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玫瑰
一、是這個不老實的世界怒放了孩子
「為什麼我們要用黑玫瑰作為我們抗爭的象徵?因為那些看似亮麗的豔紅色花瓣已經淪喪在政客、財團,以及所有漠不關心的人們手中,我們曾自豪的那些美好已經在這片土地上,遍地腐爛!朋友們!一個政府為什麼要逼到人民上街還不肯聆聽?」
警笛聲還是警報聲忽遠忽近,搞不清楚方位,人聲嘈雜,分不清楚誰是誰。光影中好像有人掉了東西,好像有人在哭。被蛇籠拒馬保護的好好的建物身上滿滿焦黑的痕跡,人群裡什麼樣的人都有,男女老少,胖瘦貧富。混亂中她緊跟著記者的攝影機,她害怕,強烈的不安全攪動在她胃裡。這個一如往常白晝的熱氣還沒散去的夜晚,她感覺置身在即將發生兇殺案的傳統市場裡。街燈在點燃我們。她想。
而聽著學生們的聲音她有想哭的衝動。
今天是學運第十三天,也是她十八歲生日。
一,二,三,目前有三台。遠處水車已清晰可見,舉起手錶,8:39pm.我們撐得過今晚嗎?白煙四起如地底火山爆發的前兆,這一刻不安與掙扎應該會產生最大公倍數。催淚瓦斯,衝過場的不可能沒聽過這四個字。
去與留這對立的問題之間是她腦海的空白,她看到有人朝她跑來,她認得這個人,他應該是北區的文書,吧。
而奔跑者也看到了她,這時她才發覺身邊不少人都在跑,她有如位於溪流中央石頭上的苔蘚,沖刷中她該走,但她不想走。
「妳快走。」靠近的霎那彼此一句廢話都沒多說,男孩拿著單眼的手抖的厲害。
「我…」
「跟著記者不見得安全,妳知道的,已經有記者被抓了。」
是啊,我知道,但我不想像個逃兵,我已經…
男孩見她不願離去不由分說抓起她的手就跑,一路上穿過好多怒吼跟尖叫,汗味和淚水,大聲公還在滋滋作響,隨著奔跑聲音翳入潛意識表層。他們鑽進巷子裡,巷弄有種令人反胃的感覺。男孩鬆開手,他的鞋子都是泥。
「行前決議北總召那組會負責死守,我們必須要有能力繼續下一波,是吧?」
喘口氣之後他揚起嘴角對她笑笑,但他不知道這一笑顯得他有多慘白。
「你看起來很需要休息一下。」
「是啊,我要回去睡一覺,別擔心,自己是救護組的知道自己狀況。」
喔,他是救護組的。
「你也快回去吧,不然至少先去你們中區的集合地點。知道在哪吧?」
「知道。」
如果他細心些就會感受到她如坐針氈的不安,但是他已朝捷運站奔去,而她在原地繼續體認著一個成語,難言之隱。
二、我們有時被迫要做一隻破蛹的蝴蝶
「妳在哪裡?」
猜中了,這果然是第一句話,然而聽到的時候仍不免緊張如拆彈小組。
「我在台北,現在就要回去了。」
「妳不要回來了。」
短暫的短路,然後她心想,真有力道的一句話。
「叫妳好好在家不在家,叫妳不要去妳就偏要去,我之前就跟妳說了,再管這些,妳永遠不用回來!」
「為什麼妳一直都…」
「原本就不聽話,管這種事情讓妳更不聽話,讓人省點麻煩很難嗎?」
「我哪裡麻煩到妳了啊!」
「還在頂撞我,妳真的不用回來了。你們學生不要自以為做了什麼了不起的事,丟臉丟到國外去!考完大學妳有幾天是在家裡好好找打工的?社運燒了多少錢?」
「我沒有燒妳半毛錢,那些都是我的稿費。」
「稿費就可以亂花嗎?」
「我用我賺的錢撐我想做的事到底哪裡礙到妳了?」
「不管妳怎麼講,出門前一晚我給過妳最後一次機會了,有膽去,就有膽不要回來!」
其實沒有當頭棒喝的感覺,她早已做好面對這天的心理准備。
「想想看你們學生有多愚蠢吧,大好的青春浪費到沒意義的事上,不服管教,衝撞長輩,該好好念書的不念書,該好好打工的不打工,你們上街的時候有想過你們的爸媽有多丟臉嗎?我當初是因為相信妳不會走火入魔才讓妳去的,誰知道妳一去就被洗腦成這樣。」
沒意義,丟臉,走火入魔。
她抓重點的能力一向很強,然而她就快要抓不住理智與表達能力了。
「我知道我在做什麼。」
「還有阿,妳自己看看你們…」
「妳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兇咧!妳沒有聽話,我為什麼要聽妳放屁?就像你們學生,你們沒有守法,憑什麼要總統依法行事?你們比總統還會當總統就對了!」
她笑了,路旁的汽車玻璃上有張扭曲的笑臉嚇住她使她開不了口。
「我最後給妳十分鐘考慮妳要回家還是要社運!」
電話那端傳來喀嚓一聲,然後進入無限循環的回音,恍如一刀剁下,血光四濺,骨肉分離。
甚麼都不用多說了,她已經做出決定。
點開手機按下回撥,接通之前她心裡想著,換我掛妳電話。
但妳會明白被打斷的心情嗎?
「想好了?」劈頭就丟來問句,帶著驚嘆號的問句。
「我回去拿筆電。」咔嚓。
街景向她打著巨大的問號,過不久街景便和黏稠而綿長的疼痛交雜成厚厚一團,他們壓在她背上,他們在拷打她。
數月來的努力如求神拜佛上香後裊裊白煙上升然後消散,她大可以搪塞個堂而皇之的藉口,編造一個聽來令人安心的所在位置,她大可以選擇漠視這一切。然而她不想學會這些,她不想。
她忽然感到天與地在搖動,視線被一片水濛濛的霧遮去大半,她走到路燈下蜷起身體將臉埋進臂彎中,遠處的嘈雜蓋過了自己的嗚咽。知覺沉沉緩緩的隨沉沉緩緩的時間繼續向前推進,失落無限上綱。總有人對她說不要對人抱有期待,半隻腳踏入社運之後尤其如是。要叫拉撒路復活,人們需要一位耶穌。
黑暗中有什麼東西碰了碰她的手背,抬眼,她把面紙捲入雙臂,含混不清的發出謝謝的音節,過了一會才使肩膀不再抖動。接著她起身,她覺得她需要一個大擁抱。
然而遞來面紙的是陌生人,他看著她,她看著腳尖,兩個人在路燈底下矜持了一陣尷尬。她認得他,剛才扛著攝影機的人。
「打電話的是你的家人?」
「我媽。」
眼眶中海水再次漲潮,她將頭垂的更低了,好讓瀏海遮住她的哭臉。男子見狀不再說什麼,只是遞紙,直到她的呼吸重新找到正常的規律。
「我能好奇問妳一個問題嗎?」男子講話時空中彌散著煙味。
「好。」
「對於新聞說在野黨付你們錢上街這一點,你怎麼想。」
哀傷與搭訕意味濃厚的氣氛卻問出這麼正經的問題。
他大可以問她什麼有沒有男朋友阿,或者對她說些鼓舞的話阿,留個電話回去聊之類的。然而他一向不適合也不擅長這些,他不想把她歸類為平時所見的平凡女孩,他不想。他想瞭解她。
「我……」
這就像是在深夜大喊某處失火的人卻被嫌大驚小怪然後一人朝他砸一把泥巴叫他閉嘴安靜一樣,我能怎麼想?跟孤陋寡聞且固執的人澄清是相當浪費時間的事,而他們之所以孤陋寡聞好像跟你們新聞業脫不了干係齁。
然而,這些話她不再想說出口,吃了一千次提拉米蘇那般的膩,同時她的忿忿不平抵達了無力的極限,悶悶的,一擁而上卻堵在喉頭。
「我不想跟缺乏職業道德的新聞業討論這一切。」
男子僵住了身體,但他並沒有生氣,他懂她在說什麼。
「警察已經清場了,妳快回家吧。」
「嗯。」
她背好背包,緊接著是新的一股暗流對她微微電擊。
她有點不想回家。
成群成群並列的機車像群聚的外星生物,熟悉的事物在以不同的方式支解然後重新架構。有的時候,她會幾乎認不得這其實每時每刻都在依賴的陽光空氣水單細胞與多細胞構成的世界。
三、獨白
「結果你有要到那女生的電話嗎?她很正欸。」
「她說她不想與缺乏職業道德者交談。」
「這…我們被鄙視了。」
「她說的是實話阿,缺乏職業道德。」
「這話回去不能亂講啊。」
「哉啦。」
「我們這職業裡的真理就是點閱率大於一切阿,我們也是做事領錢嘛。」
扛攝影機的男子向同事瞥了一眼,舔舔嘴唇,他想點根煙抽。於是從褲子口袋中抽出一隻,兀自開始吞雲吐霧,什麼時候同事起身遠離他他也沒注意到。
我十七八歲的時候在幹嘛?
蟬響疾鳴如他,要進新聞業之前他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如此不想與新聞業為伍。
忘了跟她說句加油。
四、你以為你闔上眼睛這世界就乾淨了嗎,青蛙
「抗爭延燒第十三日,之前朝總統府投擲汽油彈的學生,目前已全部被檢方起訴。昨日深夜警察進行清場,但目前再次聚集超過五百位學生舉布條靜坐……」
畫面上的白布條寫著「停止跳針,出來面對。」
轉台。
「這些學生真的知道自己在幹嘛嗎?平均年齡十七歲,各位觀眾,你們十七歲懂什麼叫政治嗎?這些學生啊,大概也考不上好…」
「什麼時候我們已經淪為一個民粹統治的國家,不爽一個政策都要搞佔領嗎?」
「在電腦前敲擊鍵盤的酸民們請不要忘了,當年是誰為你們爭來言論自由…」
「沒有暴政哪來的暴民!」
螢幕如觸電般緘默。
吵死了。
戴上耳機,他點開電腦上的圖標一如往常的投入劍士、巫女與魔法師的世界,此刻他不屬於現實。他不屬於公民或一般民眾,亦不屬於擁有立場者,他甚至不是他自己。
就這樣一路殺到天黑,肚子有些餓。他打開套房的小冰箱拿出一隻雞翅,丟進微波爐裡40秒的時間,他點開臉書。
「你可以有不同的立場,但你不能沒聲沒息,因為,你身在這片土地,你要為這片土地負起你的責任。」
「一個人的所謂意見並沒有經過客觀證據跟思考得出,這其實不是意見,這是成見與盲從。」
他的視線迅速掃過這幾行文字,微波爐響了,然後他按讚,他是第1,487個讚。
習慣性的點開留言,一打開就看見有一堆驚嘆號洗版,有個人留言「又是政治不要談政治了可以嗎」附加十幾行的驚嘆號,部分網友群起潑硫酸。
他滑掉留言,忽然他眼睛一亮,有位穿絲襪的女子對他擺出撩人的姿態,撩人如一朵艷紅的玫瑰花,大大的眼睛裡富有憂愁,這是時下流行的秋波。
「你真的也在乎過我嗎?——覺得看透一切。」
他按讚,然後打下留言,「拍拍,還好嗎?」,他是第14,870個讚。
五、背離與啟程時常是混在一起的事情
親愛的媽咪:
這並不是我樂見的情形,然而我還是選擇做出這樣的決定。既然你已要我選擇。
我已經說了不止一遍,我已經被質疑不止一遍,我早已疲於一次又一次解釋,解釋自身遭抨擊的一切。但我堅持,因為所有的抨擊我都能找到符合客觀正常邏輯的答覆,我知道,我正站在相對正確的那邊。我堅持我自己大腦分析出的東西,那是我了解好久之後做出的結語。
而你不在乎。
你不在乎正義,你不在乎客觀,你不在乎邏輯,你不在乎我所在乎的一切,而你,從沒想過我為什麼在乎我這些。
因為你不在乎是否知道我為什麼在乎這些。
我知道我在幹嘛。我講過了。
你當然不信,事實上我不知道你有沒有在聽,因為你不斷地打斷我,否定我。你可以不認同男人抽煙,可你能衝上前去把他們的煙搶下來扔在地上踩熄嗎?你可以不認同我去衝場,但你真的可以用血緣關系將我綁在你的視線所及之處並接受安置嗎?
你知道的,我愛你。可是我是我自己,一個有權被傾聽的個體。
謝謝你擔心我,但無法達成共識並不代表這個家不能彼此包容。
祝妳事事如意。
壓平紙的折線,她將信放在餐桌,白紙黑字觸目糾心。突然想去冰箱拿出紅燒排骨熱一熱,念頭突兀強烈以及淚腺的跳動讓她心臟狂跳。
最終她像電影裡的慢鏡頭般轉身,下樓梯。
這場漫長的家與家人政府與學生年長與年輕的長時間拔河,在她身上已經走到一個轉折的路口,其實她不知道二十年後她會如何看待自己的決定,至少現在她不後悔。她受得了冷言冷語,但對親愛的人的不悟感到劇烈的茫然。這種茫然是可怕的,因為它會突變成無力感。
至少現在她還相信她的一切。
車庫很暗,詭譎的黎明光亮透過小窗使她得以找到後門。她捏緊鑰匙插進門鎖,轉三圈,推開門,關上之後再轉三圈。
然後她在門外站定,突然想到是否應該不帶走鑰匙。頓住一下她還是把鑰匙帶走了,隨手丟進背包裡平時不會用到的夾層。
捷運站冷冷清清,她站到夜間婦女候車專區等待。她喜歡人少時捷運站的味道,說不上來為什麼,可能是機械社會冷冷的金屬氣息,可能是人群走後所遺留下來的蒼冷味道。
出了捷運她接受到不少注目禮,衣服背後大大的高校聯盟標誌像紋在胸前的紅字A。
所以咧?
之前一片混亂的行政公署前,已經有三三兩兩的學生聚集著圍成圓圈講著什麼。她認得其中的幾位,他們也看到了她,朝她揮手,於是她過去加入他們。
迷濛的晨曦仍有零星的員警,暫時看不出幾十個小時前的嘈雜、蠻橫。蛇籠與身高兩倍高的拒馬後面,那幢建物肅穆如昨。它仍想著用二三十年前的暴力鎮壓這個嶄新的,嶄新如日出般的世代?背起行囊前行,建物的背後透出越來越大的光亮,黑夜已然結束。而她知道,至少,還有很多人同她一樣滿懷著期盼,期盼島嶼,永遠天光。
六、這個瘋狂的世界阿,______!
喂,一般民眾!
你們還要活生生掐死多少嬌豔的玫瑰,在你們成為公民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