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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語堂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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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屆林語堂文學創作獎─散文 ﹝97年﹞
第二屆林語堂文學創作獎─散文 ﹝97年﹞
佳作
作者
郭宏昇
作品名稱
孤島
作品內容
一、登陸
於是,在這座孤島上,凌晨時分搶灘上岸的水鬼們要到哪裡停泊?
戰爭已經開始了,渡口裡的船來回載著一箱一箱的書籍,可能是英文,可能是日文,也可能是任何一種你我都不熟悉的語言,但是靠著島內的翻譯,我們都可以輕易地知道它們所要傳達的消息─戰爭已經開始了。到處都是荒原,包括以前曾經是堡壘的首都,這時候,偏偏令人不解的水鬼們已在這場戰事中莫名其妙地從海的某處勃發,有些剛從冰冷的水中竄出,有些則仍然在莫測的黑渦裡掙扎,他們並沒有半點惡意,只是想稍事休息,不必嚥下過鹹的海水,也還能夠在用盡氣力之後,爬上岸,走到熟悉的市街上翻閱一本地圖,努力拼湊出回家的路。
然而,水鬼們始終是屬於死亡的。
不僅是夜晚無聲的氣候冷得下雪,連手上這本地圖都已經不再是母語,這種沒有敵人的戰役將要的是全面勝利,不單單是或然率之下普通的誤殺而已;於是徹底粉碎母語能夠產生的效應是無比巨大,它讓手中這些區塊只是一張張印刷精美的色紙,不具備任何指引方向的功能,許多好不容易搶灘成功的水鬼們才乍現曙光,又一下被拖入黑水暗處。剛開始,孤島上不是沒有人同情水鬼,他們願意傾聽水鬼們的聲音,稍微指點一下前方的路引,也包括閱讀水鬼們用盡氣力撰寫的文字,有些水鬼甚至相當優秀,記得那個誰誰誰,不就得到了島內最知名的文學獎,風光地在灘頭上展示自己身上的文字刺青?不過事實證明,包庇水鬼是沒有好處的,一時的心軟,換來的卻是被欺騙的結果,水鬼書中所揭示的文學一途,不僅是曇花一現,也是悍然挑戰敵人的誆言誆語,沒有絲毫和平的價值,反而引發了更強大而無情的襲擊。
在戰爭之前,孤島上,曾經花草華美,樹蟲漫生,水鬼也不是被稱為水鬼,他們與你我一樣可以安身立命地在自家的花園唱歌,寫作,閱讀,不必時時畏懼隱形的敵意何時會蔓延過來。當時,每個孩子都可以輕易地在學校的課本中找到母親或父親的名字,有些很長,例如瓦歷斯或其他,有些很短,在兩聲的距離就可以讀完,不管如何,孩子都樂於在班上與同樣是島內居民的同伴們相互介紹家族裡的人,以一首詩或是一則童話小說作為開端。書裡的某一課是這麼提到:
以島為榮,不是誰擊出一隻特大號全壘打
而是追球的外野手,甘心成為它的墜落。
這兩句沒有根據的文字,也一度使孩子們完全沒有預示到未來的丕變,只管沉浸在偌大的民族優越感當中,確證自己長大之後也能夠像父母親一樣被記載到書中,然後成為家族之間相互認識的形象之一。可是,自從戰爭爆發之後,這些文字就已經被視為是水鬼們的靡靡之音,充斥著顧影自憐的虛假意識,但沒有人進一步思索,這是敵人創造島內分裂的戰術呢?還是真的是那些從家族中被一一除名、污名的水鬼們早已預先叛變的計謀?
沒有人(願意)再去追索了,因為大家都傾向於相信。
二、逃躲
「相信」被認為是一種有效的隱匿,猶如防空洞,能夠抵禦一切從天而降的迫擊,即便仍然感覺到一陣天搖地動。而水鬼,就是嘴硬,不願選擇躲進防空洞的衛道者。他們的傷,或多或少,基於民族最基本的憐憫之心,被賦予了理想主義者的光環,但暗地裡,也就是在敵人一次又一次攻佔到島內唯一倖存的書店排行榜最前線的位置時,再度被定位是愚忠,或僅僅是缺乏妥協的頑強獨鬥而已。他們是一群茍且的使者,慣用手法是檢視漫天峰火的片刻,嗅到哪裡有分秒的和平,便會將自己書寫的不入流文字公諸在世人眼前,偶爾露露臉,高唱我族意識或文化關懷等等不著邊際的辭彙,便會得到些許的滿足,甚至頒個所謂的文學獎之類的頭銜給他們,也能夠平息敵人其實已經將他們打得潰不成軍的疼痛感。
島內已經沒有人願意拾起任何一本由水鬼寫成的集子,即使把某某某文學獎這樣不著邊際的頭銜刻印在封面上也不能夠產生誘騙。有知識的人都曉得,世界上銷售量第一的書籍是聖經,更確切的說,任何一本不是由島內生產出來的冊子都是聖經,當然,水鬼的呢喃永遠不可能是。他們自己也知道,烙印在身上的文字完全恫嚇不了任何人,甚至連自己也難免懷疑起這身像極了符咒的價值,但他們只能選擇刺上更多,因為非常可能唯有如此,才能偽裝成一具屍首而再度躲過敵人的刀鋒。
這天夜裡,雨勢狂洩,水鬼們身上的刺青逐漸被洗去(不也證明他們是偏旁的投機者?),有的則鏤得深刻些,雨會沿著肉身的溝痕乖順地流淌下去,透過自然的光天可以微微窺見即使再怎麼附著於皮膚上的刺青都僅是假象,不會像水鬼們自我宣稱那般,受到再多凌遲也不曾剝落的初衷。這一代居住在島上的人民,都會告誡子弟在大雨的夜晚不要外出,大可以捧讀一本剖析海洋的小說(這裡面或許有如何不被水鬼拉腳的教學示範),或是與不存在的女兒玩捉迷藏(藉以訓練閃躲水鬼的防身術),總之,不要出門,否則會遇到這些投機的水鬼,拉住你,像是強迫推銷般闡釋著足以令人誤入歧途的囈語,例如誰曾經站在灘頭上吶喊得獎喜悅的偽歷史。
「相信」始終被認為是一種有效的隱匿,猶如防空洞,深信不疑的結果,迫使水鬼成了戰爭的第一敵人,不管是不是下著滂沱大雨的夜晚。
三、獻祭
孤島座標難明,連生存已久的住民們都可能迷路,更何況是不斷趁著空隙換氣、甫上岸又可能被巨浪吞噬的水鬼們。
但有些少數迷航的水鬼們是幸運的,他們比其他人有多一分的機會能夠潛入同樣沒有座標的敵營陣中竊取情報,近年來,好幾次成功地佔據了排行榜上短暫的勝利時光,只不過他們懂得利用保護色,將自己裝扮成擅長敘說愛情、兩性、星座、醫院學校廢棄大樓鬼故事等素材的菁英,用一千零一夜的說故事方式取信於對方,看起來就像是理所當然的贏家姿勢,以某種程度而言,島民樂於見到水鬼這般具體的貢獻,同時平衡了對敵人的膜拜與自尊的兩極病理,寬慰不少早已棄械投降的心。這些水鬼,喔不,其實他們是少數足夠資格擁有名字的民族英雄(那還能叫水鬼嗎?),但基於誘敵的理由沒有人主動提起,反倒是曾經乍現於大雨街頭上、自命為理想之師的水鬼群眾,偶爾會被佐以文學獎之名的花束獻祭,島民們冒著敵人來襲的危險,選擇在空曠的地點一一唱名,然後將一束束萬紫千紅的植物唯美地散落在他們的頭上,大聲歡呼,只有此刻,前面所提及的禁忌,才能略事消退,然而名字本身對這些甘願在花海中接受普渡的水鬼們沒有半點意義。他們既不能以迷航的名義一窺敵營佈署,更不能藉以得到孤島裡最卑微的奧援,花海與獻祭的主要意義,也不是單純的敷衍,只不過少了這麼點認同的提醒,反而深化了住民與水鬼群永世交纏的萬劫宿命。
這場深邃的群象,勢必將以抄襲或複製的方式行旅下去。
然而,沒有人知道真正的理由,一群失去靈魂的水鬼為什麼堅持在槍林彈雨中曖曖前進,早已經沒有他們的容身之處了,即使用更含蓄的字眼加以敘述也是。每年每月,計算下來,島內也有超過上百個大大小小的祭典,難不成水鬼們只是貪圖這偶一為之的膜拜,還是膜拜途中得以現身於世人眼前傳頌謠言的瞬間更值得期待?沒有人知道,島民與敵人都想不透,甚至連水鬼也不能理解自己與同類的行為,每每看到許多被轟炸過後的土地上總是遍布著許多屍首,而敵人一慣地揚長而去,這個謎更確定不會在島民們悄悄乾嘔的眼淚中得到解釋。
孤島正處於透明的戰爭,但水鬼們卻還在搜尋戰爭的意義。他們不禁想起,在那個父執輩的時代,幽幽地唸起書中的母語詩,作者的名字很可能就是忘記上鎖的鄰窗,再怎麼遠,也不會像渡口裡堆滿的書籍一樣來自異國,多到堵塞了四面環海的水流量(這也顯見出水鬼如何在擱淺的灣岸中無恥前進的毅力),以及每條逃生的路線。作為稱職的叛逆者,必須從容面對戰爭,無論如何,慢調子的爬行也總是最佳反擊,至少在花祭裡,也就是被簇擁的片刻,可以大放厥詞讓島民感受到無所期待的生命力,運用嘴唇、口腔、肺、喉嚨……等等器官,吐納出平時絕不可能被接受的廢棄物,使水鬼們的意識附身於島民身上(應該是像閱讀一篇艱澀難懂的詩或過多象徵主義之類的小說般頭痛欲裂),有人稱之為文字上的靈騷現象,或多或少也有島民被永恆蠱惑而投身至水鬼行列,然而這也是最令人遺憾的結局。只怪孤島座標難明。
四、沉沒
難道,一切都被封鎖了?
一再游向沒有座標的島嶼,所有的燈火都是虛構(那海呢?),抵達的彼岸可能是另一條殊途,始終翻不出敵人的狙殺。大夥兒都累了,尤其是孤島本身也開始朝著零度的經緯前進時,所有人這才發現,再也找不到一本完整的地圖,大雨連續下著更沒有停止的契機,一切眼見的物事都如此具體得模糊著。島上拒絕相信戰爭正在持續的住民們也不得不承認,他們有時會找不到回家的路,方向感越來越差了,熟悉的文字一個個消失不見,趁隙鑽入的是重組的語句,迫使他們不得不捧起排行榜上最熱門的文字再度溫習一遍又一遍,久而久之,也就沒有本土這回事,只為了能夠正確依循當下的版圖。
這使得不願妥協的水鬼越來越難搶灘,嚴格一點來說,就在搶灘本身不再具備什麼意義的時候,據說,孩子們看到最後一個抵達岸上的水鬼走進故鄉的書店裡,架子上沒有半本以母語寫作的書籍,他呆立了好久,把一本不知道從哪裡拿出來的集子偷偷放到架上(想必是某種誆騙性的文字),這無法承受的重量,終於促使孤島開始沉沒。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