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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語堂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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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林語堂文學創作獎─散文﹝96年﹞
第一屆林語堂文學創作獎─散文﹝96年﹞
首獎
作者
林秋玫
作品名稱
春風召喚
作品內容
山的線條穿過廚房小窗在高樓隙縫間忽隱忽現,客廳的落地窗怎麼也框不住霞光漫舞,只有若即若離的風留了下來。不知何時,我已開始聽懂風的嘮叨,那些遊蕩山野的噑嘯和徘徊海岸的嗚咽,從窗孔隙縫鑽入耳膜,有時竟也成了一種呼喚。嗚噫…喚我走出家門,走入花草消長的枯榮;走向鳥蝶移返的四季流光。
「因受滯留鋒面徘徊影響,今日台灣西半部及東北部地區有局部性大雨或豪雨發生的機會,請提防瞬間大雨及雷擊。」中央氣象站的網頁上亮起豪大雨特報的紅燈,我將滑鼠游移,點選新竹的即時海況,位於海山漁港外海1.5公里,水深17公尺處的氣象浮標傳回最新訊息,風以每秒10.3公尺的速度,風向西南西,持續切過香山濕地的沙丘,迴盪在群山之巔。
清晨,大雨滂沱,使得原訂的玉峰、石磊部落之行也泡了湯。天光乍晴之際,我望著遠山奔飛的白雲,心中渴望見到日前在李棟山失之交臂的歪紋小灰蝶。牠與活躍於中低海拔山區的「早春五寶」:黃星鳳蝶、斑鳳蝶、木生鳳蝶、昇天鳳蝶、黃領蛺蝶等同是一年一世代的蝴蝶。我想,若有緣在初春的山徑與之邂逅,那驚喜就如同收到一封輾轉經年的家書,而展翼寬度約三公分的歪紋小灰蝶應該就是信封上那枚珍稀的郵票吧!我瀏覽著電腦網路上愛蝶人所拍攝的歪紋小灰蝶,大多是2-4月間成蝶在寄主植物合歡樹上產卵或休憩的模樣。面對在春寒料峭中誕生的蝴蝶,那嚴峻的生命歷程總令人好奇。或許,生物沒有掌控生命形態的選擇權,但對於如何在惡劣的環境中應變求存,牠們早已在遺傳基因中埋下「藏寶圖」,只要一出生便可「按圖索驥」為自己的生命找到最適當的出路。
「歪紋小灰蝶停下來了!」當我按下鍵盤上的「Y」字時,總會有一個荒誕的念頭閃過腦海:一隻乖乖的歪紋小灰蝶合起橘色後翅,任我淘氣地在翅翼上敲下灰褐的Y。我想,詩人可以用Y,來成就一首詩;歪紋小灰蝶也可以用Y,來虛擬一節合歡的枝芽,或者,建構一個中海拔的春天。
春天用魔術師的巧手點化迷彩,將抽象的文字輕輕擺放合歡枝頭,再吹口氣,轉眼間一幅完美的寫實畫就誕生了。我張大眼睛,試圖從電腦螢幕裡找出畫作瑕疵。歪紋小灰蝶展翅時,棕褐翅翼散發藍色光澤,前翅兩點黃斑閃爍;當牠合翅逗留枝幹時,那獨特的Y紋縱帶如神來之筆般點畫了欺眼效果,遠看正如合歡新發的春芽。這主角與背景虛實相擬的神奇畫面,因天公不作美,已注定成為我今春永遠失落的一角拼圖。
所幸,微風輕搖遺憾卻也暗藏玄機。五月中,一個細雨霏霏的黃昏,我與友伴依約造訪新竹後山部落,在前往部落友人的菜園途中,由於山徑濕滑大夥兒便放慢了腳步,時間如水霧瀰漫,靜謐凝結滴答。小徑盡頭傳來泰雅學童單車戲水的嘩啦聲,部落友人悠哉地問道:「你們在找的蟲是這個嗎?」語畢,只見大家立刻蜂湧而至,一經確認後,便各自快步展開搜索行動,細細檢視路旁合歡的枝葉。「賓果!」「小Y幼蟲在合歡的葉子上,到處都是喔。」頓時,嬉鬧的歡呼聲自山林響起,風也呵呵笑開懷。只見幼蟲三五成群地伏貼在合歡新葉上,蛞蝓外形的體側飾有白色斜短紋,翠綠色的外觀不論動靜皆與合歡休眠收攏的新葉無異。幼蟲靜默不動,練就一身天衣無縫的隱身術,想藉嫩葉之形遮掩初生赤裸的種種不安,並企圖矇騙天敵的視線求取一線生機。
我緊盯著黑色螞蟻的隊伍尋找目標,好不容易克服了山風的撥弄,拍攝到歪紋小灰蝶幼蟲與螞蟻的「親密照」。一齣幼蟲與螞蟻間互利共生的戲碼正在葉梢上演,螞蟻在幼蟲體背搓弄、吸吮、攀爬,這些看似有「金鋼護體」的幼蟲則氣定神閒,一派悠然,如此詭異的情節完全顛覆了螞蟻平日「狠角色」的作風,大夥兒目睹這有趣的自然生態紛紛大呼過癮,並感受到造物主不可思議的神奇量。
這份源自於祖先饋贈的「基因藏寶圖」,使得許多小灰蝶天生就具有這項「特異功能」,能夠破解「敵軍」的密碼,取得「通關密語」。根據詹家龍先生的研究,某些小灰蝶幼蟲身上的「喜蟻器官」在破解密碼獲得情報後,幼蟲的蜜腺會分泌蜜露,供螞蟻取食,因此獲得螞蟻的保護。換句話說,幼蟲以甜蜜賄賂螞蟻擔任「貼身保鑣」,幼蟲因此得到「24小時保全」的貼身服務,而螞蟻則可在「7-11」飽食終日。幼蟲約經一個月的成長期後,歪紋小灰蝶終齡幼蟲會依照遺傳密碼的指令,爬下合歡樹幹躲到地上的落葉堆中化蛹,最後便以蛹的型態蟄伏越冬。我祈禱:明年早春歪紋小灰蝶羽化時,我將重返此地觀禮。
山嶺春寒料峭考驗著蟄伏在枯葉裡的蛹;海濱沙丘酷熱則試煉著植物潛藏地下的莖蔓。海風吹襲灘地,日夜不停刨刮沙塵,香山沙地看似混沌荒蕪,但卻有著嚴明的季節主題。梅雨滋潤大地,春風以溫柔歌聲喚醒沉睡已久的莖芽,海濱植物用旺盛的根節擴張綠色版圖,一片花海在暮春沙丘開始蔓延。
這美麗的沙丘是花園,也是戰場,日日皆有不同光景。我喜歡清晨到海邊看花朵甦醒的樣子,先到蔓荊的地盤察看葉下小飛蛾的動靜,再把整個臉湊到小紫花前,深深地吸一口沁爽的香氣,如此這般我也才開始轉醒過來。抬望眼,濱刺麥像站崗的衛兵般挺直腰桿,雄、雌花分別看守兩座沙丘,只有風可以使它們溫柔起來,將傷人的針尖聚攏成依偎,蜜蜂穿梭其間為調釀愛情而奔忙。我放下背包,赤腳走過沙丘的彎弧,春風微微輕輕撫觸,是安慰、是瞭解、更是躍然前行的催促。我張開雙手迎著風,想像自己是濱刺麥球針狀的子嗣,在碧海藍天下因追逐夢想而向前滾動。
風,日夜不停雕塑沙地形貌,也將植物的根芽、種子深埋其中。菟絲子開始緩緩灑下金黃羅網,用千纏百繞的莖蔓俘擄仇敵,糾結打鬥至死方休。而善於匍匐生長的馬鞍藤大軍已率先佔領沙堡邊坡,高舉紫紅色的喇叭吹奏勝利樂章。海風助興陣陣吆喝,遁藏的莖節猶仍奮力擎出沙土,拋擲出一條優雅的弧線,馬鞍藤的綠葉上下狂擺,馬鞍浪動不歇,我想那隱形的風騎士早已縱身躍下,正由春天落腳到夏日。
如果不是在春天時節,這片海岸沙丘實在很難讓人跟美產生親近的連結,夏季的酷熱黏膩與冬季的冷冽季風都讓人止步,唯有風獨自吞嚥沙地的寂寥與荒蕪。幸好,我終究找到春天這把「小鑰匙」可以一窺「海神花園」的天地。野鴿和麻雀成群鎮守在這寂靜的邊陲,小雲雀琉璃似的嗓音響徹雲霄,低調的牠喜歡把愛巢築在大花咸豐草的底層,然而定點飛行的習慣卻不慎洩露了回家的行蹤。黃蝶和紋白蝶翩飛在馬鞍藤紅綠相間的地毯上,而波紋小灰蝶的雌蝶正為了下一代而奔忙,牠在田菁的上空殷勤飛舞,一旦鎖定目標,便把腹部微微弓起,將晶瑩的卵粒產在花苞嫩芽上,作為幼蟲孵化後的溫床。
春風點燃生之意志,伏地的鹽定快速竄生莖芽,叢生高舉著黃綠色穗狀花序,在沙地上形成一座壯觀的綠色迷宮。植物的群落中總有氣質出眾的面貌,不禁令人想要一親芳澤,小團扇薺便是這樣的可人兒。它抽長的花莖,是春日的仙女棒,那玲瓏的小團扇緩緩向上舉出果實,微風輕搖圓扁平狀的短角果,也晃動那一莖漸層迷濛的鮮綠乳黃,想把它瞧個夠,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幕煙火綻放,這留不住的縹緲,是美,也是教人學會放棄擁有、貪念的星火。苦蘵雖然長得其貌不揚,卻擁有過人的機智,它用力伸展綠色的小花萼,吹鼓氣囊,懸掛著一個個樸素可愛的小燈籠,全心守護生命的燈蕊-種子。濱水而居的海馬齒勇敢匍匐在沙地的最前線,迎著海潮風浪無所懼怕,莖葉低伏,一路攀爬沙丘,葉腋的五瓣小花外綠內紫,結合綠色的花萼和紫色花瓣為一體,自在優雅,那是為適應環境而演生的慧黠。對我而言它是一枚指南針,啟蒙我用逆境求生的角度,去領略海濱植物求存的意志和根、莖、花、葉、果的力與美,當我學會適應炎熱的氣流,靜下浮躁的心,思維便重獲自由,我也才真正呼吸到春日活絡的氣息。
五月,是婚配的季節,海岸的動、植物多半選擇在此時繁衍後代。而以春風為媒、海山為盟的結婚新人,也經常選定海岸沙丘拍攝婚紗照,作為見證永恆愛情的一角風景。一對服裝光鮮亮麗的新人穿著夾腳拖鞋步向海堤,新郎斜倚路燈,新娘雙手高舉淺藍色的蕾絲長紗,春風款款,宣讀這一生一世的浪漫婚約。海岸沙丘以單調荒蕪襯托華麗繽紛的愛情故事,也以野性粗獷面對四季更迭的挑戰。
熱浪逼人,海風彈撥細沙,沙子悄悄填滿消波塊的孔洞又溢上海堤、車道和褲管。陽光蒸散了我所有的思緒,燠熱的海風使人精神渙散,文字像細沙一般在風中奔流,無法定型,我幾次翻開筆記簿,卻一個字也寫不下,只好起身走下灘地。然而,海波晃漾更加使人暈眩,一位釣客在朝大海奔跑幾步後,隨即奮力地將釣線拋甩出去,呼呼-呼呼,釣線如長鞭劃破晴空,那飛簇般犀利的聲響,總算把昏昏欲睡的我叫醒了過來。
海灘細密的沙痕以風的韻律層層向外推移,我的視野也開始隨沙浪擴大。潮水低吟著灰和白的藍調,海上傳來收音機斷續的歌唱聲,時遠時近,原是回航和出航的漁船在遠處海域交會,兩列蚵架的直立木條,突破單調的海平面晃蕩著直曲不定的影子。我低下身腰,細看灘地上凌亂的漂流物,野狗尋索獵物的腳印穿行其間,七橫八豎的各式瓶罐猶仍封存人間美味,一枚完好無缺的鎢絲燈泡半掩在沙灘,我在明淨的玻璃上看到藍天下的自己,突然,好像臉上被人打了一巴掌,心中湧動莫大的不潔與嫌惡。「這些擱淺的垃圾,只是人類文明小小的回贈而已。」海風簌簌,有個聲音這麼說。這條「失物招領」的長廊,用塑膠、鐵罐和玻璃碎片註記了漂泊後狼狽的身份,我身在其中,自己是尋找失物的人?還是被人尋找的「失物」呢?
我相信,每一個來到海邊的人,心中都懷抱一個理由,每一件遺落在沙灘上的物件,背後都有一段故事。而沙灘便是這些流浪人間的願望或物件最後擱淺的所在,它意味著漂泊旅程的終結,能夠終結或許也是一種幸福。海風輕嘆:人間有多少遺憾和兩難的取捨尚在汪洋擺盪,盤桓終日無法靠岸。譬如:愛情。不遠的灘地上曝曬著一封絕情信,愛恨糾結的字句以潦草的筆觸在沙地疾行,有署名、日期、及愛過之後不甘的失落呼喊。「面對失去的東西,人們總有一種企求,希望能在原來的路上,重新把它找回來。」我心想。春風拂過有情人的笑臉與淚痕,或許,它也能將空蝕的心和獨行的腳印再次撫平。
一日大潮,我遠離了沙丘花園,沿著前方乾濕沙地混雜的交界走去。浪潮激湧,濤聲四起。白色的浪花緩緩消失在我腳下,就在這條海岸的高潮線上,我瞥見一隻東方環頸鴴落腳在遠處沙丘。不久,另一隻東方環頸鴴也出現在我前方五公尺處,不斷發出「唧唧-唧唧唧」的警戒聲時,情況看來有些不尋常,於是我便停下腳步觀望。只見這隻20公分不到的母鳥蹲伏在漂流木下方的凹陷處,先是背對著我,下垂的雙翅快速抖動,白色尾下覆羽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十分耀眼,牠隨即轉身把頭對著我,不停鼓動雙翼,大聲鳴叫。「喔!這激烈的擬傷動作,是為了引開危險,保護窩巢。」我猜牠們的巢一定在附近,於是連忙四處尋找。
「牠們的巢在哪裡?」我低下頭來,開始掃描腳下那凌亂的灘地,洋酒罐、螃蟹、獸類的下顎,截斷的繩索、枯草、水筆仔的胎生苗、大小保特瓶,蚵殼和貝殼等琳琅滿目,我追蹤著沙地上雜沓的趾印,一陣迂迴折騰,終於在一截漂流木旁看見兩個卵。「平凡無奇就是最好的偽裝」我讚嘆。即使在這片人類活動頻繁的沙灘上,東方環頸鴴利用蛋殼上不規則的青褐色花紋,仍能巧妙地將卵隱藏在沙堆中,當海風吹起,沙塵輕掩,幾乎令人無法找到破綻。
正午,遠方的景物在酷熱的空氣中都失去精準的輪廓線。沒有雲朵的遮蔭,陽光持續散發熱力,氣溫高達31度。東方環頸鴴母鳥以小跑步回到位於沙灘上的巢位,牠用沾溼的下腹羽毛替卵降溫,也讓自己清涼一下。從望遠鏡中清楚可見雌雄親鳥都會坐巢,沙地上的空氣彷彿蛇般扭舞,坐巢的東方環頸鴴親鳥不時張大嘴喙,並膨鬆羽毛來散熱。親鳥如此往返海邊與巢位之間,直到五點,太陽西沉,海風搧來涼意,東方環頸鴴親鳥才得享受片刻的清閒。然而,有時驟雨傾盆而下,沙灘上舉步困難,逃也逃不了,索性能就不逃了,從從容容淋一身濕也痛快。雨像沙一般落下,落在這無言以對的春日,落在汗水與微笑的臉龐。
炙熱的沙地、頑固的海風、蒸騰的熱浪、刺人的陽光和乾渴的鹽傷,構成人們對灘地「荒蕪」的印象,然而有過境或滯留的水鳥落腳和海濱植物的攀爬,這片灘地便充滿盎然的蓬勃生氣。每天兩次的潮起潮落,海浪帶來遠方的驚奇、生機和垃圾,同時也帶來生命的威脅。海潮總是攜來不斷變換的力量,我不明白,東方環頸鴴為何選擇在這陸地和海洋的交界築巢,在生長與幻滅重疊之所棲身,關於幼雛的吉凶,就端看命運之神是否眷顧了。
我看著窗外的雨,看著那些過往的陰晴圓缺;在命運流轉的場景中,我看到生命傾頹的遺跡和成長的軌跡。啊!春風,不為任何人停留,它以希望聲聲召喚我,到山涯海角尋覓未知的風景,尋訪生之喜樂,直到自己的腳印消融在四季星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