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七十歲大壽那天,像往常一樣對我們講述了曾祖父大戰座頭鯨的故事。
那時他們住在海邊的一個漁村,我的祖父還是個孩子,我的曾祖父常年帶著黑布面罩出海捕魚。他之所以蒙面是因為他害怕兇猛的海神會看見他的模樣。遇上座頭鯨那天,我的曾祖父照常帶著他的黑布面罩。那是他第一次遇見座頭鯨,他興奮得嗷嗷叫。鯨魚在漁網中掙扎時,他已經想象出了將鯨魚帶回漁村時的勝利場景。可他沒有預想到,他小小的漁船竟然拖不動巨大的座頭鯨。座頭鯨使出渾身解數,將他的漁船向深海拖去。附近海域的漁民們都看到了我的曾祖父被座頭鯨拖走的情景,他們向曾祖父的漁船靠近,試圖幫他一把。但海上驟然刮起了大風,海面變得怒濤洶湧,重重迷霧從天而降,原本平靜的大海瞬間變得面目猙獰,像是陷入了一個不可捉摸的噩夢。當霧靄消散之後,人們已經看不到我曾祖父的漁船了。他們有人說那隻座頭鯨是海怪的化身,有人說它是海神的坐騎——好奇的海神想看一看這個整天以黑布蒙面的人到底長什麽樣子。無論怎樣,我的曾祖父再也沒有回來,他被那隻體型龐大的座頭鯨拖進了浩瀚而神秘的太平洋。
這是祖父講過次數嘴頭的一個故事,他常常講得熱淚盈眶,他說:「你曾祖父曾經答應我,當我十六歲的時候就帶我上船捕魚。可我還沒長到十六歲,他就被鯨魚拖走了。」他說我的曾祖父可能至今仍在廣袤的太平洋上漂流,他相信那隻座頭鯨最終能夠掙脫漁網,但我的曾祖父已經在一片深藍中迷失了方向。祖父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回到海邊生活,他要每天出海捕魚,同時尋找我的曾祖父;他要在海邊建一座燈塔,為曾祖父照亮回家的航道。
大壽那天,祖父講完故事,試圖從躺椅裡站起身來送客,可他發現自己的雙腿竟然不聽使喚了。他讓眾人閃開,努力要自己站起來。他掙扎了半天,終於艱難地擺脫了躺椅,他氣喘吁吁地說:「我的齒輪壞掉了。」
祖父患上了骨質疏鬆癥。比骨質疏鬆更可怕的是,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身體老舊了,他覺得自己需要修理了。幾天之前,他還在向我展示他胳膊上的肌肉,可突然之間他就無法站起來了。他顯然無法接受自己迅速衰老的事實,他很沮喪。他翻出家裡的螺絲刀、鉗子、銼子,然後他撩起褲腿,將膝蓋袒露出來。面對枯瘦的膝蓋,他無從下手,他顯得既茫然又失落。然而,他並沒有把那一套修理工具放回去,他開始尋找家裡一切需要修理的東西。他給陽臺上的幾把廢舊椅子安上了新的木腿;他修好了廚房那隻總是滴答作響的水龍頭——我的母親對此極為惱火,因為他切斷了免費的水源;他依靠自己的直覺調整了鐘錶的秒針,此前他一直說家裡的鐘錶慢了八秒,因為這八秒我們家的生活總是趕不上別人。
祖父仿佛著了魔,他像電工一樣在腰間別著一套修理用具,滿屋子尋找壞掉的物件,為此他常常忘記吃藥。當他把我床下那個廢物箱裡的玩具全部修好之後,他歡快的時光到頭了,這個年輕時在碼頭上當過修船工的老頭再也找不到什麽東西修理了。他像饑腸轆轆的掠食動物一樣兩眼放光,像機警敏銳的老鼠一樣翕動著鼻翼嗅來嗅去。
有一陣子,母親總是抱怨馬桶無緣無故地壞掉。我懷疑這是祖父搞的鬼,因為他每次興高采烈地把他那套工具攤開在廁所地板上時,都像要做一件預料之中的事情。
祖父修理東西的時候,我就像跟屁蟲一樣尾隨著他,但我始終無法像專業的護士一樣為祖父這個高明的外科醫生遞上合適的工具。祖父伸過一隻手說:「尖嘴鉗子!」
我說:「什麽是尖嘴鉗子?」
他說:「十四號扳子!」
我說:「哪個是十四號的?」
他說:「你到一邊玩去吧!」
我不去一邊玩,沒人願意跟我玩。只要我湊到一群孩子身邊,他們就說:「你到一邊玩去吧!」他們還沒我大,但他們不願跟我玩。我已經十五歲了,但醫生說我的腦袋將永遠停留在八歲。我是個被剩下的人,那些和我一樣大的孩子早已走遠,只剩我自己站在童年空蕩蕩的道路上。
也許我本不該來到這個世界,這樣就能讓母親少一些抱怨。母親似乎對我們的生活厭煩透頂,但我們像鋼筋柵欄一樣圍困著母親使她無法掙脫,她只能沒完沒了地指責父親。祖父熱衷於修理事業之後,她對父親的指責增加了新的內容。她說我的出現是我們家族的必然,因為她發現我們父親家族裡每一代都要出現一個怪人。
我的曾祖父蒙面捕魚並被鯨魚拖走。
我的祖父總是故意搞壞一些東西以便讓自己修理——母親說這是老年癡呆的癥狀。祖父從不喜歡到樓下的公園裡玩,那裡的老人們都在抖空竹、拉二胡。祖父說他永遠也不會加入到他們中間,因為他們是一群臣服于衰老的懦弱的人。
我的叔叔是個邋遢的畫家,他總是要我們給他講夢,他說他要把這些夢畫出來。他最喜歡我的夢,因為我的夢總是亂七八糟不著邊際,而我覺得他的畫比我的夢還要糟糕。
怪人基因代代相傳並且不斷進化,因此到了我這一代誕生了我這個十足的傻瓜。對了,還有我的姐姐。我姐姐雖然不傻,但她也沒按照母親的旨意過上循規蹈矩的生活。她十九歲時和幾個女孩組建了一支以嘶吼和尖叫博取喝彩聲的樂隊,並且以巡演的名義背著吉他離家出走。幾年後她叼著煙出現在家門口,背上的吉他換成了一個正在哭泣的女嬰。她把孩子交給母親以後就整天坐在樓下和一群滿嘴髒話的女人打麻將。
從此,我當上了舅舅,我的小外甥女尖銳的哭聲填滿了我們的房子。她除了抱著奶瓶的時候稍微安靜一會兒,剩下的時間總是在哭,即使抱著她滿屋子轉悠她也從不停歇,只有抱著她出門才能讓她感到滿意。母親斷言,這個孩子長大以後也會像我的姐姐一樣桀驁不馴。母親對所有人都失望了,她把我們一個不漏地指責了一遍之後,最終將所有的錯歸結到自己身上——她埋怨自己當初瞎了眼,嫁錯了人家。
即使整個家族的人悉數遭到責難,我的父親也從來不反擊。父親是個出租車司機,他每天清晨出門,到深夜才不聲不響地回來。他回家過夜就像到旅館休息一樣,他沒有時間與我母親這個旅店老闆爭論。我知道父親每天夜裡回來時都要到我的房間看我一眼——這就是永遠長不大的好處。有時父親回來的時候,我仍然沒有睡著,我傻乎乎的腦袋裡想著把曾祖父拖走的那隻鯨魚,我問父親:「什麽是座頭鯨?」
父親說:「那是一種叫起來就像唱歌一樣的鯨魚。」
如此看來,我的曾祖父雖然被座頭鯨拖走了,但他的境況應該不會太壞。他和座頭鯨在一起,他能聽到它唱歌一樣的叫聲。有一次,父親從電視上看到了座頭鯨,他指給我看:「這就是座頭鯨。」
我看到了一隻躺在沙灘上一動不動的大黑魚,我說:「它怎麼了?它爲什麽不動?」
父親說:「它擱淺了。」
我說:「什麽是擱淺?」
父親說:「它在大海裡游得太久了,它太累了,想上岸歇一會兒。」
對於我的各種疑問,父親從沒失去過耐心。他當然希望我能變得聰明一些,這樣他就不必費力地為我解釋每一件事了。他從電視上看到過海豚療法,他說等自己攢足了錢就帶我去和海豚一起游泳。我不知道海豚是否能喚醒我遲鈍的大腦,我已經習慣了這個八歲的腦袋。它讓我感到自己遊離在時間之外,歲月流逝而我毫髮無損。我不知道那些早早長大的孩子爲什麽不願意跟我玩,他們應該羡慕我才對。
每逢週六中午,父親會帶著一條鯉魚或者兩條黃魚回來吃午飯,因為祖父要求每星期都要吃到魚。祖父這一習慣持續了很多年,假如一個星期沒有魚吃,他簡直就沒法活了。即使他每天翻箱倒櫃地尋找壞物件修理的時候,他也依然沒有忘掉魚的誘惑。
有一天,祖父用一個壞掉的手電筒滿足了自己的修理慾望之後,在陽臺上安靜了下來,他對我說:「你想和海豚一起游泳嗎?」
我點了點頭。
他說:「你不用去海豚理療館,大海裡全是海豚,還有鯨魚,它們叫得更好聽。」
我說:「大海在哪兒?」
祖父伸出手臂,想為我指出準確的方位。但他舉目四顧,發現遠遠近近都是參差不齊的樓房,他也說不清大海到底在哪兒。他大概在城裡生活得太久了,忘記了從漁村搬來時走過的道路。他把手放在我頭上,撫摸著我的頭髮說:「在東邊,順著城外的大河可以一直漂流到海上去。」
我說:「所有的河都流到海裡嗎?」
祖父可能覺得這對話已經無法進行下去了,他站起身說了句「我該吃藥了」,便走回自己的房間去了。這一天,祖父失去了修理東西的熱情。當我告訴他電視搜不到信號時,他像傲慢的雄獅驅趕眼角的蒼蠅一樣抬手揮了一下,說:「沒信號就別看了。」
直到吃晚飯的時候,祖父仍沒有從他的房間走出來。我再次走進他的房間,說:「廚房那隻水龍頭又開始漏水了。」他躺在床上沒有動,也沒有吭聲。我看到他的眼睛就像水龍頭一樣往外漏水,我說:「你哭了!」我把這一情況報告給母親,母親聽了之後,說:「這怪老頭不但得了老年癡呆癥,現在還患上了抑鬱癥。」
祖父再也不去修理壞掉的東西了。這時我們才發現,原來所有的物件都是在祖父的維修中才得以正常運轉的。一旦祖父收起他的工具,所有淘氣的東西都開始壞掉了,燈泡燒了,椅子晃動了,電視遙控器失靈了,連鐘擺都變得慵懶了。
祖父對這些壞掉的物件不管不問,一連幾天他都默不作聲地坐在陽臺上向遠處眺望。然而,雖然祖父日漸抑鬱,他對魚的鍾愛卻有增無減。每星期吃一次魚已經不能滿足他的胃口,他三天兩頭就要魚吃,而且逐漸喜歡上了吃生魚片。他的腿腳也越來越不靈活了,他常常對我說:「我的腿不行了,它們壞掉了。」
我說:「你應該吃藥,你還能走路呢!」
祖父說:「你不知道,我的腿已經生鏽了,我需要兩隻不鏽鋼的輪子。」
祖父多次要求父親給他買一輛輪椅,因為他覺得自己隨時都要摔倒,而他害怕自己一旦摔倒就再也爬不起來了。
在母親的抱怨聲中,祖父坐上了嶄新的輪椅,他擁有了兩隻不鏽鋼的輪子,他坐在輪椅上像一條大魚一樣在狹小的房子裡來回穿梭。
有一天清晨,父親要出門的時候,祖父要求父親把他抱到樓下去。祖父到了樓下,開始滑動雙輪繞著公園的小路轉圈。當我走過去為他推輪椅的時候,他說:「別管我,我要自己來!」他一圈又一圈地滑著輪子,一圈又一圈地繞著公園轉。從那天起,祖父每天都到公園裡繞圈子,我和姐姐每天傍晚都要費力地把他抬上樓來。
祖父操作輪椅的技術越來越嫺熟,他的雙臂變得強健有力,他又開始挽起袖子讓我看他的肌肉,他神秘兮兮地對我說:「我的肱二頭肌要派上用場了。」
我不知道祖父爲什麽每天都要到公園裡做那個無聊的繞圈遊戲,可有一天,當我和姐姐要把他抬上樓時,發現公園裡沒有了他的影子。也許祖父終於察覺到自己一直玩的遊戲太無聊,他想體驗一下捉迷藏的樂趣。但我和姐姐繞著公園走了一圈,找遍了所有的樹叢,也沒能看到躲在裡面竊笑的祖父。
祖父就這樣不聲不響地駕駛著他的輪椅離開了我們。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父親得知消息后開車在城裡找了半夜也沒發現他的蹤跡。第二天中午,餐桌上照常出現了一條鯉魚,但愛吃魚的祖父不在,他的座位空了。沒有人對那條鯉魚動筷子,它被原封不動地端回了廚房。
我突然想起祖父提起過大海,我對父親說:「爺爺去了東邊!」
我的話顯然不足以對祖父的行蹤提供充足的線索,父親默不作聲地看了我一眼,便出門工作了。
缺少了祖父的家似乎一下子變得寂靜了,連我的小外甥女都仿佛感到了事情的發生,她變得十分乖巧,不哭不鬧。姐姐也不再去樓下打牌,她戒掉了煙,開始關心起自己的女兒了。母親覺得姐姐回到了正常生活的軌道上,便開始計劃為姐姐介紹對象,她說:「你才二十四歲,你還很年輕,好男人多得是!」
他們似乎把祖父忘掉了,而他離家還沒多長時間。父親把尋找祖父的啟事貼到了他的出租車上,但乘客們沒有見過一個靠雙臂轉動輪椅離家出走的老頭。祖父仿佛一條遊進大海的魚一樣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我相信祖父是往東邊去了,也許他會順著城外那條河往東走,他要駕駛著輪椅一直到達海邊,他會過上他所向往的捕魚生活,他要去廣闊的太平洋上尋找我丟失的曾祖父,但我不知道他怎樣才能在海邊建造一座燈塔。
在我們尋找了幾天之后,祖父回來了。回到家裡的祖父顯得垂頭喪氣,就像一名越獄的囚犯被重新送回了牢房。他是走路回來的,他已經弄丟了自己的輪椅,沒有人知道他這麼多天到哪裡遊蕩了。父親特地為祖父買回了新鮮的魚,但祖父已經對魚失去了興趣,他回到自己的房間,重新躺回了床上。
我走到祖父身邊,說:「你是去東邊了嗎?你見到大海了嗎?」
祖父沒有吭聲,聽我說到大海,他的眼睛又像壞掉的水龍頭一樣開始流淚。然後,他翻了個身,背對著我發出了細微的哭泣聲。我從背後注視著祖父微微顫動的身體,他身材壯碩,脊背寬厚,就像一隻擱淺在沙灘上的座頭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