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光
當沒有人陪她去看海時,她就明白了。明白了得自己去尋找那道光。
她仰躺或漂浮在海水中,有時有救生圈環繞,像一雙粗壯的男人臂膀環抱,安心卻又極其佔有地緊勒著她的呼吸與行動。但更多時候沒有,她只是自我漂流。那算是一種放逐,她這麼對自己說,偶爾上岸,在各個島嶼間做些必要與不必要的事,也許在文字區撞見一句詩人遺留或胎死腹中的句子,重組後津津有味地嚼著;也許在生活區煩惱著月底的開銷和下個月的喜喪應酬。對於喪事她總是將禮數做到最好:花圈、輓聯、捻香、奠儀等等缺一不可,但對於喜慶卻老是興趣缺缺。她不想看到新郎彷彿被逼上絞刑台的無助模樣,不想看見新娘厚重粉底下漸漸不安地臉龐,當然她其實最不想遇見的,就是那一句以關心之意,行八卦之實的問句。或者現在也可說是肯定句了。
「何時欲嫁?」
「還沒,時間未到。」她總是這麼回答。
*
她的身體與腦是分開行動的。她能清楚地遊走在租屋處、公司、健身房,以及在往這些目標地的路上,走著固定的路線、坐著固定的班次、重複著使用固定的器材,倘若能將她的人生剪輯成一捲底片,相信裡頭有不少格數都是在重播著這些動作。
但她喜歡這樣,或者應該說她已習慣這樣。
在輪迴這些事的同時,她的腦能自在地優游在任何區塊。也許是在日程區檢視今日安排,也許是在家人區掛心著家鄉媽媽的身體狀態,也或許甚麼都沒有,只是在這些區塊小島間的海洋閒晃,三不五時撈起一些小時候或過去事件的片段回憶,曬乾後又放回原位。當然她也能隨心所欲地一心多用。午餐時總和同事們一起用餐,耳裡聽著辦公室裡的八卦和流言蜚語,趁機擷取一些關鍵字後以口作為回覆,「嗯。」「是喔!」「為甚麼呢?」只要三個簡易的單詞,便可應付一整場中午的聲音轟炸。他們需要一個傾訴的地方,她的耳正如盛開的花,誘引著嗡嗡不絕的成串語句登門拜訪。
拉一拉耳朵倒出一些蜜,嘴裡吃著她最愛且一陳不變的青醬鮮蔬義大利麵,眼中來回停留在說話者的瞳孔內,暗示著她有在參與這場盛會。即使她正徜徉在自己的海中。
任何能使她安然度過每一天、每一刻的都是罪惡,但她安於成為撒旦的子民,就是為了不要有所變動。她已然在此下錨,連味覺與視覺都是,在孤單時享受一個人的狂歡,在狂歡時聆聽一群人的孤單。
直到她吃下人生中的第三十顆生日蛋糕時,才驚覺蛋糕內部藏的不是驚喜,而是炸彈。
先是紅色炸彈,炸的她遍體鱗傷。
從朋友手中接過第一封寫著她名字的紅色信封時,手指與鼻腔全給沾上了喜帖特有的香水味,容易過敏的鼻子發癢了,眼睛也紅了,她揉揉眼、擤擤鼻,換來一個朋友以為她感動得痛哭流涕的誤會擁抱。她拍了拍朋友的背,告訴她妳要幸福,看著朋友的愛人提醒並威嚇他要好好照顧她、給她所有你能得到的。他笑著向她承諾一切,突然間她覺得自己離這對光彩奪目的戀人們好遠、好遠。此刻的她險些翻船,一幕幕與朋友相識的過程如飛魚般在她身邊跳躍,她來不及抓住任何一尾,便知道自己即將永遠失去。
共同的圓桌像末日倒數般人數漸減,好似一場詭譎驚悚的遊戲逼迫她們出賣對方,以「祝福」之名為彼此哀悼。當了幾次伴娘,拒絕了幾束新娘捧花,換得了幾次被當眾點名的關懷後,原先一起參加喜宴的朋友們更新了身分與話題,不再是旅行與美食、電影與閱讀,下載的程式設定為「婚姻」狀態後,硬碟瞬間給塞滿了「家庭生活」和「婆媳問題」兩大類別。
她少數能靠岸的目標日益稀少,逐漸膨脹的只有越來越擁擠的座位和飽和的嬰兒哭聲,像隔著一堵高牆雙方隔空交戰,抱歉的眼神轉為理所當然,尷尬的神情凝結成了無奈。她們抱著孩子離席或失蹤,就好比斷了線的風箏不停向上飛揚直到不見蹤影,她卻依舊停泊在海上孤芳自賞,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找尋倒影,期盼有一天突如其來的風向改變,能將偶然的一只風箏帶回身邊。
之後的國度界線已然成立,沒有邊界的海洋也失去重心傾斜成雨,落在心底成了另一片汪洋,汪洋蔓延成一片桌巾,橫躺在租屋處的餐桌上。
雖是餐桌,說穿了也不過是張矮桌,沒有椅子填滿桌下的空虛,只能席地而坐回到最原始的狀態。那張藍色桌巾是她和前任去挑的,她偏愛鵝黃色的溫暖,能夠點綴一點屋內的溫馨與想像中的人的氣息。
但是妳已有我。
前任的一句話勾破了她幻想中的柔和泡泡,換上了一張冰冷沉靜的藍。「他說的都好,他說的都對,只要他能陪在我身邊。」她將這句話重複在心底默念,慢慢地洗腦了女人突如其來的第六感,安撫著心,哄騙著未來的自己。
而未來的自己正對著那張鋪著水藍桌巾的餐桌,默默進食。
一飯一菜一湯。從他走後的那天起,她發覺到一個人吃飯其實並無實質的意義,也不必再浪費腦細胞,思索下一句蜜語背後峰迴路轉的秘境,更不用擔心吃進過多的空氣後造成的消化不良。一個人就是從簡,一個人吃飯就不過是為了生存而進行。
他說她太冷。他無法在冬季握到一雙溫熱的手,無法接受在傷心疼痛時被理智的寒冷狠狠澆下,無法承受兩個人下班後雙倍的疲累與空洞。尤其是那張桌巾,讓室內變得好冷、好冷。藍色絕對不是溫暖的顏色,他最後下了這道理論。
收拾完碗筷,清洗並倒扣讓水珠在洗手台上留下水痕後,她換了身運動服,便帶著裝有乾淨衣物與毛巾、水瓶的運動包出門。在鎖上房門前,並沒有再多看餐桌一眼。
她總在移動的過程中戴上口罩與耳機,看著捷運開合吞吐著一群又一群的魚兒,像是參觀著一座巨大的水族箱。耳裡聽著男音低聲迂迴,沒有歌詞在手,她幾乎是完全聽不懂歌手到底在唱些甚麼,試著揣測也無果,歌曲的創作理念是發自情感或是宣傳手法也無關緊要,只要他們能唱出一部份人的心聲即可,情感就會自己投射反轉並買單。
就好比是玩心理測驗一樣,總能從選項答案中獲得小小的自己,為著有人懂那小小的自己而開心不已,認定找到知己,按讚、轉發並標記姊妹們一同檢測。直到所有人即便選了不同的選項,卻仍得出相同的解釋後,才知道自己並沒有萬中選一的獨特,不過是可悲地連面對自我,都需要程式篩選的凡夫俗子而已。
她在此站下車,讓海把她包裹妥當後離開月台,邁向有著成雙成對魚群的出口。
踏著浪花細數腳步,在第五百步時停下,推開厚重的玻璃門,與健身房接待小姐點了頭後繳交會員卡,隨即將私人物品放入保管櫃中,並開始在器材上行走。
即便到了健身房,她也只是選擇擺放在有著大片落地窗夜景的健步器行走,看著窗外的燈火霓虹閃爍,凝視著從鏡中反射出的倒影和重訓機器使用者們的「肌情」。
那裏光害太多,抬頭看不見星星,也看不見她在尋找的光亮。
一剛開始的她,還只是個健身房菜鳥,為著弄不清面板上的操作指示和鍛鍊步驟而手足無措。接著「他們」就出現了,像是一群細小的幼魚圍繞在她身邊,親切地教導協助她。「他們」各個有著七彩斑斕的色澤閃耀,溫和無害地使人著迷,不經意地碰觸不會使她反感,偶爾高亢的語調也不使她煩躁,反而不自覺地想待在「他們」身旁,進行一場無性別的魚水之歡。她一直都知道「他們」的存在,但從未想過數量竟是如此龐大且形狀各異,不單只是她想像中的柔弱嬌媚,更多的則是陽光黝黑。
「他們」的光無法照進她的海洋,勢必也無法成為她的靠岸,然而卻是她偶然的浮木,成為彼此某部分的救贖。
她代替「他們」的伴侶出席必要場合,挽著手、摟著腰,沒有悸動與情緒在伸展枝枒,不過是配合著彼此撐過一場又一場黑夜的咆嘯。「他們」說她是「目中有火、臉上有光」的女漢子,時不時嘲笑她過於魯莽的動作和呆萌的傻勁,卻又同時將她當作孩子一般疼愛,包容她偶然的任性和無理取鬧,並教她學習如何作為一個真正的女人。
為此她曾差點溺水,溺死在「他們」之一的眼底漩渦中。
那日是艷陽天,天空藍的很危險,同時也是失去他的第一天。
她假裝甚麼事都沒有。眼眶的紅不過是在海上欣賞了一夜星辰後,帶回的紀念品;也因為向流星奢求太多,它們煞車不及,於是拖著滿滿的心願撞擊了臥蠶,留下淡淡的黑色轍痕。她用濃濃的鼻音說著沒事,「他」用緊緊的擁抱告訴她還有我;她向「他」坦言了擱淺的脆弱,「他」則出借了一條手臂的寬闊。
她抱著浮木卻感到自己逐漸往下沉,明知不可得的意念在海平線那端淺眠,旋踵之際揚起則喚醒了心底的空缺。她情不自禁地將浮木抓緊,霎時灰飛煙滅。
健走了一段時間,她決定今天暫且到此為止。下了機器,轉身碰巧見到正在作重訓的「他」,彼此相視而笑後,她便到保管櫃拿起運動包往淋浴間走去。
看著泡沫流進下水道,感覺到一日的勞累也隨之而去,她突然下意識地摸了摸手腕,感覺到空無一物的瞬間,證明了自己仍活著。
「他」察覺到她的心意,就像拿著銀針在飽滿的氣球表面上搔刮般,致命的危險與興奮。「他」約她出遊,帶她到一間頗負盛名的月老廟求姻緣,告訴她,「他」和「他」的戀人便是在此相遇,所以現在帶她來這兒,希望她也能獲得屬於自己的幸福。
她明白了「他」的用意,不吵不鬧地向月老訴說理想情人的條件。但她根本毫無頭緒。只要一閉上眼,她便想起前任與她的藍色桌巾。載浮載沉了如同一世紀般的光陰後,她起身,讓「他」替自己在手腕上繫上一條姻緣線。接著,分離。
一離開月老廟,她便拔掉了那條姻緣線。她不想手腕上仍殘留著「他」小心翼翼的觸感,更不想看到不知情繫何方的紅線另頭是荒蕪。
她躲進海中,卻無法在任何一個區塊登陸,她找不著那盞光。除此之外她更發現,她的存在本身才是一顆沒有盡頭的未爆彈。
換好乾淨衣服、吹完頭髮,她帶著海再次踏上了移動的旅程。
回到租屋處後打開手機,發現裡頭躺著一條漫長曲折的留言。先是講述歷史般淘淘不絕的回顧交情,再者綿綿不斷的感懷過去,最後再如摩西手杖般一刀劈開大海,截斷她正泡在水中潮濕的思緒。
好姊妹,要不要來當我的伴娘?
她知道這是最終局面了,光,要她自己尋找--而首先她得要破除黑暗。
婚禮當天天氣晴朗,陽光灑在她純白的短版小禮服上,彷若鑲了金邊般燦爛耀眼。會場工作人員忙碌穿梭,卻又低調地有如虛線,間隔散落在各處。她與新娘是學生時代的好友,也認識彼此的家人,當然也相互知道對方的過去。她躲過了好姊妹的親友們的熱情攻勢,偷偷閃進了新娘休息室裡。
不像一般的新娘總是吹毛求疵地重整儀容,或是緊張地默默啜泣,好姊妹反而是好整以暇地玩著手機,清閒地彷彿是在參加他人的婚禮。
好姊妹見她進來,便將手機放置一旁,拉張椅子要她坐在自己身邊。
「第一次結婚,緊張嗎?」
好姊妹不置可否地翻了翻白眼。
所有的朋友中,只有這個好姊妹知道她的海的存在,也隱約知道她正在尋找著甚麼。
「妳才應該要緊張,等等會見到妳的桌巾先生,沒問題吧?」
「那都過去了,沒事的。」
她的前任與新郎正好是共同好友,自然也成為了座上賓。她了解好姊妹正在給她最後的反駁機會,讓她能轉身逃避,擔心她可能又要再次穿越一場海嘯的天崩地裂。她淡淡笑著要她放心,今天是妳的大喜之日,別煩惱別人的事。
敲門聲響起,她幫忙拉著好姊妹的裙擺,風平浪靜地跟著緩緩步上紅毯。
典禮莊嚴簡單,沒有多餘的賓客致詞與矯情的誓言,流利地交換戒指和接受祝福後,宴席便正式開始。
她一手拿著酒杯,另手忙著整理婚紗與替新娘護駕,她跟著在圓桌之間流動,走過了親屬席和長輩席,漸漸地來到了同輩席中。
同輩席見新人來到,開始此起彼落地喧鬧,像是參加同學會般沒有了顧忌,鼓譟著擁吻與敬酒。
即便過了那麼久,她仍是一眼便認出了他。
他刮去了鬍渣,穿著熨燙筆直的襯衫與卡其褲,袖管捲成了七分袖,也正拿著酒杯盯著她看。
她感覺到自己似乎下沉了一些,踢到了某個潛藏的暗礁,刺痛的痛覺讓她瞬間清醒,趕緊踩著暗礁用力一蹬避免滅頂。
她微微顫抖地舉起酒杯,向他輕輕地敬了酒。他微感訝異,卻也旋即回了禮,眼神中的抱歉轉為心安,怨恨也化成了釋懷。他們將冰塊下的酒水一飲而盡,乾淨透明。
「好久不見。」他們同時讀出了對方的這句話。接著她轉身前往下一個桌次,他舉筷迎接下一道美食。
終究還是沒有人陪她去看海,但踏著暗礁浮上水面的那一刻,她在海面上看到了一道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