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子每天上午六點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打開衣櫥。衣櫥裡藏著她的夢。
一床結婚用雙人絨毯,蓬鬆蜷曲衣櫥裡,像包裹了新婚夫婦纏綿的體溫,捨不得放開。秋子把臉埋進絨毯,一朵大牡丹迎上來,緋紅的漸層粉瓣隨她起伏的肩膀律動,一張一闔,霑著淚水和呼吸。此刻,牡丹是活的。
那是二十年前秋子為自己辦的一件嫁妝,她拜託做舶來品生意的遠房姑姑去後火車站買來,日本製的,質料十分細緻。
「妳別向人說買多少,如果不是我跟老闆娘太熟,不可能拿到這個價錢。」姑姑拉著她的手,閩南語細聲細語傳遞一個天大的祕密。她環顧四周,老市場裡雖一攤挨著一攤,挑高的鐵棚是口大音箱,才剛說出嘴就被捲上鋼架繞樑迂迴,轉著轉著成為稀釋的雜音,失了音律,也不成篇章,沒人會聽見的。
「嗯,我知道。」秋子從皮夾裡拿出準備好的十張千元鈔票,一張張點給姑姑看。「妳做什麼事最專心?」腦子閃過很久沒見面的高中同學淑敏突然在電話那頭這樣問她。「數鈔票的時候。」哈哈。兩個人一起在話筒兩頭笑得好大聲。那是真的,秋子此刻再清楚不過。
鈔票熨上她隱形的指紋,要把它們遞送出去,心裡閃過一絲不捨。
「沒有比錢更有用的東西了。」這句話多年來秋子每天都要對自己說上好幾回,存款數字堆起來的堡壘,是牢不可摧的依靠。
拍拍大絨毯,整回原有的蓬鬆,秋子回神過來。
套句很多時尚雜誌裡名人的話:「這是一場儀式,每天不這麼做就渾身不對勁。」那些名人磨咖啡豆煮黑咖啡,重新排列環遊世界蒐集來的杯具,或點燃一根幾百元的線香,把這些動作當成喚醒靈魂的儀式。
「是沒有那麼不對勁。」秋子坦率審視自己的感受。只是當初花了那麼多錢買的絨毯,現在也只剩這麼點安慰。關上衣櫥,去隔壁房叫醒兩個侄子,趁他們洗臉上廁所,趕緊到巷口老蔣燒餅買早餐。
每次看到老蔣燒餅的招牌都還是覺得好笑,老闆真的姓蔣,只是老蔣應該是蔣總統專用的吧?怎麼可以變成店名呢。「短跪就好了,又不是自己父母過世!」「長跪才對,畢竟是國家元首,就像親生爸媽那麼重要啊!」班導和隔壁班老師這麼爭論著。小蔣,欸,是蔣經國總統去世,那年她高三,從靠近士林官邸的學校集合列隊到中山北路上,比嗩吶還刺耳的哨聲穿耳入腦,每個人都跪落了。套在制服黑西裝外套裡的各校學生,彷彿約定好穿了喪服,看到靈車駛來,集體的啜泣沒彩排就播送出來。冬北季風拂過樟樹,掉在秋子肩上的一片黃葉,也在這時耗盡生命,隨偉人遠去。
每天買早餐都要把跪靈的場景翻過一回,像強迫症似的,老蔣燒餅跟小蔣移靈的畫面糾結一起,怎麼也扯不開了。
張羅兩個侄子一天三餐是秋子這幾年最重要的例行活動。自從弟弟離婚,她覺得兩侄子就是她的孩子。確認自己跟婚姻斷了關係,別人斷了線的婚姻,她接了起來。「對不起!我知道我錯了,現在在這裡,我會好好反省,出去後重新做人,兩個孩子就拜託你們了。」接到弟弟獄裡來信,工整的原子筆書,讓她很驚訝,「不愛念書、一天到晚蹺課,什麼時候練出這麼漂亮的字。」但這是弟弟第一次入獄寫的信,現在他又被羈押,五年內再犯,這次不可能輕判了。
秋子聽見律師這麼說,心頭一緊,說要反省,說要重新做人,原來都是從鄉土劇抄來的台詞。但搞不清自己怎會有一點高興,高興她能繼續噙著兩個孩子,當他們稱為姑姑的媽媽。當初弟弟要結婚,她是最反對的。「不是我結不了婚才來反對,兩個不務正業每天抽煙喝酒的人,哪有資格結!」那時她不知道弟媳已經懷了大侄子,可能因為尼古丁加快代謝,瘦乾身形完全看不出懷孕五個月。弟弟婚姻維持不到三年,老二還沒滿月,弟媳就把孩子抱給秋子媽媽,說她帶得好累。第二天看到她全身噴得香香穿露臀短褲出門,秋子跑到陽台往下看,一個小腿爬滿鬼面刺青的男人騎著摩托車載走她。
遠在六樓的秋子好像還聞得到摩托車蠻不在乎噴出的青煙,轉身關上落地窗她用力地在口鼻前揮了好幾下,袪除這穢氣東西。
「怎麼又是燒餅油條配米漿?」過完暑假吃胖三公斤的小侄子嘟著嘴抱怨。
「有得吃很好了!都沒了媽媽還有什麼好挑。」秋子咬一口燒餅,用湯匙舀米漿,送到嘴才發現燙得不得了。
「大姑姑,有買阿嬤的嗎?」大侄子問。
「沒有,幹嘛買她的!」
「大姑姑,阿嬤眼睛才開完刀,妳應該也幫她買。」
秋子正把大侄子吃落的燒餅芝麻撿自己盤子裡,微微抖著的手指,掐不準每一粒白芝麻。好像老人家使筷子夾花生,控制不了筷尖,一顆顆花生像調皮溜課的學生,散得滿桌。
她突然轉過身一個巴掌挨上大侄子左頰,紅紅掌印拓貼蒼白的臉。兩道眼淚從男孩腮緣滑下,黑眼珠狠狠地瞪著她,跟他爸爸好像。
「你們一天三餐都用我的錢,我高興買給誰就買給誰,阿嬤要吃自己買!」
秋子不知道這肚子氣要向誰出,因為她最疼愛大侄子,這巴掌出手得很後悔。
「妳這樣就是不孝!而且妳不是我媽,沒有資格打我!」
大侄子書包一背,摔門出去了。
這場景秋子從小到大看過不知道幾次,弟弟都是這樣對媽媽,同樣的戲碼,是每天清晨這個家固定的儀式。
相同的對待,會在一個家裡重複上演嗎?
「妳這個臭雞掰,要妳打掃個廁所就給我臉色看喲。」阿嬤用力捏她大腿,一邊幹譙她。聽多阿嬤滿口髒字,久了也不覺得刺耳。有時還沒睡飽,阿嬤就過來擰大腿,穿著內褲、小學六年級的秋子被這恐怖的晨喚驚醒,跳下床繞著屋子讓她追著跑。
從小她就覺得當女生很衰,因為阿嬤只喜歡男孩。弟弟怎麼壞、偷枕頭下的錢,她都笑笑地睨著他,弟弟在眼鏡後的單眼皮,不論何時都帶著笑意,阿嬤看了很歡喜。即使最後病得很嚴重,整天躺在漫溢萬金油味道的房間裡,昏昏沉沉也喊「阿倫阿倫,我的寶貝咧。」
還寶貝咧,多一根就是寶貝,女生就是臭的不得了的餿爛飯,光聞都想吐。
活過了四十歲,秋子總算知道阿嬤的感覺。男生的味道就是好。汗裡的酸味,聞起來總讓人興奮。她不是心理變態的姑姑,只是覺得那味道讓她歡喜,心甘情願為他們做任何事。
只是大侄子這句話好傷人,她一直以為自己的角色是個稱職的媽媽,即使兩個孩子嘴上不說,心裡也早就承認她吧。
原來真正的媽媽永遠不會消失。
兩個男孩剛剛懂事,小學不知道幾年級時問,「姑姑,我們媽媽去哪裡了?」
「你們媽媽死了。」說完,她掩嘴呵呵笑了。
她想,這是她和兩個孩子之間的笑話,是一個微小無害的幽默,這樣講孩子不會介意的。他們都知道,媽媽不是真的死了,媽媽是拋棄他們離開了,姑姑這麼說是在出氣,又順便詛咒一下這個只顧自己享樂的壞女人。
小侄子也背著書包出去了。
秋子傻愣地看著布滿冰裂掌紋的雙手,「我沒有錯,媽媽沒有資格要我買早餐。」她沒時間懊悔,只在想,等下要幫孩子買什麼午餐。加油站對面的義大利麵好嗎?還是捷運旁新開的蛋包飯專賣店?
作為一個靠會錢利息生活的單身中年女子,她開始編織一整天的運作路線。
秋子高中畢業開始幫家裡顧小吃攤,就沒做過別份工作。靠著媽媽一個月發兩萬元薪水她有點慌張,不是開銷不夠,是為將來的日子發慌。所以她決定每天都從小吃攤的零錢筒拿100元,再暗中跟會,以會養會,造就了中年豐厚的儲蓄。
秋子發慌是有原因的。她生出來右耳就異常地小,找過很多醫生檢查,都說小耳症就是家族的耳疾遺傳。那時媽媽忙著在市場賣肉羹麵,爸爸很年輕就跟阿嬤一樣重聽,只能自顧自削甘蔗做單純的小生意,沒人注意到她患病。到了五、六歲,秋子媽媽才驚覺女兒一耳聽力報廢,家裡也沒有餘錢長期治療,就讓秋子帶著小耳長大了。
秋子對這點很自卑,所以都留長髮遮住小耳。漸漸地,左耳的聽力也越來越差,到了三十歲那年,她跟人們講話都用吼的,但看著人們唇形,還能辨認七、八成語意。
顧小吃攤那幾年,是秋子的黃金年華。上午十點多就幫忙切切洗洗,一直忙到晚上九點。她做事靈巧,附近有年齡相仿兒子的店家,都來問秋子有沒有男朋友。她自覺長得不錯,身形細長,胸脯老是鼓鼓的,稱不上玲瓏有致,可也是市場裡的一枝花。
年輕的秋子眼睛水亮亮,略凸的圓弧線勾出一種單純的神情,嘴唇對應著胸形一樣豐滿尖翹,只要擦點桃紅色口紅,對面桿水煎包麵皮的阿豐、炸鹽酥雞的陳榮康、賣冬瓜茶的蔡仔都不時偷瞄她。秋子知道自己有很多人喜歡,二十來歲就展開相親巡迴。
惦惦自己還有幾年的歲月可以挑剔,秋子的確非常挑剔這些平日眉來眼去的小伙子。頭先是訕笑約會地點選得差,「我家就在賣肉羹了,還問我下次要不要一起去通化街吃麵線!」又因為自己修長,矮的當然看不上。「矮子矮,一肚子拐!媽妳沒聽過這句話嗎?哈。」雖然方才吃飯,比她矮半顆頭的吳俊傑其實蠻體貼的。沒想到拒絕他不到半年,就跟隔壁賣滷味家的二妹結婚了。
她到現在偶爾都會懷念的飯局是在波麗露餐廳。高中補習時就聽隔壁靜修女中的學生說波麗露牛排好吃,還說在那邊相親的都會成功。那次對象是在日本料理店當二廚的張東民,他爸爸是老榮民,所以國語說得標準,體格也很穩當。秋子小時候就喜歡字正腔圓的男生,因為自己跟著媽媽學話成了台灣國語,「秋子害相ㄕ病喔!」常惹男同學捉弄。
相親前經過張東民上班店頭好幾次,有時跟壽司台後方的他對望,發現那雙眼睛老早等在那兒,秋子就害羞撇開頭假裝無視地匆匆走過。
那好像是她第一次知道戀愛的感覺,「原來這就是怦然心動啊,跟小說寫得很像。」想到高中同學借她看的色情小說,「一片熱唇對上另一片,那熱的濕的黏稠的化不開的液體,從這片唇流到那片唇,而她的褲底,早就濕透了。」那本名為《愛在夕陽裡》的情慾歡愛,幾乎是她愛的啟蒙範本。
怎麼只是看張東民一眼,底褲就一陣潮糊,秋子好驚訝自己是這樣的女生,一點點刺激就控制不了嗎?「不是這樣的,相親之後,我可不會馬上答應讓他約。」波麗露餐廳牛排真的好吃,人家優雅得很,白瓷盤盛好安靜地等待人們享用,不像夜市整塊鐵板吱吱響,還糗斃了趕緊拿餐巾紙遮在胸前。
秋子很滿意這次相親。
波麗露餐廳雙排壁鏡把她襯托得更明豔,再加上必殺技桃紅唇膏,張東民整頓飯都沒安心吃,連叉子都掉了兩次。張東民問她興趣是什麼?她不好意思說是看希代小說和獨家報導,兩者掐頭去尾就變成了看電影。於是他約她下星期天一起去國賓戲院,她把頭髮塞到左耳耳際輕輕地說,星期天要在家裡幫忙不方便。
抬起眼皮發現張東民漲紅了臉,秋子馬上就後悔說出口的話。可她知道矜持會讓男生更心養難耐,至少《愛在夕陽裡》欲拒還迎都換來男主角更猛烈的挺進,所以,她決定不改口。隔天,媽媽說張東民來電話了,要她回電,她按奈不撥,想探探他有多少耐性,有多喜歡她。
連著一星期,張東民天天打來,秋子決定把這曖昧的愉悅延伸到一個月。
第二個星期張東民打了三通,一個月後再打來一通。最後,客廳再沒有電話鈴響。秋子開始不知所措,挑一天晚餐約同學淑敏去日本料理店。兩、三個師傅隔著生魚片冰櫃嚷嚷,「張東民跟老闆去大陸開店了。吼!聽說上海姑娘很嗆很辣,這下阿民卯死啊。」
秋子眼淚掉下來了,怎麼這時左耳聽得這麼清晰?悶頭猛吃生魚片丼飯的淑敏突然轉頭找她聊天,她抹抹眼角,趕快抽張面紙遮住酸紅了的鼻頭,搧手直喊:「哇沙米好嗆,辣得我眼淚流不停!」
那張雙人喜毯是跟張東民去波麗露餐廳前請姑姑買的,因為秋子知道張東民很喜歡她,他們一定會結婚。
失去張東民音訊後幾年間,秋子仍繼續相親,也知道張東民在上海當店長,娶了年輕的大陸老婆,而且很快就幫他生了個兒子。年近三十,秋子飯局對象不是離了婚有孩子,不然就是年紀大她十多歲。每次媽媽都力勸她別挑剔了,「想想妳耳朵這樣,人家不嫌妳不錯了。」這句話幾乎是放錄音帶一樣地在她快聽不見的左耳重複播送。於是,她真心恨起媽媽,如果不是媽媽失職,她也不會變成這樣。
「先去租書店還小說,有兩本好像超過一天了,一本可能要多付5元。」
「兩個小孩都愛吃蛋,等下還完書就去買蛋包飯,還附飲料。」秋子盤算上午的行程。她習慣提早一小時在校門口等侄子們來領午餐,但不會把在家一天可看上三本的浪漫輕小說帶出來打發時間。大多時候拿著沿路發的房地產廣告翻看,房子媽媽已經過戶給她一間了,暫時是不會投資在這上面。最近也會帶一本迷你版的心經來念,大概念個50遍,午飯鐘聲就響了。
「下午要去SOGO兌換滿額禮,這次應該可以換到兩把史迪奇摺疊傘,兩個男生一人一支才不會搶。」秋子一抬頭,一束陽光從葉縫照向她的雙眼,「哎呀,忘記戴太陽眼鏡了!」她努力回想「眼鏡不會丟在蛋包飯餐廳了吧?」喔,對了,媽媽說她手術後眼睛畏光,是我昨天拿去她房間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