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手帶上沉重的鐵門,心底擴散著難過……地上一堆堆舊鞋,霉味無法散去。漆黑中穿上鞋子,帶著女兒走往電梯,她天真的靈性閃出亮光,伴我離開陰暗的大樓角落。電梯來了!數字在狹隘空間裡閃跳──明滅晃動,而後串組出斷續的聯想……儘管刻意顧左右而言他,心情仍然鬱鬱。狠心甩開,不願回頭看,而越想要逃開,陰影越是緊緊地跟行……那門裡堆滿零亂雜物,灰塵覆蓋,身體一靠近,小蟑螂便自剩菜裡鑽出,引發滿室的騷動難安──牙根不經意地咬緊,撇過臉,佯裝視若無睹,任蟲子倉皇歸位,繼續啃噬著酸腐……春姨臉上抹著厚厚脂粉,她的五官清楚,渾圓大眼外加黑框線,白粉面刷上豔腮紅,那飽滿嘴型一遇到我便急於要抱怨──對於這樣一張臉,真不知要如何面對!考上大學那年,一張升學車票載我離開家園,月台間穿梭親情的眷戀,鄉情顛簸,三兩次來回,濃愁在車軌中曳著疏離感,不經意間,回家變成了負擔!母親獨守空巢,孤單的她想我越來越多,甚至穿上我的衣服,只為感受我的陪伴。親情成了枷鎖,重壓著待飛羽翼,讓我極力想要掙脫。列車在離鄉與返鄉的路上來來回回,曾幾何時,母親的神情黯然,父親臉上則浮現歡樂光彩,當母親任由髮絲蒼茫,他卻一頭烏黑油亮。父親變年輕了,上揚的笑聲教人陌生且迷惘!記憶中他不曾這樣開朗!哪來的陽光讓他如此神采?急於遠走,卻不自禁地一次次回返,家門前岔出歧路,父親和母親各在一邊。記得那時父親總喜歡到車站接我,在他旁邊似乎有個人影經常出現──有一回父親索性將她喊了過來,正式向我介紹──「這是陳太太!」她與我何干?茫茫人海中暗地有著牽扯,而我不懂!父親騎車行走街上,每次返鄉,他總喜歡載我一程,或從車站回家,或從家裡出發,到車站或別的地方。坐在父親後面,感覺靠近卻不親密,他熟悉的體味散發著陌生馨香,氣味複雜且濃重──抬頭看,點點斑白在他的黑髮間閃動。家裡的氣氛一向沉悶,父親不怒而威,從小聽聞他的腳步,便如鼠聞貓般地逃竄,尤其當他怒對母親,氣勢更讓人膽顫。父親常拖著疲憊回巢,遇著母親脫口而出的缺錢話題,屋內立即揚滿了煙硝。「爸對媽不好!」這讓人無奈的情節越來越明顯。母親孤獨,我們和父親的關係漸行漸遠……不記得父親什麼時候不再半夜回來,無法戒賭的理由讓他名正言順地夜不歸營!母親是故意糊塗了嗎?她可察覺父親雖天明才返,精神卻是飽滿!入夜後,母親獨躺床上,電視聲響環繞屋內,螢幕光線閃耀室內,母親側躺著,任鐵窗支解月色,她的鼾鳴哽塞,在暗夜裡跌撞出一聲聲沉痛。母親的寂寞加深,周圍則蔓生著對她的愧疚。那回,父親到車站載我,他語重心長地提醒我:要多回家陪母親。當時心裡很想問:「為什麼你不陪母親?」卻不敢說出口!日子向前,陳太太一直跟著我們打轉,懷疑和解釋似是多餘!終於有一天,父親改口要我稱她「春姨」。「春姨?」這女人和父親的關係不簡單──頓時,我如走在堤防上頭,明明已見海水高漲,卻不能對岸邊的母親吐露。母親的生命時鐘逕自嘀嘀答答……她緊抓著浮木,在漫漫婚姻中載浮載沉。母親天天一大早起來為父親準備早餐,而父親回家只是為了換衣服,常胡亂扒了幾口稀飯,便又匆匆出門。母親替父親清洗衣褲,一件件晾曬再摺疊平整,她將父親的衣服放在上層,藉這無言儀式感覺父親的體溫,實現她牢固在心的三從四德!一向不喜歡春姨臉上的風塵,氣她擄走父親的歡心,他們的情感恁地滋生,母親則在牆裡苦守與認份!偏偏父親歡喜讓春姨看到我,每次返鄉,父親載我回家之前,總會旁生理由讓我和春姨見面。我不懂他為何這樣做,厭惡與尷尬常讓我板著一張臉。父親難道沒有看出來?而他仍然堅持,眼角浮出的歡喜讓我無法反抗。春姨總是熱絡招呼我,說出像「長大了──越來越漂亮──」之類的話語。我哼哼諾諾,好想讓這一再重演的荒謬情節快轉。母親在家裡等我,等我陪她走出囚禁的鐵窗,陪著她走到街上,讓胸口吹吹風,也讓沉悶的心滲進一些些熱鬧。母親的生活慾求很少,節儉禁錮著日常衣食,有時和她走長長的路,一同節省公車票錢,看她在陽光下撐著傘,兩腳就這麼一步一步走──路邊樓房搭起了違建,她是不是有看見?母親用勞力掙錢,一分一毫賺取我們的生活。父親和春姨的經濟大起大落,他們出手闊綽,餐館和歌廳,四處都有他們痛快的生活。母親頂著大草帽在炎日下清掃,滯悶的空氣裡有著她必須掃除的汙穢,有時秋來,落葉紛紛,樹影越掃越稀落,而她總等期待春天來得早,枝葉將再度繁茂!那回,和母親並躺床上,挨著她感覺她的呼吸沉重,口水吞嚥得很吃力……,她喃喃地說:「相命仙說恁爸爸少年放蕩,老了後就會回心轉意──」她摸著右下巴泛白的黑痣,一心等著相命師預言的情景!牌桌上生計無定,春姨和父親的生活隨浪起伏,浪高時,春姨眉開眼笑,聲音也跟著財大氣粗;而當運氣消退,手頭吃緊,她臉色便難看得嚇人。橫豎都是父親不對,是父親對她不住!春姨的情緒風暴父親難以抵擋,逼不得已只好回家找母親救急──母親無法再忍受,一場無端爭吵便在屋裡頭爆發──「我辛辛苦苦──你嘸責嘸任──嘸天良──」一句句指責從母親鬱積的喉間逬出──破落的屋簷顫顫搖晃──父親低聲下氣的耐性有限,滿腹窩囊豈容母親叫囂挑釁──「媽──不要再說了!」我拉著母親避開父親的拳腳──這天倫讓人欲哭無淚!巨浪襲捲,被掏空的岸離海越來越遠──上一代恩怨,哪是我所能消融!夾在父親母親之間,善惡彷如分明,我卻不能選站任何一邊!父親與春姨如影隨形,母親則繼續讓電視陪伴入眠。鐵窗外,寒暑易節,陰晴沉落……母親的眼神蒼涼深邃,鬆垮的軀體似也厭倦了這一切!那年,母親在寒流來襲時突然血管爆裂──母親倒下了!她腦裡鬱積血塊,意識全然昏迷,生命陷進了危急。當我匆忙地趕到醫院,第一個看到的竟然是春姨。「為什麼她會在這裡?」一股焦急與反感油然生起,我狠狠地瞪著她──隨即在混亂的家屬等候區看到了父親。父親看到我,凝重的情緒頓時崩潰──他痛哭了起來──他從來沒想過母親會倒下。父親的嗚咽聲在暗夜裡拉長──母親在闃黑當中獨行,她到底去了哪裡?守著昏迷的母親,遠遠召喚她似已遠去的知覺──「媽,妳不可以就這樣走!」母親昏迷的第十一天──我指甲泛起一層層紫色──缺氧的血脈和母親一同陷進掙扎,一次次懊惱著──為什麼不曾留意母親的血壓!母親的腳底微微顫動──這可貴的生命回應意味母親還在。她從陰陽界爬回,一路的驟雨狂風,讓她身心凌亂。「媽──」不停在母親身邊呼喊──而她神情愣愣著迷惘──時空隧道起湧著九里迷霧──我要去哪兒找回原來的母親?母親住院那陣子,父親好幾次來看母親,他拚命叫喊母親的名字──呼喊著「我是誰?妳知否?」而那聲音跌進黑洞……微弱的聲波激不起任何回音。父親搖搖頭,和春姨走了!之後母親進了安養院,孱弱的身體關在鐵床裡頭,日子更加蒼白。返鄉列車繼續穿梭,窗外車潮仍舊……父親的雙輪緩緩壓過,在路上畫出一道又一道車痕。母親剛躺下那陣子,父親偶爾還會來車站載我,往安養院的路總是沉默,父親的白髮鑽出,滄桑一根根明顯。想要請父親多保重,告訴他上年紀了,不要再賭,而那沉重話語卻始終哽在喉間,如何也說不出口!脂粉在春姨的臉上堆積,日子越往前過,她和父親的年齡似乎越差越多。曾經,父親是她的生活支柱,之後她成了父親唯一的依賴,父親需要她,在生活和感情上絲毫缺少不得。父親習慣在牌局裡泅泳,在輸贏波濤中換氣與呼吸,即便耗盡生命也不回頭。春姨急著向我抱怨父親──說她為父親葬送多少青春,父親手氣差時,連她的一點積蓄都不放過。說到傷心處,豆大的淚珠便自眼底簌簌掉出,淚水模糊了眼線,混雜的恩怨情仇讓人不知如何是好!春姨臉上妝彩混淆,陣陣抽搐後又掛回招牌笑容,帶著鼻音,她嘀咕著:「一定是頂世人欠ㄟ──」 母親的眼眸呆滯,逐漸萎縮的雙腳不能站立,她要向誰控訴!父親在牌桌上耗盡精力,最後也躺了下來!父親病了,潛藏的惡瘤蔓延,疼痛在皮囊裡爆開。春姨的抱怨越來越烈,我能給的只是些微慰勞。母親躺了一年又一年,在床第間靜靜地迎接老態,父親則在起臥當中和命運短兵相接,忍受無人替代的痛楚。生命的磨難環繞身邊,而我卻無能為至親抵擋!帶著女兒靠近父親病榻,環顧周圍──陰暗堆積,往事雜亂,四處剝落著一層層怨懟……女兒依在我身上,神情中帶著驚懼。春姨逗弄著女兒,父親的眼珠子回過了神──他用手指著女兒,又指了指我──彷如是說:「她像妳小時候──」靜靜看著父親,很想多聊兩句,而在他跟前,我的言語一向笨拙,無主情緒幽幽咽咽。父親的眼皮半張半閤,隨又陷入昏迷當中。想要多看父親一眼,春姨的哀怨緊逼身邊,她凝重的臉色陰垮,女兒方才照出的陽光縮藏了起來。複雜的情緒讓我無法佇足──抱起女兒便匆匆告別──走出大樓,陽光斜照,牽著女兒,她小小的身影一路陪伴我──車輛穿梭,路上塵埃旋起旋又落──不自主地又走往母親的安養院。將女兒抱到母親跟前──「叫阿嬤──」母親沉默的神情泛起一絲笑意──母親笑了!一手握著母親,一手拉著女兒小手,溫熱的血脈在時空中匯流……陽光自窗外照進屋內,眼前跟著明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