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貴確實看見了。
幼時他跟著父親去山裏採茶籽,十月寒露已過,明晃晃的日光仍是刺得他的眼一陣恍惚,連口舌之間,也盡是燥熱的煙土塵氣。父親走得急,清貴赤著腳跟不上,沒多久就被落下。經過村後的白水河時,他無意間朝乾涸的淺灘上瞥了一眼。
這一瞥之後不久,清貴就莫名其妙地生了病,高燒連夜不退,迷迷糊糊中還在念叨著胡話。請來醫生只道是天熱體乏,開了幾味藥給他服下便匆匆離去。清貴病好後,給父親講他在白水河看見了紅面利爪的人,身型如野犬般大小,全身覆蓋的棕黑色毛髮,還在濕漉漉地滴著水。清貴望著他的時候,他也盯視著清貴,隔了幾秒鐘便跳入了河裡。父親聽到這裡一驚,疑心清貴是不是瞧見了「水猴」,清貴好奇什麽是「水猴」,父親卻支支吾吾不肯再說什麼,反而責備他是燒壞了腦子亂講話,末了又交待他以後絕不能單獨去白水河。
事實上清貴並不感到害怕,視線相接的瞬間,他看見那張深紅似汙血的臉上,嵌著兩顆幽如孤燈的眼,混淆著水色和無邊無際的晦暗。他便想起寒冬圍坐在炕前燒柴取暖時,總有不小心拾得的濕木熏出嗆鼻的煙,好像欲將灼烈的火壓下去般,源源不斷地湧動著灰黑色的濃霧。那張臉上隱隱透露出的生命力,就被沉沉如霧的眼色壓至低凹沼澤。
置身於喧鬧嘈雜的人群中,清貴扶著哭到快背過氣的雙葉,怔怔望著眼前靜滯的白水河,再次回想起了這樁本應被模糊的記憶和平淡的歲月湮沒的往事。當時天色已近黃昏,燃燒的殘陽於河面灑下淩亂的豔光,仿佛預告著完全的黑夜即將降臨。然而從正午到傍晚,五個小時過去了,打撈仍是一無所獲。
領頭的撈屍人對清貴說,「這樣的天氣,不出三天,屍體就會浮起來。」他掐滅手中的菸,收起網鉤。沾染這個行當太久,便有腐蝕的腥臭從他的鼻息和口腔裏溢出,與劣質菸草交糅成曖昧難辨的氣味,常年縈繞不散。
接下來連續的幾天裏,他們在沿途的水閘、支流和水庫尋找,白日將漁網掛在橋樑和水壩,並試著用長鉤在河水中打撈,夜晚則亮起探照燈,強撐起精神觀察著水面的動靜。然而半個月的時間過去,那十歲孩子的屍體卻猶如憑空蒸發了一般,再難覓到蹤影。
2
白水河為何會被叫做白水河,原因已經不甚明瞭,它只是一條略顯庸常的河流,日夜流淌其中的水也並非白色。早些年村裏的女人在河岸邊洗衣服,常會碰上被摸腳的情形。那時候孩子中間流行著「水鬼摸腳」的遊戲,熟識水性的孩子頻頻潛藏在洗衣台的石板下,趁不備時飛快摸幾把岸上人裸露的腳背。碰上潑辣嘴利的女人,脾氣躁了,就罵罵咧咧,「誰家的小流氓,看老娘怎麼收拾你!」隨即挽起衣袖,瞅准澄澈微波下的白嫩小手,一把將那頑皮孩子從水裏揪出來,順勢在他屁股上拍幾掌。被捉住的孩子便趕緊雙手抱拳,嬉皮笑臉道一句,「女俠饒命。」與其一起的夥伴們見到他被擒獲落網,就紛紛從河裏探出腦袋,「咯咯」笑個不停。
起初人們以為是無害無妨的嬉鬧玩笑,漸漸便有人發現,偶爾隨著沁涼的水滴攀上腳踝的,不再是孩童柔軟肌膚的溫度,而是一種難以名狀的觸覺,如枯樹皮般尖刻,支離破碎。這源自感官的體驗令人毛骨悚然,並與某種行將速朽的生命體征緊密聯繫在一起。
後來便有水鬼拖人下河的流言散佈開來,傳聞中那僥倖逃脫的年輕姑娘鬼使神差被捲入湍急的密流,不知從何處蔓生的水草緊緊纏繞著她的手腳,一團濃黑的影在試圖貼近著她的身體。她奮力掙紮,游向河岸,終於擺脫了那股將她往下拉沉的力量,驚魂未定地再次見到照耀著白水河的太陽。村裏人閒聊時說起這件事,便笑話姑娘年紀輕輕一定是犯了臆病,才會反復提及在河底的最深處,有一雙黑色的眼在看著她。
然而人們總歸是口是心非,慢慢的再沒有人去往白水河。偶有外鄉人趕路途經此地,便會看見掩映在蔥翠綠野中的白水河仿佛怕驚擾了世界的寧謐,如一顆緩慢跳動至停止的心臟般悄無聲息。而每到入夜,懸在空中的月在黑漆漆的河面投下粼粼的波光,影影綽綽卻欲言又止的秘密,便挾帶著寒氣森然的涼意,隱匿在寂寞的晚風裏。
那已是父輩一代的事了,時隔多年的炎夏,因著清貴孩子的溺亡,白水河重新回歸到人們的生活。
村裏人聽聞清貴年逾四十卻喪子的消息,也只得背地裏哀歎一聲「造孽,好端端的娃娃說沒就沒了。」局內人身心俱悴的噩運,到了旁人眼裏,便生生成為茶餘飯後對命途多舛的無力感慨。有人記起那些久違的關於白水河的隱秘傳言,便急匆匆將清貴拉出門輕聲說,「這河裏是不是有什麼東西?」清貴心裏「咯噔」一下,臉上卻掛著不動聲色的寒霜,晾下不合時宜的來訪者,轉身回屋去照顧病倒在床的雙葉。
大概是一周以前,當他幾近放棄尋覓孩子的屍體。春生一家三口上門來道謝,提著幾兜營養品,進門便「撲通」一聲跪下,連眼也不敢抬,怯生生地說,「清貴哥,要不是你們家涵子救了…」沒等話說完,雙葉便從裏屋走出來,瞅了一眼春生,又用手指著那些禮品,冷冷說出一句,「帶上你們的東西,滾。」春生家女人急著插嘴,「這也是我們的一番心意,雙葉,你收下吧。」雙葉便有些失控,嘶聲力竭地哭嚎起來,沖上去一邊大吼著「滾出去!」一邊用瘦小的身子推搡著春生。清貴連忙攔腰抱住她,雙葉哭得驚心,清貴只覺得自己的衣袖很快便濕成一片。他用眼神示意春生趕緊走。春生站起身,走幾步又佇立在門口,拉攏自家紅著眼的孩子,回頭看看雙葉,微微歎口氣。
那時有一隻青灰色的燕子突然飛進屋,低低迴旋了幾圈又輕淺離去。「又不是四月天,從哪里來的燕子?」清貴琢磨著這樣無關緊要的問題,又想起不知在哪里聽說過燕子飛進屋預示著福氣臨門,只覺心內苦澀。他的目光跟隨著燕子飛行的痕跡,這才覺察天色恍如暗夜般焦灼,魚肚白和墨黑的明晰分際似將遠空與世界剝離,風雨欲來的徵兆。
雙葉就是自這天開始生病,在驟然響起的驚雷和瓢潑般的暴雨裏,屋內的黑暗似滴墨浸入染缸,濃鬱迅速蔓延。清貴期求著一切能平息下來,可雙葉的眼淚卻似再無窮盡。
她常呆呆地倚在屋門口,看見春生家的孩子背著書包去上學,就著急問清貴,「咱家涵子去學校了沒?」清貴便順著她,囁嚅著唇說,「早出門了。」雙葉聽到回復,睜圓空洞的眼,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她間或糊塗間或清醒,而無論是臆想中的世界還是絕然的現實,都難令她獲得如釋重負的解脫。有時半夜她搖醒睡眠中的清貴,驚惶失措地吼叫,「是不是有人偷去了涵子的生辰八字,用了陰毒的招數,讓他成了替死鬼!一定是春生!一定是春生!」有時她接近歇斯底里,嚎泣著都是因為清貴的名字裏帶「水」,給孩子起名又帶「水」,涵子才會被活活奪去了性命。有天清貴找遍了屋也找不到她,心急如焚,臨近午夜時才打著電筒在墳山上尋見她,跪在黑漆漆的墳墓堆裏反復念叨著,「一定是祖墳的風水不好…風水不好…」清貴心裏有火,把她從地上狠狠拽起來,雙葉一仰頭,臉都哭花,清貴看她枯瘦的身子上掛著件涼薄的衣衫,膝上跪得儘是黃土,想著雙葉跟著他也沒過上什麼好日子,拽著的手就垂落下來,嘟囔幾句,「什麼風水,我不信這一套。」領著雙葉就著已漸微弱的電筒光回了家。
清貴不信命,此時他身強體健,正值壯年,從來篤信自己甚於其他。他只是憂心雙葉的病是好不了了,疲倦不堪的內心凝結起尖銳的冰。
3
雙葉死後有一陣,清貴常常從噩夢中驚醒,他已將近五十,早已過了多夢的年紀。某晚他夢見自己的肢體重新變得輕盈,皮膚上的每個毛孔似乎都在全然張開,肆意呼吸,他能更敏銳地感受到縈繞在周圍溫和的水溫,似雲絮一般輕輕包裹著他本應老去的身骨。置身於一片無窮無盡的黑暗中,他渾濁的雙目複又變得明澈,能更清晰地察覺到微渺的光亮。他伸展四肢不知疲倦地遊曳著,好似擁有使不完的力量。
當他循著頭頂上方閃爍的光,縱身浮出水面,才發現周遭的一切充溢著光明。那本應是一個因過分熟悉而生厭的世界,對於夢裏的清貴來說卻恍若新生。他赤著雙足走在銀沙般的河灘上,忽然看見了還是孩童模樣的自己,站在不遠的山路上回望著夢裏的他,那是1971年秋天,十一歲的他跟隨著父親去山裏採茶籽。清貴驚恐萬分,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白水河的太陽炙烤著他的身體,人類所能擁有的光滑肌膚碎成塊狀脫落在地,裸露模糊不清的深紅血肉,黑色的毛髮瞬間攀援而上。
從夢裏醒來後,清貴開始感到莫名的害怕。大抵他便是從這一天真正意識到自己已不再年輕。除夕將至之時,他離開空蕩蕩的屋,跟隨著人群走在熱鬧的集市裏,選購了年畫、春聯、五彩繽紛的糖果和糕點,最後落座在集市盡頭的算命攤位前。灰布長衫的算命先生握著他的手,細細撫摩著掌上的紋路,爾後搖搖頭,毛筆一揮,歎他「命中註定無子,必將苦守孤燈。」清貴瞅見那白布幡子上寫著的「指點迷途君子,喚醒久困英雄」幾個大字,不禁啞然失笑,想著「就算你眼瞎耳卻不聾,我清貴這些年發生了些什麼事,恐怕這村裏沒有人不知道。」
他沿著來路,跌跌撞撞地走回家。縱然嘴裏不服,心裏卻怕著「苦守孤燈」那四個字。好像有一條昏黑的河流,沉澱著汙濁的恐懼,日夜在他的身體深處流動不息,清貴能聽見河水奔湧迸裂的聲音,欲將從他腐朽老化的骨髓裏傾頹而出。
這晚外面鞭炮喧天,間歇夾雜著狗的叫聲和孩童的嬉笑。清貴隨便擦了擦身子,食了些甜糕就早早躺上了床,在昏黃的燈光裏隱約瞅見蚊帳上方破了個拳頭大小的洞,到了來年夏天恐怕難擋飛蚊。「明天起早把它補上,再全部檢查一下。」他喃喃自語,翻了個身,轉念又心灰意懶,想著「算了,天熱了再說。」便熄滅了燈。前半夜他總被持續的炮鳴聲驚醒,而過了淩晨一時,喧囂漸止,如潮水般的靜寂蔓湧,他開始覺得這夜輾轉重複,過分漫長,令他反復憶起過往。他疑惑他們都去了哪里,他的父親、孩子,還有雙葉,沉于水的深處或化作灰土,最後又是否會成為這廣袤世界的微小分子。
在人生的最後一個寒冬,他踏著皚皚的覆雪去往白水河。天色黯淡未明,村舍有雞始鳴,像數十年來所經過的每一個曦光初露的清晨,一切並沒什麼特別之處。月亮並未運行到太陽和地球中間,所以不會有難得一見的日食現象的發生。並非位於南北兩極區域,自然也就沒有目睹綺麗極光點燃蒼穹的可能性。他穿得單薄又寒磣,不知有多少個年頭的羊羔絨衣已不再飽滿豐盈,變成乾癟的一層貼在身上,颼颼的冷風從青布褲衫寬大的褲腳往裏灌著,令他不斷前行的雙腿猶如風中抖索的枯木。
任誰看來都是一個生命如殘燭般的可憐人,可是清貴不以為意,前半輩子的事於他而言已顯得遙遠,他的身體正在逐漸忘卻所有類似於人類的情感,悲傷、憎恨和短暫的歡愉,全都煙消雲散了。在與宇宙中某個隱秘的部分取得和解的過程中,清貴就像自然界的貓狗一般,知曉了自己生命的終點,並為之做好了全部的準備。
他蹲在河岸,燃起一根菸,看著白色的冷霧滲透在空氣中。
整個世界連同他的心,都沉溺於宛如延伸至永恆的寂靜裏。在他恍惚意識的最深處,仿佛能看見光,從堆積著厚厚雲層的蒼色天空裏溢出的光。看見明澈春水微漾,冰河解凍。看見億萬光年以外,一顆類日恒星明亮的凋亡和對最深黑暗的複歸。
「現在我與你一樣了。」他望著眼前的白水河低聲言語,眼皮漸沉,身體也已儲滿倦意。
自遙遠的北方突然刮起陣陣強烈的風,吹皺河心未凍的冬水。臨岸的樹木在寂風中發出沉沉的嗚咽,疊累於禿瘠枝條上的細雪緩慢地下墜,穿透清澈的河水表層,還未沉落至底,已融化在冰冷的水中。
恍若有誰擲石入水,淩冽的薄冰於此刻從中心向邊緣碎裂,白水河開始泛起層層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