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早上爆了蚵,拿一些過來給你試,」果然,開門前就猜是她。「那個…想跟你借個電話不知…」
「來來,唉唷你每次都這樣,你若再這款我就不借妳了啦!」
「唉真多謝。」
「不會啦不會啦。」說著用手拈起一粒蚵,就嘴吃了。
娟仔和阿猜當了很久的鄰居。娟仔家裡有電話,阿猜家裡沒有;娟仔家裡有老頭,阿猜家裡沒有;娟仔家裡沒有兒子,阿猜家裡有。有,但是不在家裡。
這種炒青蔥豆豉的蚵配稀飯喝最好,雖然這陣不對時,蚵小了點。娟仔把中午的稀飯溫了,一勺粥一勺蚵吃了起來。她假裝自己很專心在用餐,很專心在看一粒粒蚵,沒有餘力辨出阿猜在和電話那頭的人說什麼。蚵其實長得很可怕嘛,白白的一球耳垂,上面貼了一隻生黑毛的耳廓,耳垂咬開,裡面卻黑黑綠綠的像粉鳥的……嘿!這蚵不就像是阿猜貼在話筒的那只嗎?尤其是覆在耳上燙成小捲的死黑髮色那部分。娟仔「嘻嘻嘻」偷笑了一下。
「…啊我跟你講喔,我今天去染頭髮又燙,小姐說,來他們家那麼多年我看起來都一樣沒有比較老,就是農會對面美鳳那家啦!在燙的時候,頭先我在愛睏,後來我跟你講,真趣味吶有一個阿婆帶她孫……啊,欲去呷飯喔……好啦,我再……。」話還沒講完就聽到話筒喀聲被掛上,娟仔呼嚕嚕的讓自己忙著喝粥。
「噢,噢,你這遍煮得真好吃。」
「啊恁家老的還沒回來喔?」阿猜趿著拖鞋踱進廚房。
「未啦,」娟仔說著放下碗筷,用舌清門牙縫發出嘖聲,「準是去里長家賭四色牌賭到不知道人,啐,死死好啦,透天只知賭,不如出出去免返來省得我這樣看見人也煩看不見人也煩!」忽然看到阿猜的臉色,急急說:「啊……歹勢啦,我不是……伊還未要返來喔?」
阿猜低眼專心的看著桌子,雖然只離一段臂那麼近,但他所投入的專注卻像只要再加把勁,就可以把這張桌看遠。
「……你把剩下的這些倒一倒,我把碗帶回去洗。」
她把最後的湯汁喝掉後,和阿猜走到玄關。
「歹勢啦,攏這樣叨擾。」阿猜邊穿鞋邊說。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彎腰的關係,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累。
「噯,別這樣講。啊你腹肚有沒有較好?」
「沒啥事啦,和之前一樣彈了蓬蓬蓬而已。」說著像對待瓜或鼓的彈了彈自己的肚子。
「那就好。順行啊。」
「多謝啦多謝,來去。」
看著阿猜走回家的背影,娟仔想:和以前年輕時一樣,阿猜走路右肩都會比較高,右腳都會跨比較大步,都還一樣,只不過駝了一點。
她走回屋內,把門帶上,決定先別上鎖。
***
阿猜很忙的。
她不曉得怎麼其他人的時間就這麼多,有時間去公園停車場向老師學跳恰恰、有時間每天跟《父與子》的進度、有時間坐在亭腳下這頭餵一口孫子那頭對著鄰居配一大串話。她很忙的,每天要比一個讀冊囝仔花更長的時間坐在桌前。阿猜有一本記事本,是她用去年的日曆裁裝的,說是裁裝也只不過是把張紙用筷子戳個洞,穿過紅色塑膠繩。每天的份都劃成三個區塊:上午、中午、下午。阿猜要記得發生在自己週遭的所有事,用少數會寫的字和拙拙的圖案筆記,這個工作很難,因為她還得分辨什麼是值得記的,什麼是昨天、前天、大前天全都記過的同件事,在一堆一模一樣的粗礫中想辦法篩出一兩個會反光的、可能是金的東西。
用鑰匙開了門,摸黑走進廚房,才把燈打開。阿猜用菜瓜布刷了水槽,把裡面煮食的殘餘撈起來放在垃圾袋,綁緊。才放多久而已就泡出甜臭的味道了。
其實阿猜的生活不是太難過,因為她的兒子不是頂不孝的那種,再說還有老人年金,買台新電話不成問題。但在電話壞了之後,她就決定不再買新的了。除了怕麻煩、怕繳費時櫃員那隻陌生冰冷的手以外,最重要的原因在於,電話鈴聲會在不存在的時空下不斷燥熱的響起,分貝大到連血壓都不由得她預期,當狗一直在同個街角等同個路人給食物,那過份的就是狗而不是人。再說,阿猜再清楚不過,即使真的鈴響,那端依舊不會是被不斷預習的聲音。不如多花時間在篩濾事件,長度比遠比次數可貴,她寧願把自尊押在這區。
簡單清理廚房後,她走到桌前坐下,拿出本子。阿猜把紙翻到背後,今天的日曆紙是張圖片的部分:一隻鳥,灰色的頭,肚子是白色帶黑線,眼眶、鳥喙根部、爪子都是銘黃色,雖然不完整,但看起來翅膀和鳥尾都很長,黑色的。阿猜盯著那隻鳥,她不知道牠叫什麼名字,名字和尾巴一起被裁了,但是她認識牠,回想起一次看到這鳥停在樹上,看起來也不算大隻,但是發出叫聲就把阿猜嚇了一大跳,是和體型完全不相符的嘹亮聲響-
「布布-布布-」
把紙翻面,開始寫作業。
最近的蚵比較小不知道和天氣有沒有關係──這值不值得說?好像不行。
我今天走去買菜看到你小時候最愛去的柑仔店被拆了不知要蓋什麼新的──這值不值得說?好像不行。
巷子裡你輝姨的小孫子今天在國小水池不知道撈什麼的時候掉下去了,還好工友在除草,那囝仔被救起來一直哭一直哭哭到全身都在抖吶──這值不值得說?
好像可以。
小小搬動之後好像可以。
芋頭梗處理起來這麻煩,阿猜時間可真多。也是啦,反正她也不愛聊天家裡又沒人的,年輕時一不小心就把煮菜當興趣了。娟仔邊嚼邊想。但它這炒得真好,一點都不會咬舌,嘖嘖,想她那時一個兒子餵到胖嘟嘟喔──
「跟你說喔,你還記得輝姨吧?就是住巷子底的那一個啦,她有個孫子還沒上幼稚園,今天去國小池子裡玩水,你小時候也愛去啊,騙我做實驗結果都去抓蝌蚪啦──」娟仔跟自己說,我不是偷聽哪,客廳離飯桌近,小几又在彎向廚房那角,我有什麼辦法呢?
「--對要說那個孫子,玩水玩一玩,通一聲說就這樣掉下去了啦,雖然池子不深,但是輝嫂的孫那麼小,碰水緊張就一直吃水一直嗆到──」看阿猜每天都躲在家裡,不跟我們聊天來往,沒想到消息那麼靈喔?啊,有可能是她要去黃昏市場買菜經過時聽到的。
「──帶這小弟弟去的其他囝仔看到嚇得定住,醒來後馬上跑走,彼陣學校就沒有其他人在,她孫拼命拍水拼命拍水──」對啊,學生囝仔放暑假,學校哪裡有人啊?說來也是輝嫂她孫命大,要不是工友推台除草機正嚕過那塊草皮,聽到池子那邊怪怪的,看到池子裡水花不尋常的打得半天高,走近一看發現已經漸漸沒力的囝仔,把阿弟仔抱上來,他早就──
「──輝嫂她孫就這樣溺死了。」
咦?
「也是各人的命啦,可惜輝嫂她孫那麼可愛,」阿猜發出吸鼻子的聲音,但那聲音一點都不濕潤。「輝嫂哭得多傷心呦,坐在池子旁一直拉頭髮打自己大腿哭喊:『攏係阿嬤不好啦──阿志啊-返來啦不要貪玩啦好不──』,我們旁邊的人看了好不捨阿,你娟仔姨也陪輝姨哭喔哭喔。」是啊是啊,娟仔放下筷子一陣鼻酸,他們家阿志多乖呦,看到人都會阿婆阿婆一直喊,怎麼會──
不對,差點被拐去,阿志現在應該是被打一頓之後吃飯配卡通吧。
「後來喔?後來就…就挑日子啦…啊這我就不清楚啦。還有啦,我最近不知為甚肚子痛得要死,不知道會不會有什麼病痛,是不是要去檢查──噢,好啦,那你什麼時候會回──。」電話掛上了。
碎碎拖拖的腳步聲傳來,阿猜走進廚房。
「歹勢哪,今天講得有比較久。」她抱歉的笑著,但自得的眉眼卻包覆那抹不好意思。
「你又來了,別這樣講啦,」娟仔送了口飯到嘴裡,裝作不經意的問,「你──你知不知道輝嫂那個小孫阿志今天發生了什麼事?」
「噢我有聽說啦,不是說跌進國小那個池子裡?幸好沒事,不然輝嫂怎麼受得了唷。
「好啦,碗我收走咯,多謝借我電話啊,來去!」
那就好,所以阿志是沒事的吧?如果阿志沒事,誰會是有事的呢?
事故還多著呢。
天氣比較熱,大家都跑去大碗公那裡吃八寶冰,它那裡便宜又多,晚上排隊要直直排到路燈那。秀芬帶他兩個孩子去吃冰,算是給小的月考成績進步的獎賞,誰知道小孩子不知節制,吃得那麼快,肚子著涼,拉了兩三天才好。在娟仔喝了阿猜的筍湯之後,據說實情是,大碗公的老闆在噴蟲藥「不小心」噴到冰櫃裡,整庄好多人中毒,趕夜去掛急診,有幾個到今天還在躺。一群人決定去告老闆,帶頭的是土水,他懷疑因為自家祖產和老闆家的田有一塊分不清,老闆覺得那塊三角地是他的,但調解後卻是一人一半,他太氣土水了,甚至故意放藥,為了要殺他不惜毒全庄。
那天才好笑咧,里長家有個擴音器,柑仔店啦青紅燈那啦三四個地方都有喇叭可以聽到里長放送大事件。就可能里長不小心按到或忘記關掉,大家才覺得奇怪,怎麼一直有人講話小小聲不知道從哪裡傳來,接著就聽到「唉呦-唉呦-」女人叫聲,詳細聽了,這不是里長夫人嗎?里長把他幫老婆抓龍的聲音同步放送出來了啦!也不意外,大家嘴不講其實都知道里長怕老婆,每個知情的聽了都掩嘴偷笑。在娟仔吃了阿猜的草仔粿之後,據說實情是,里長怕老婆的樣子是演的,只是大家都不知道。這次他的不經心終於被抓到證據,陳老師幫大家把這段里長夫人的慘叫錄下來,準備拿去警察局。阿猜說,她從秀芬那聽到,有一次在市場看到里長夫人衣領歪掉,露出內衣帶,雖然她急忙把衣服拉正,但秀芬很確定自己看到里長夫人的肩膀上都是烏青。
在吃了綠豆湯、刺瓜湯、炒蘆筍之後,娟仔有點記不得自己只是被削皮刀剉破皮還是有一段時間她其實是沒有食指的;有點記不得豬肉攤那個讀高中的女兒是為了男朋友瘦到很苗條還是瘦到住院;有點記不得阿猜她家那張太師椅是被她自己賣了不錯的價錢還是有人半夜闖空門偷了。
說真的,更後來一點,娟仔也懶的努力回想哪個消息是真的哪個是假的,反正如果不是從阿猜口中聽到,就是從別人口中聽到,那媽祖跟王母也差不多;借了跟搶了也差不多;吸一口氣跟喘不過一口氣也差不多。
她自己跑進阿猜家找,但不管是她房間的床頭櫃、客廳電視櫃、甚至廚房碗盤櫃,冰箱上每張被磁鐵吸上去的紙片都翻過了,就是找不到。
「噯憨呆!」娟仔貶了自己一下。阿猜每天都打,哪會需要把號碼記在別的地方?再說她也就這支號碼好記了,不用怕和別人的搞混。
忽然想到前天(吧?)下午有個男人打電話來,劈頭說了「今天晚上別打了我有事」就掛電話。娟仔急忙跑回家查看來電顯示。
一定是這支,這號碼太奇怪,太多字了。
嘟-嘟-嘟-。怎麼就是不接!等等接通之後第一句話要說什麼,才不會讓他覺得我在騙人?要用什麼樣的速度說,才不會讓他不耐煩急著掛電話?不行,還不要接,不行,還沒準備好,如果會寫字就好了,我就可以照念。快接!為什麼還沒人應聲,等等雖然還沒把要講的內容練習夠,但阿猜都──娟仔急得鼻酸,好像話筒隨著嘟聲越漲越大,越大越重,快要拿不住,她幾乎想放棄,鬆手讓話筒掉到地上砸穿地板算了。就在這時候,卡嗒一聲,有人接電話了。
「你…你是王麗釵她兒子嗎?…你要不要回來了,」娟仔沒有預期自己會流淚的,只不過是通電話嘛,有什麼必要緊張到哭呢?「恁母仔伊──我以為她只是腹肚膨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