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陣子,他開始整理陽臺時,我就有所警覺了,可沒想到,事情竟進展得如此之快──一個鳥籠就這樣搬進我家陽臺,他完全沒有打算知會我一聲的意思。
二
坐在客廳沙發,我看著他展臂取下掛鉤上的深綠色抹布,在陽臺擦抹那一條號稱防水性極好、永不生鏽的不銹鋼條,接著彎下腰,打開腳邊的檜木小櫃,一把金色三圓環的小巧鑰匙閃亮登場,像一角黃水晶鑲在掌心,金光閃耀。
忽地,一道日光溜過他的身側,投射過來──那把鑰匙俐落翻轉,帶著警示那般,往客廳方向射出細小且扎眼的光,要我不得直視。
他終於打算離開陽臺。一跨出落地窗,便翻掀上衣,扭身脫掉那件透著汗濕的衣衫。
「外面好熱!」他說。
那件淡藍色衣料左下區塊轉成半透明,細密暗藍線條變得柔軟,在他手中擠掐凹折,像條抹布垂掛在沙發扶手邊緣,隨時就要滑落下來。
「你還知道要進來──」我瞥了他一眼。
他沒看見那件衣服的抵抗模樣,在櫥櫃前挑選水杯。我持續盯看那件上衣,心想,稍早附著於他肌膚表層的汗液與氣味肯定和衣服產生什麼反應──那件上衣的色調不是我幾天前的記憶,而是更為淺淡的藍;我不禁憂慮,倘若今晚他不打算親手搓洗,而是直接把那件衣服丟進洗衣機,底色定會因此轉為暗藍、與線條相溶成色,變成一件單色的衣衫。
我持續盯看著,直覺告訴我,那件衣服,還藏有其他線索。
然而,愈是這般努力思忖,腦中畫面便愈確切可疑、愈呼之欲出,彷彿就要在眼前立體呈現出來了,逼得我只得停止這般想像,停止以這種方式質疑真正的現實狀態。
他裸著上半身倒水,作賊心虛似的捎來一眼,彎過身體,蜷伏到沙發上。喝水過程,我原想開口說些什麼,卻害怕聲音出來驚動他,而沒有開口,一直安靜著。
萬萬沒想到,情況變得更糟。一個失手,開水從他嘴角溢出一大口,弄濕整隻右手臂,一滴較為飽滿的水珠躲過他掌面的擦抹,沿著手肘內側的凹陷滑過,墜落下來,滴在淡綠色沙發上,暈染出兩三點霉斑狀的細小水漬。
「你為什麼每次弄完都不先去洗澡?」我瞪視著他。
他竊笑,脖頸的角度往後偏轉,鬢角裡的汗液不敵這刁鑽角度,滑過側頸,形成一道透明的水痕,往背部延伸而去。
「還早啦。」他擺擺手。
「可是你躺在沙發,你全身是汗。」
他瞄了我一眼,不情不願地起過身:「你哦……」,腳步倒是老老實實地,走進了浴室。
門鈴響。
每次他在浴室總有人來按門鈴。真討厭。
打開門。是林阿姨。又是林阿姨。一如往常的尷尬笑容,吱嗚半响:那個……爸爸不在哦?
「不在。」
「咦?」
「有什麼事嗎?」沒看她,掌心用力地握住門把,愈發使勁。
「也沒什麼啦。」她遞來一個紙袋,我瞥了一眼,才從半開的門縫伸手出去接。
「幫阿姨拿給爸爸。」
一個紙袋。
打開,裡面是一張白紙,一個印著鳥類圖騰的方形紙盒,一件折得齊整的藍色汗衫。抽起白紙,上頭幾行文字各自標註時間,沒細看,胡亂塞了回去,紙張受到擠壓產生四五道斜長折痕。思索著,沒打算讓紙張恢復,心裡明白沒有時間抽出衣服了,他就要從浴室出來,手指擰緊,把白紙再往下壓,壓出更為確切的深刻痕跡。
浴室門開,熱氣團挾帶充沛水氣從我眼前經過,白色浴巾裹住腰部,下擺拼接兩條濕成一片的絨毛小腿,像兩塊浮木長出質地細緻的黑色水草。目光從浴巾邊側縫隙鑽進去,大腿肌群的幽微軸線一前一後,左右挪擺,形成一幅迷人的動態剪影──好像有什麼更為精彩的劇情就要上演,卻只是規律擺動,擺動,房門開,影像消失。
走到門邊,我聽見女主播的聲音傳了出來,高傲語調好像正指揮著屋子裡的一切,條理分明,不容許任何人插嘴似的。握緊門把,手腕使勁一扭,我一把將門徹底地推開──只見他躺臥床鋪,兩個被擠壓得猙獰的枕頭橫擺床頭,緊緊相擁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提供舒軟身體伺奉著他。
「林阿姨有來。」我站在門邊說。
「哦?」他沒抬眼看我,眼神專注掌中書冊,封面是一隻不知什麼品種的鳥。
一股情緒湧上,我脫口:「你是想養鳥?」
「沒有啦。」他回過神,我同時把紙袋丟到床舖上,他前俯身體,急著把裡面東西捉拿出來;往下俯瞰,我清楚看見他眉頭略微擴撐,目光刻意收斂,眼角仍流露出迫不及待的神情。
隨即,他抬頭看我:「妳有跟阿姨說謝謝吧?」
我轉頭就走。
三
小的時候,我們去過一間傳統鳥店,當時隔著玻璃我看見一隻褐青色的鳥立在櫃臺旁的木條上,牠的性情看來溫和、沉靜,沒有一絲焦躁的姿態佇立著,好像不管發生什麼事,牠都不會離開,就是佇立在那兒。
「他為什麼沒被關在籠子裡?」我問。
「不知道耶。」父親說。
自動門開,四面八方噪動起來,雜亂鳴叫灌入耳朵,像恭迎我們到來似的歡慶鼓舞。父親直直往前走,鳥鳴漸漸疏落,好奇心作祟,我離開父親身邊,慢慢走向那隻立在木條上的鳥──牠的頭部是墨黑色,圓鼓腹部往上延伸一抹淡青色羽毛,色澤往翅翼漸濃開展,直挺端正彷彿一座雕像。
很精美的雕像。
備受呵護那般,牠從頭到腳都是乾淨的,眼瞳裡有潔亮的光,細細閃動著。我看見牠振了翅翼,藍黑色尾羽末端露出幾點白斑。為了看得更仔細,我往前走近了些,隱隱感覺牠飛離了木條,往前一大步,確實飛起來了,很短很短的距離,幾乎只有站在我的位置,才看得見。
牠持續振動翅翼,當我打算再往前跨出一步,一聲尖銳鳴叫連著鐵鍊匡噹匡噹往上拖曳,毛屑在蒼白日光燈下四散開,肉眼不可見的情緒全飄落下來。倒抽一口氣,氣管隱隱搔癢;腳步後退,退了好幾步才站定下來;鳥兒被迫回到木條上,可那強烈的拉扯使牠沒能即刻站妥,三兩個踉蹌,震晃,才回到原本位置。
後來因為我的懼怕,父親並沒有養鳥。
四
再度失眠,直到半夜三點我仍醒著。翻身,一個微弱的光點折入眼球,從他脇下的縫隙,穿透過來。我回過身,腰部索性提勁往上一抬,越過他的龐大身體,往門的方向瞥過一眼。
是玄關的橘黃燈光。因房門未關妥,從另一側,折了進來。
也不知是稍早用力過猛,抑或光點的刺激,翻身後僅存的睡意盡失,我毅然決定下床。
伸出食指,我抵住他左下鎖骨的凹坑,本打算推移他的肩臂撐開與棉被間緊密的綑束,卻推不動,只得腰部再度使勁,抽出整個身體;這同時,我的視野隨之開闊起來,由上往下,我清楚看見,他的整張臉──是完全入睡的狀態。
掀開棉被,他的身體同時往後倒臥過去,床鋪底層發出低沉悶響,彷彿與整個房間發生共鳴;我趕緊從床沿滑下,往門口大步跨去,將要經過冷氣吹風口時,大概心裡早有預備,雙手俐落交叉握住手臂,低下頭,打算如此挨過去。未料,呼吸沒配合著,狠狠吸入一大口迎面來的冰冷空氣,身體不住內縮,幾近恢復稍早的蜷曲姿勢,內心不禁掀起了那個念頭──什麼都不要管了。
好想什麼都不要管了。
但我終究,走到了門口。
並且打開門,走了出去。
從小怕黑,走出房間我總習慣按下廊道燈鈕,而這一刻,右手就這麼伸了出去──鈕鍵平滑表面壓陷指頭,指甲前端滑過邊緣──由於四周太過安靜,我竟隱約聽見,那一聲極其輕細的聲響,在聽覺的極限。
觸感冷硬的方型鈕鍵啪地一聲往後躺,鼓起下半身。
廊道燈源並沒有即刻亮起。我獨自待在黑暗當中,指頭末梢的感受益發清楚起來──指腹隱隱脹熱發燙,我卻只能如此待著,等待稍早的選擇能夠因此改變整個屋子的狀態。
突然,燈盞亮起,天花板灑下大量刺眼光芒,低撇過頭,我赫然發現──稍早,我非但沒有將房門關上,還完完全全地拉了開,一道與門沿等寬的密實光束直直射進房間,慌亂之中,我仍然沒有伸手把門房關妥,而是再度伸出手指,將鈕鍵扳上。
瞬即恢復黑暗狀態。
這一刻,我不由地害怕起來。
父親,會不會因此醒了過來?
然而如若父親醒了過來,為什麼沒有開口詢問自己:為什麼,站在門外?
沒再開燈,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黑暗中待了多長的時間才鼓起勇氣,走到客廳,把臉湊近落地窗,瞇眼看出去──那一個鳥籠懸盪在半空,底部小門正好對著視線,螺旋扣住一個方正突起的鐵鎖,中央有穴口般的孔洞,肉眼不可探進的細小凹槽,與那把早上才耍過小手段、心機頗深的狡猾鑰匙完全契合的所在。
五
輔導課提早放學那天,我將鑰匙插入門孔,手腕扭轉過去時便覺不對勁,孔洞沒有傳遞出平日那股扯動心口的痛快,聲響也不脆亮。手掌貼住門面一推,身體向前,頭部與身體卻蹦地接連撞上門板──門只開出一道窄小縫隙,門沿被一條小型橢圓鐵環相扣而成的鏈條繫著,就這麼鏈住,如何使力也無法推開這扇門。
那時我從門縫看見她,林阿姨,坐在我家沙發。
她小跑步過來,替我拿掉鏈條,拉開了門,彷彿她才是屋子的主人。
三兩下放下書包,我打算直接走進房間,但這時,他卻從裡頭走了出來,擋在門口,盯視著我,沒預期我會提早回家的表情嚴肅起來:妳看到阿姨都不會打招呼嗎?
別開臉。
「沒禮貌,平常怎麼教妳的──」他狠狠瞪了我一眼。
那一刻,我的臉頰溫熱,眼窩竟濕潤了起來,彎下腰,我穿過他胳臂與門沿架成的窄小洞口,鑽進房間。
隔著一堵牆,我試圖聽見他們的對話──卻什麼也沒聽見。
好安靜。揣著衣服走出房間時,已經人去樓空,只見他從陽臺走了出來,手裡拎著一條裹滿泥土灰垢的濕黏抹布,已經看不出原本顏色,一個手勢,直接拋進垃圾桶。
「你為什麼下班都不先洗澡?」我追問:「而且你是不是躺了沙發?」
「沒有啦──」他跨進陽臺,把落地窗關上。
「你明明躺了……」小小聲,我的目光凝視沙發凹陷,彷彿期待沙發能夠單靠自己疲乏的彈性,回復原形。
轉進浴室。嘩啦嘩啦,洗淨身體,擦乾,白色毛巾包覆頭髮,水珠滴落於肩,細微的搔癢感往後頸爬去。
他裸著上身躺在沙發上,在稍早的位置上睡著,手裡兜著剛褪下的藍色汗衫。我俯身,雙腿沿著沙發椅底座的弧度調整坐姿,那件藍色汗衫隱隱透出汗漬,彷彿就要露出馬腳,我挪擺身體,視線緩緩靠近,想看出什麼端倪。
門鈴乍響──
又是她。在門上貓眼裡。
顧不得一團濕髮被毛巾包裹的滑稽模樣,我轉開鎖鈕,奮力地一把將門拉開,口中那句「妳到底要幹嘛?」正要吐出來,卻發現,她,並不在稍早貓眼裡的方位,而是半身彎下,彷彿一張被狠狠凹折過的紙,立在一個黑色超大型行李箱後面。
看見這幕,我不禁感到錯愕──究竟,她要去多遠的地方,需要一次帶走那麼多這麼多的行李?
看著她,手指沿著邊角拉鏈拉出開口,從裡頭抽出一個白色透明塑膠袋,窸窸窣窣,好似裡頭裝著什麼活物。
她抬起頭來,我趕緊將視線從行李箱上移開,這才發現,行李箱後面還有,還有一個灰黑布巾掩蓋、小丘般的弧形物件。
「哦,瑮琪啊,叫爸爸過來。」
那東西看來像是我小時候最愛揹的立體大書包,很多小袋子,可以裝入各種小物。每每揹上,就覺得自己是隻蝸牛,把一個完整的家,扛在背上。
「妳要幹嘛?」我看著她,她的臉頰竟泛起蜜蘋果般的色澤,皺縮著眉眼,彷彿有什麼難以啟齒的話說不出口。
這時,一聲清亮且脆質的聲響,似高音陶笛吹出的短促音階,一高一低,相連成聲。
什麼都懂了。
一把將門關上。
蹦!
「瑮琪!」
我轉過身,望見他,在沙發上醒了過來。
邁開步伐,他同時起身,打算往門口走來。與他錯身,我進入客廳,插上吹風機,轟隆轟隆,奇大無比的巨聲噪音淹沒自己,心裡著實害怕,好怕再次聽見那幾近刮傷耳膜的聲頻。
「妳很怕哦?」他嘲笑地說,左手挽著白色塑膠袋,另隻手拎著灰黑布巾掩蓋的鳥籠,走進客廳。
關閉吹風機。
「你到底知不知道那個對身體很不好啊!」我忽地大聲喊嚷。
他走進陽臺,原本一臉漫不在意,好似聽見了聲音,轉了出來。步步逼近,我腦中再度閃現那日他眼神裡的氣憤,反射性的,臀部往後推擠,彷彿要把自己的身體塞進沙發縫隙,臉上甚至流露驚恐表情──他停下了腳步,從抽屜抽出一條酒紅色抹布;我穩定情緒,故作鎮靜繼續說:「我們老師說鳥的身上有病毒、寄生蟲什麼的,連這個也不知道!」
「唉呦,別怕啦!」接著他跨出落地窗,在陽臺裡喊出聲音:「有我們保護妳啊──」
六
這晚,向來少夢的我作了一個輪廓清晰的夢。我們在別人家的屋子裡,他側對著我,坐在一個傢俱擺放規矩的客廳;我從對面房間的視角看去,能夠清楚看見他的動作、表情,但也因為這個角度,我只能看見他,無法看見整個客廳的格局。
他又開始呼呼大睡了,在我的夢裡睡得更沉、更肆無忌憚。
我望見那臺電視機側邊微幅鼓起的灰亮螢幕上,有一抹反光,像一層厚厚的水氣凝結,清楚映現出,另一端的畫面。
那是兩面寬敞落地窗相併,深褐色窗櫺固定著,幾絲日光斜斜灑進來,底部淡紅色菱形地磚往外鋪展一小方天地。
視線再往後探,最外邊是一堵米白色圍牆,扶手欄杆被擦抹得光亮──畫面如此清晰,我甚至隱約聽見了一個女人的說話聲音:「瑮琪,該起床吃早餐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