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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語堂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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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屆林語堂文學創作獎─散文 ﹝97年﹞
第二屆林語堂文學創作獎─散文 ﹝97年﹞
首獎
作者
蔡文騫
作品名稱
黑雨
作品內容
「現在還下黑雨嗎?」,我在電話中問阿公。
那是老家特有的景象。
小型的煤雨以滲漏的方式不斷落下,源自輸煤碼頭橫跨頭頂的自動輸煤帶,雖然為了偽裝融入背景而漆成亮藍色,仍然粗魯刺眼地將天空分成了兩截,上層乾淨明澈的晴空、白雲通常與我們無關,漂浮的煤灰遮蔽了天光,漁港就這樣長年被淡淡的陰霾籠罩著,像是一個隔離孤立的灰色空間,和四周的風景都不連續。
有時強勁的季風從海上呼嘯而來,夾帶著大量露天煤場堆置的礦砂,以風暴般鋪天蓋地的氣勢,把整個漁村襲捲進暗黑的漩渦之中,走在路上的人一面咳嗽,一面忍著刺痛和眼淚,勉強比對眼前模糊的景物影像,尋找可辨識的輪廓,然後趕緊躲到屋裡緊閉所有的門窗,習以為常地等待黑雨遠去。
阿公愣了一會兒,只說現在一切都變得很不一樣:「你大概不認得了。」
1.
這是通往紅毛港的唯一道路,柏油路面其實尚算寬廣,只是兩旁工業區高聳矗立著巨大的成排高爐和船塢,被重重包圍的漁鄉顯得更為低矮。進入村落前最顯眼的地標建築是火力發電廠的煙囪群,偌大的廠區占據了半面海岸,同時綿延出一道紅白相間的天際線。發電廠是經濟建設計畫的重要成果,裝置容量甚至比核電廠還要來得大,驅動著城市的日夜運轉以及無止盡的膨脹擴張。
發電廠高效率地燃燒煤炭,同時也以極快的速度將港灣的舊日光輝焚掠殆盡,而漫天吐放的塵埃餘燼,沉降在歲月裡逐漸改變了小漁村的顏色。
得先穿過那些灰濛濛的畫面和記憶,然後才可以回家。
我把車子停在新開闢的廣闊停車場,這是龐大填海造陸計畫的第一階段,前身是垃圾場,而工程使用的正是大煉鋼廠的副產品爐石,和火力發電廠的廢棄物飛灰,這些廢土就地傾倒,加上長串的廢輪胎重塑出色彩造型怪異的海岸線,他們填塞了漁村原本賴以為生的海洋,淤積了住民曾經寧靜湛藍的童年回憶和海上夢想,然後為新填的土地取了個閃耀的名字「南星」,從自由貿易區到國際機場等用途眾說紛紜,只是二十年過去,舊的希望被掩埋了,新的希望仍是荒蕪一片。
很久沒有回老家,除了固執的阿公,已經沒有人願意住在破落的老房子老漁村裡,「等到這裡沒有半個人,我就走。」,阿公並不是唯一堅持的人,我們的老鄰居,開柑仔店的豐叔就理直氣壯的在電視螢光幕上宣告:「等到沒人買了,我自然就關店。」。
真的還有人在嗎。雖然中午往往是街道上最安靜的時刻,但我面前整座漁港卻連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聲音是生命力的直接表現也最能顯示地域特色,可是現在這裡沒有人聲、沒有拆船廠的噪音,連以往隨處可見的養殖魚塭馬達也不再轟轟作響,沉寂的像是時間被偷偷凝結固定了,所有的動作都暫停下來,不知道甚麼時候才能重新啟動時光流轉的開關。
繞過恢偉的齊天大聖廟,我向印象中迷宮般的小巷弄行進,嚴格的限建政策執行了超過四十年,許多的房子都是以傳統街屋、合院為基礎加蓋的鐵皮屋,易建易拆的「鐵厝」不講求美觀,哪裡有空隙可利用就往哪裡搭起,房屋前後高低參差錯落,構造層次複雜,一眼望去時常看不到那條蜿蜒其間的小路,而對孩子來說,穿堂入院常是最方便的捷徑,循著微弱的入射光線在陌生的黑暗中摸索前進,也是種有趣的探險遊戲。
這麼多年之後我又回到原處,面對著廟埕旁的大榕樹,思索著該選擇哪一條路回家,儘管已經憑著印象演練過許多次,我依然沒有把握。如果走錯路,我是不是應該為了記憶的消逝感到愧疚;如果還認得路,我可不可以仍舊理所當然地直接穿越過別家的後門。
衛星導航在這裡大概沒有用,就算有詳盡確實的地圖,又要怎樣保證在記憶龐雜擁擠的迷路之間我不會走失。
結果我很快找到了阿公的家,意外地容易。整條街上只剩下一棟完整的房子,其餘的都成了斷垣殘壁或者看上去危顫欲墜,真正的困難之處,其實在於我要怎麼安全通過這些遷村工程留下的遍地瓦礫廢墟。
原來時間不只是靜止而已,早已風化崩解而不可逆轉了。
而我得通過它,才能回家。
2.
「你敢是真的欲出國讀冊喔?」
阿公的聲調聽起來並不像真的問句,和方才下午大多數的時間一樣,他好像只是自言自語著,我們兩個看起來聊了很久,其實卻鮮少交集,往往是以沉默回答了彼此的問題,然後再重新由無關緊要的小事說起。
這次不等我回答,說完這句話阿公就起身去拿擱在進屋處角落的釣竿和冰箱然後急忙地出門了,甚至連門扉也沒有闔上。或許阿公真的是怕耽擱錯過魚群活躍的時刻,又或者他不希望我看見他那時的表情,事實上,記憶裡在這座低矮陰濕的老合院內,我從來看不清楚誰的表情,不論是阿公的,父親的,或叔伯鄰人的,每個人的眉眼鼻口,都像是被強勁鹹澀的海風吹皺成了一團,糾結複雜難以理解是哭或是笑。
從小阿公總是栩栩如生地描繪,每值出海季節的盛況,淺淺而清澈的瀉湖內萬魚竄動翻騰,數百艘漁船從早到晚來回穿梭,雖然已經是數十年前的記憶了,但阿公仍堅持,這兩天適逢作大潮,加上季風正盛魚群入港避風浪,指給我看連那整排老木麻黃都給吹的搖搖晃晃,正是再好不過的釣魚時機。
由黃轉紅的夕陽持續變大,向海面迫近,陣陣晚風吹送火燒雲鑲金邊的烈焰向陸地襲來,阿公沿海岸線走去,黝黑乾瘦的身影越拉越長,海邊鹽分地帶土壤貧瘠且風勢凌厲,樹形不高但大多堅毅挺拔,生於斯長於斯的阿公,自然也有類似的特質。
猜想此時阿公已經熟練地越過防風林和堤防,隱身在消波塊的空隙間垂釣他的美好回憶。
我坐在屋裡,看著老舊的門櫺框出一幅畫面,我記得那同樣也是一個悶熱的黃昏,在搬家前最後一次我坐在這裡像這樣看著,看父親忙著將大箱小箱打包好的東西運上發財小貨車,母親像是迫不及待的早早坐上了右前方的座位,我沒有哭鬧只是靜靜坐著不肯離開,父親強行把我拉上車之後總算是帶齊了行李,長鏡頭裡我們在一小段的顛簸晃動之後,很快駛離了那個畫面。
那時阿公也是什麼話都沒說,只是安靜地拿起他的釣具反方向往海港口慢慢走去。
十年逝去,門框外的風景推移的很慢,港口對岸高樓鱗次櫛比的建起,這方的海岸線卻仍然蕭索,畫面裡流動的幾乎總是離開的背影,而那些生了根的只好在原地老去。
這裡是台灣南方最大城市的西南隅,向海峽長長伸出的孤立半島,有一個富於歷史和地域的想像空間的名字,但很少人聽過或想起過它的名字。
甚至原屬於它的人也忙著拋棄這個名字。
像是我們。
3.
在上小學以前,據說我只會講專屬這座漁村的、在句尾帶有獨特口音的閩南話,而父親堅持,要把我的戶口寄在遠房親戚家,讓我可以搭每小時一班的渡輪跨區到「真正」的都會學校念書,雖然我們和他們的戶籍確確實實坐落在同一座城市裡,但大家都相信:留在這裡,不會有出路。直到升上國中搬家以前,我以寄居的名義度過了六年嘗試融入、偽裝為都市人的日子,渡輪接送我在兩岸的港口,日夜擺盪在五顏六色的高樓霓虹和低矮散落的漁家燈火之間。
現在渡輪停駛了,我也成為真正的都市人、外來者。也許基於某種防禦心理,對於大部分的小學同學我都沒有留下什麼印象了,看畢業紀念冊的團體合照上,我置身於一群擁擠的陌生人中,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小縫隙,對鏡頭擠出一絲僵硬的微笑。
除了紅毛以外。她是柑仔店豐叔的姪女,和我一齊每天從渡船頭搭船通勤上學,很自然地變成我孤獨的小學生涯中最要好的同學,因為天生髮色和膚色較淡,加上家住紅毛港,所以得到了這個她一直不喜歡的外號。紅毛同樣國小畢業後就舉家搬遷了,我們也幾乎沒有再聯絡過,只是聽說幾年以前她的雙親因意外亡故,所以紅毛又回到漁港來和豐叔同住。
沒有想到後來紅毛這個外號變成我的記憶裡和這座漁村最強的連結,當我聽到有人提起紅毛港,就反射似的馬上想起她。
天已經黑得和海面再也分不清邊界,阿公還沒有回來,無事可做的我決定碰碰運氣,去柑仔店看看紅毛在不在。小店面內沒有人看顧生意,而其實也沒有必要,我向裡頭喊了一聲豐叔,回應我的是一個似乎熟悉又陌生的女聲,我知道那是紅毛。
原來豐叔也釣魚去了,紅毛邀請我到雜貨店深處昏暗窄小的客廳坐下,一陣不知道該講什麼才合宜的尷尬沉默之後,我決定請她帶我去海邊新鋪設的觀光腳踏車道和景觀咖啡店走走。
我們坐在仿歐式的露天咖啡座,看著岬角尾端四十年來從未真正啟用作導引信號塔的高字塔,在暗夜中孤獨地向四面的海發出淡藍色的光,據說它將是拆遷工程完成後,半島上唯一被保存的地標建築。
光線的顏色和角度都被設計的非常完美,創造出一種孤島上的人從未見過的,幸福和希望的氛圍。
有雨開始落下來。
起先我注意到的是那一滴一滴懸掛在紅毛髮稍、睫毛上的水珠,點點折射出咖啡座燈光的浪漫淡黃色調;然後雨勢慢慢轉強,高字塔燈火通明的窗戶把夜空中的細細雨絲照成一座自塔頂垂落的藍色瀑布。
我和紅毛隨意聊著,其他童年玩伴們是怎樣陸陸續續離開這座小漁村,而留下來的人又過得如何,真的如同媒體的報導,為了表示抗議,懷抱著炸船封港的決心嗎?
她問我回來之後有沒有到處看看。在地藝術家在舊碼頭倉庫以破碎的磁磚鑲嵌創作,企圖拼貼紅毛港充滿裂痕的圖像;居民們搬遷前留下的老照片,還滿貼在那些殘立的房屋牆面上看守家園;以及廢棄的渡輪站,不知道哪時被用鮮豔的油漆噴了一個大大的、充滿憤怒的英文單字。
時光在我們面前如此大規模且急遽的衰頹敗壞,我們能夠或者應該嘗試保存、追憶還是生氣?「至少比甚麼都不做來得好吧。」紅毛說。
雨點拍打在身上,好像被種種複雜的感覺和什麼沉重的東西給紛紛擊中,令人難以承受。
這場雨並沒有要停歇的樣子,我們終於決定離開海邊。壓低身體飛快地踩著腳踏車,正沿海岸線奔馳逃離時,忽然隱約聽見細微的「啪」一聲,像是某條細線斷裂的聲音,回頭我看見岬角盡頭的那座光亮方塔正逐層暗去,防風林旁兩列蒼白的路燈也由遠而近一一斷電,倏忽之間似乎又回到印象中總是黯淡的紅毛港夜晚。
雨仍然下著,且變得越來越大。
在完全漆黑的雨中,一路上我們穿過許多記憶,去尋找遠方想像中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