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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語堂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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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屆林語堂文學創作獎─散文 ﹝97年﹞
第二屆林語堂文學創作獎─散文 ﹝97年﹞
貳獎
作者
楊美琴
作品名稱
箱子脫逃術
作品內容
有一陣子,每當感到惶然不安的時候,我就拉開咖色的衣櫥,輕手腳地爬進去,蜷縮其中,沉默一個小時甚至更久,現在想起來,那段封閉、難以向人解釋的時光實在令我懷念……
而這已經是好久之前的事情,應該是一年前,呃,也許是兩年,我對日期、時間的流變不太敏感,雖不至健忘的消滅程度,但經常將事件發生的順序錯置,例如把國中老師配上小學教室的布景、向高中同學詢問國中同學的近況,或者遲疑雞腿飯究竟是兩天前的午餐或晚餐……不過,有什麼關係呢,總之我還是把生活種種完整的放進腦袋的櫃架上,失了順序它們還是在,只是搜尋得多花點氣力。
還記得第一次爬進衣櫥的情形,那是星期六早上的九點多,進入夢鄉還不到五個小時的我被一連串急莽的叩門聲吵醒,那不耐的手勢來自父親,伴隨越來越濃的怒氣,薄弱的門板喀喀作響,躺在床上睏的不能動彈的我馬上下了個簡單的指令:「不要理他」。雖然被這樣的噪音威逼,想到代價是強睜開眼,起身花更多時間應付一門之外那個囉唆易怒的老人,便覺得這樣的容忍比較省事。而喝令我開門的父親遲遲不見回應,開始發出暴吼,我皺著眉聽聞他的敘述,果然、果然只是一件雞毛小事,且與我無關,先不說我是否答應受理此案,向中間人申訴該是如此嚴峻態度嗎?
我右手趕緊抓了一條大毛毯,胡亂往臉上一蒙,耳朵馬上少了二十分貝的干擾,打定主意說什麼都不會移動身子半吋,父親不肯善罷甘休,擲下一句「不要以為鎖門我就拿妳沒辦法」,然後趿拉著鞋憤憤下樓。
啊終於離開了,我舒緩地翻了個身,打算繼續前進夢的國度,潛入深層的休息。這樣的寧靜維持三十秒後,腦中突然警鈴大作,糟了,他有我房間的鑰匙!一股懊惱流過,怎麼就是不能好好睡眠呢,如果能有任意門逃走多好,現在父親正為了我的「拒捕」生氣吧,這筆帳可有得算。一邊疑惑自己為何淪落犯人層次,一邊還想做最後的掙扎,費力撥開睡眼矇矓,視線所及,距離最近的家具是淺咖色的衣櫥,幾乎是左手伸出便可觸摸,於是,一個古怪的念頭誕生,我打開內容充實的衣櫥,懷抱軟枕,毫無猶豫鑽了進去。
衣櫥內部比想像的寬闊。雖然必須與頂上排掛的冬大衣、軟裙擠靠在一起,還是有相當的空間允許身體移動,當我抱膝蹲坐其中,像個參與捉迷藏遊戲的孩子,拉閉上櫥門,隱入黑暗,我便從世界消失。
當然,我個人還是存於房間之中,櫥門闔上的那一瞬,奇妙的感覺襲來,瞇著眼,忍不住在這「密室」中綻出微笑。從另一種角度來看,一個人若藏匿於無人知悉的空間,存在無法為人證實,也等同不存在。而誰會想到我──一個二十幾歲的女子──會像個孩子一樣躲在這兒呢?沒幾分鐘再次聽見父親的虎步,我將櫥門確實緊密拉闔,停止身體的轉移、觸撞等任何可能暴露形跡的舉動。
我已經構築接下來會發生的狀況:父親會拿鑰匙轉開房門,渾然不知走進「無人」的房間,發聲叫喚我名,驚疑我無預警的消失,在房間重複走動找尋蛛絲馬跡(那時我將在衣櫥裡謹慎地屏氣),然後繼續在其他地方,例如浴室、客房及陽台,不死心地探查。
結果,令人失望的是,父親僅僅重複在門前盤垣了一陣,重複碎語了幾句,遺留下一聲「唉欸」便離開,我猜想他沒有從大串鑰匙中辨識出開啟我房門的那支,也或許,他認為抱怨的目的已經達到,毋須硬把我揪出來。不管是基於什麼理由,總之,他放棄了。
而仍抵靠櫥壁的我突然微悵,一方面覺得躲藏此舉顯得大費周章,心機過重,將自己變成物件收納入櫥,在暗處睜亮晶晶雙眼,意欲嘲笑必然無法發覺我的父親;另一方面,心中同時浮現問號:我都躲好了,為什麼不來找我?
沒有馬上離開衣櫥,我繼續躺著。衣服散發淡淡馨甜香氣,黑色的霧裡有隱約的光,我開始思考人的存在,如果我消失了,誰會如何找尋?而一個人的「消失」又會以何形式出現?
比如說,常常發生在坐車之際,不特別做什麼,沉默地等待到站,然後目光膠著在空氣中某一點,可能歷時幾分鐘,思緒遊走於過去的回憶或未來的想像,定久了,瞬間回神竟忘卻身處何時何地,看著自己的手,自己身邊的物事,不斷流動的窗景,詢問自己「我是誰?這是哪裡?我要做什麼?」,印象才一點一滴找回。不管發生幾次,都要對那一段恍惚存疑:剛剛的我究竟存在哪裡?
有時也擔心,如果回想不起現狀,該如何繼續原來的生活?那不屬於精神疾病的範疇,我承受的壓力在正常值內,心理狀況正常;那也非機能退化的藥物所能控制;我沒有陷入任何噬人魅惑的幻想,沒有神智不清沒有中邪,只是落入不知名的時空,症狀是時差不整。
再追究下去,應該會得到「靈魂出竅」的答案,但此事予我的啟示是:人的消失隨時隨地可能發生。消失可分兩種,心靈的脫逃,如冥思;形體的遺失,如躲藏。
後來有一日,我被工作的挫折所傷,悶悶坐於床沿,眼神流離發獃,如同沒有生命的布偶。我又看到了衣櫥,這個色澤溫暖的家具發出呼喚:「過來,進來吧」,於是我再次爬入其中,偎靠柔軟的衫裙,逃離這個世界。
我保持嬰孩窩居母體內的姿勢,久久沒有移動,失去了光線,就想閉上眼睛,一下子,那些現實的煩憂從腦海逸出,在闃黑的小空間裡兜著身子轉,急切地說著話,喧嘩不休。過了幾分鐘,靜靜流下眼淚,連自己都看不見自己的時候,似乎也無所謂示弱的羞赧,此時非常安心,心平氣和,等待惡情緒死去。
從這裡,雖然走不到納尼亞王國的魔幻森林,這由幾片木板圍起的小小空間,沒想到除了收納衣物之用,竟也收留了我。所有家具中,我最珍視的便是衣櫥,沒有它的幫助,我連大門都走不出去,若有一天,真逢祝融之災,我也會像日劇中的大和撫子一樣箭步衝至衣櫥,打算緊擁不棄。衣櫥之於我,不是旅行記憶的盒裝,不是舊情人什物的藏匿點,不是貴重物品的保險櫃,在此之前,它只不過見證喜新厭舊的習性、深深底洞的欲望,擺放女人出門的戰利品。
之後我又陸續進入了衣櫥好幾次,有時候帶著書,有時候握著一枝筆或者小毛毯,我在裡頭總是保持安靜,不會言語甚至唱歌,不會躁動或是憤撞,喜歡觸摸柔軟的布料,喜歡睜大眼睛觀看失光的櫥室墨色,喜歡將櫥門撥開小縫,偏頭窺視細窄的外面,喜歡在這裡想一些不著邊際的事情,與純然的發呆。這時候的我,不感到自憐,而是一種隱匿的快樂。這裡的功能已從儲藏櫃延伸成為個人私密的告解室,我棄擇更好的盈室天光,孤身窩藏於此,於此紓壓,於此懺悔,於此躲避過分明亮的日光燈與注視,將搖晃的思緒都在這甕裡沉澱。
衣櫥不但是個箱子,更是個安靜的角落,天地之大,都無我想去之處,行走日常,覺得同事的笑話不好笑,同學的炫耀太刺眼,朋友的重複抱怨太煩人…這些我都不想聽。但沒想到最後竟然是勉強四肢,縮納在這小小的斗室之中,求得渺小的慰藉。這莫非是種人群疏離症,拒絕與他人交流,躲在外界無法透視的蝸牛殼,鑽著無解的牛角尖。只不過個人的選擇不同,有人選擇電腦,有人選擇電視,有人選擇閱讀,而我選擇衣櫥,作為自己的避難所。
我將躲藏衣櫥的事情告訴小妹,她冷嗤一笑,用「妳以為妳在上演咒怨情節嗎」的蔑視回覆我,瞬時我會心一笑,是啊,有什麼地方比衣櫥更適合一個小孩躲藏?不算太逼仄的空間,擁有馨香的氣味、宜於慰藉體膚與心靈的柔軟布料,此處比關燈的房間更閴暗,不易發現的隱密特性,令人感到寧靜。只是,寧靜過後,電影中的孩子是否也在兩種念頭中擺盪,他的雙眼漆黑如碳,在「你怎麼可以發現我」與「你怎麼可以不發現我」之間閃爍。
原來我是想重回小孩的年代,在無望與無聊兩種程度間擺盪,無法將幽微的心事清楚地向外人道,又希冀身旁的人能理解自身的煩躁疼痛並非無病呻吟,坦白與隱瞞皆不是,到底該直面問題還是徹底逃避,那麼,躲進衣櫥吧,還記得幼時玩躲貓貓遊戲的惴慄不安,當櫥門被鬼大力掀開,所有驚疑在尖叫聲中一閃而逝,我大概是期望這樣的解脫。
某個程度上來說,因為找不到適合的對象,不相信他人能理解自己,更別說能協助自己,所以我轉而指望衣櫥發生魔術箱的特異表現,不是把人變不見的那種傳統招數,而是將憂慮的臉孔送進去,把重拾歡樂的表情推出來,不深究其中的細微操作,這充滿幸福的想像,實在是令人心動的異想天開。而衣櫥終究沒有如此神奇療效,我只好像朵香菇,以木質作壤,衣香為空氣,寄生在櫥室之中汲取安慰的養分,凝固在自己所構築的時空,漸漸忘記外面的一切。出來,復進去,學會「鑽個洞把自己埋起來」。
那時不僅是尋找棲身的角落,還有另一個流動的角落是現在才意識到的,那就是「時間」。我將身體交付給衣櫥,將心情交付給時間,在隱密與寧靜中療癒,直到躲藏的新鮮感失去,直到久到覺得這種舉動未免消極,亦疑似病態,躲在衣櫥聽來太嚇人,恐怕讓人誤會我想爭取咒怨下一集的要角,以此作為驚悚演出前的熱身。而我到了後來也再找不到更好的理由說服自己進去這個木箱,爬入衣櫥變成茫然遵守的例行公事。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我越來越少進入衣櫥,而櫥裡積存的衣物越來越多,重新陷入忙碌的我也忘記隱蔽的那時候,直到有一天,坐在床沿考慮出門的著裝,面對充實的木櫥,有一種熟識的滋味啃咬知覺,才想起,我曾藉著它隔離外界,在最寂寞的時候隱身於此。現在,回歸真實人生的我又將從此處脫逃,待在原來的地方。看著這相伴多時的夥伴,突生分手的想法,不,裡面有點擠,我不再進去了,就在外頭安靜地看著,默默地對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