掉了,剛好夏天涼快點,也省得牠一天到晚拔自己的忙。」
或是妻不想兔一天到晚拔毛,提醒她做不成母親的悲哀。我現在能夠理解妻的心情,便溫柔的說:「我儘快回去,回去再說。」
電話掛掉以後,我一直想像兔子全身光溜溜的樣子,白毛皮底下應該是非常粉嫩的粉紅色吧,像嬰兒肌膚一樣的粉紅色。那麼當兔兔在地板上四隻腳爬動的時候,是否就像是嬰兒在家裡到處爬行?如果再讓牠穿上妻小產之前,為孩子選購的一堆嬰兒服飾,再把兔放在我們床邊的嬰兒床裡,那麼兔兔活脫脫就是一隻有著動物面目的嬰兒。
越想只會使自己陷入一種恐怖的氛圍,在夜晚明亮卻空無一人的捷運站裡,我想像母親與異常嬰兒組合的畫面,不知道晚歸回家的父親要要如何面對此情此景?如果真如我所想的,妻做到那樣,或許就應該帶妻去看心理醫生了。
我在大廳的另一個出口找到櫃臺詢問處,在服務處前探頭探腦大聲叫喚:「不好意思,請問有人嗎?」
裡面當然沒人,我更加氣惱發自己脾氣:「難道這該死的捷運站連一個人都沒有嗎?」
右後方突然有人拍動我的肩膀,我嚇了一跳趕緊轉身,一個穿著制服模樣的中年人站在我身後,他問:「先生,請問你是怎麼進來的?」
我說:「這裡不是捷運站嗎,為什麼不能進來?」
服務人員啼笑皆非:「先生你都不看新聞喔,這裡是內湖線還沒通車,一般民眾當然不能進來。」
服務人員說:「我幫你把外面大門的鐵門拉開一點,外面有公車站牌。」
服務人員按了個鍵把鐵門升上來一個小隙縫,我必須用鑽的才能鑽出去這個地方。
我先把頭伸出去,手扶地再來是身體,最後是腳。彷彿嬰兒一樣通過子宮頸,再來是狹窄的陰道口,頭伸出來我跟現實世界便打了個照面,只要不是難產,接下來就會順暢的與人世間接軌了。
據說七月中左右,內湖線就會通車了,服務人員笑笑對我說:「先生,到時歡迎你來搭乘,你就可以大大方方的從大門口出入,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只能鑽小洞回去。」
算了算了被訕笑也無妨,只要最後能安全回家就好。七月中就跟妻子一起來搭內湖線吧,捷運列車到時就被納入正常的軌道裡,港墘站下一站西湖再下一站劍南,然後一直再往前往前到忠孝復興,可以跟妻逛逛東區百貨公司,讓她買幾件衣服放鬆一下。
等到七月妻應該也恢復正常了吧,正如眼前的這個年輕廢墟,到七月通車時就會擠滿了人潮,恢復生氣等著孕育出新的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