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先抹去額角的汗珠,再以兩手支撐腰桿,接著讓緊繃的脖子轉了轉,還來不及啜飲一口水,隨即再度掄起沉重的菜刀,吃力的彎著腰以配合老舊流理臺的高度,喀喀喀的切著左手抓握著的青蔥,以免一個不小心讓切了半天的蔥末跌落地面。
刀鋒在塑膠砧板上下躍動,已成段的蔥白擠在布滿刀痕板面的邊緣,刀子每落下一次就有幾顆蔥白狠狠墜地,她瞄了草綠色瓷磚上的點點蔥白,掙扎著是否要暫停手邊的工作先處理墜崖慘案,但眼看距離丈夫下班返家剩下不到一個鐘頭,她心一橫,決定一股作氣將幾把青蔥一次切完再收拾殘局。
結婚年餘,她從一個切青蔥會猛流淚的小姐,成了懂得先將青蔥浸在水中再切的少婦。從來沒洗過一只碗、沒操煩過一毛錢的她,竟然過起了斤斤計較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生活。人生就是這樣,不知道在哪個路口走岔了,人生列車就一路狂飆而去由不得回頭。
瓦斯爐上的爐火催促著湯鍋裡的水快快燒熱,好讓早已洗淨備用的蛤蜊、鳥蛋、杏鮑菇、玉米筍紛紛入鍋;工作桌上裹著保鮮膜的蔥油餅麵糰靜置進入第二十分鐘,從癱軟逐漸收攏;烤爐裡的葡萄乾瑪芬蛋糕換上焦黃外衣,掩上爐門也關不住一室奶香;她一邊切著青蔥,一邊留意廚房各處的鍋爐,像蟄伏於矮灌木叢後的獵人,屏息緊盯周身的每一個動靜。
過去她是不吃青蔥的,嚴格來說,過去八年她是不吃青蔥主義者。
曾經她喜歡以大量的蔥蒜佐火鍋入口,也喜歡咬下蔥大餅香味四溢的瞬間,因為她的初戀情人不吃青蔥,久而久之,她竟也複製了對方的嫌惡,青蔥在她的生命裡自此成了不受歡迎的食物。初戀情人風流倜儻、才華洋溢,恍若擁有普天下人們渴望的所有條件,雙十年華的她自然為他深深癡迷,而他竟然在眾多傾慕者中欽點了她,她因而更加景仰愛戀著他,恨不得能變成他的同類,出類拔萃的同類。
似乎在某些領域卓越超群的天才必然伴隨著莫名的怪癖,怪癖有如颱風來襲前四竄的螞蟻,數量眾多又叫人焦慮,越是親近他越是感到焦慮。年輕的她,曾經以為唯有錐心徹骨的愛,才是不容質疑的真愛,於是未曾懷疑過真愛是否非得伴隨苦痛,就是默默概括承受而已。
比方說他獨立於一般人的時間軸之外,無論是已取票的音樂劇開演在即,或者捷運車廂即將關門的警告聲響起,還是馬路上的小綠人開始閃動,他依然以從容的步伐傲然前行,不跟著趕時間的人潮盲動。幾次她幾乎要以小跑步跑了起來,卻發現身旁的他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她從心急不解到放心了解,也或許她從來不曾真正接受,只是強迫自己接受。
在飲食方面的好惡尤其嚴重,不管是上館子或吃路邊攤,幾乎都要特別交代廚師或老闆不要加某些食材。他不吃青蔥,不吃韭菜,不吃芹菜,據他所說,舉凡綠色長條狀的蔬菜都列為拒絕往來戶。
交往初期,和他在學校附近的東北麵食小館用餐,他去停車,她先點了一碗乾拌麵和一籠餃子,等他一入座見到乾麵上的蔥花和餃子裡的韭菜後,便蹙眉一一挑出細細密密的綠色菜末,好像往狗身上挑蝨子一樣一隻也不放過。
一回想起他遏抑著微慍神色,埋首挑出菜末的表情,她忍不住笑出聲來,因為那讓她能真實感受他的存在。
「叮!」烤爐尖聲呼喚,通知她葡萄瑪芬蛋糕可以出爐了,她這才回過神來,連忙加快手邊的動作,陸陸續續將菜餚甜點端上桌,接著火速到浴室沖個澡、洗把臉,因為丈夫的嗅覺特別敏感,別說嗆鼻的油煙味了,就連宜人的花香和洗衣精淡雅的芳香都會引發嚴重過敏。
使用香水讓她有拿到成人世界入場券的感覺,自從初戀情人送她生平第一瓶香水Kenzo的經典香水Flower,之後只要忘了噴灑香水便覺渾身不對勁;在結婚之初得知丈夫有嚴重的鼻過敏後,就再也沒有旋開香水瓶蓋了,如今香水早已蒸散一滴不剩一滴不剩。
刷的一聲,丈夫提著公事包,面無表情的拉開門走進來,她一個箭步上前接過丈夫的公事包,提醒他去洗手換衣服後,夫妻倆分別就座開始動起筷子。餐桌上除了金屬筷子撞擊碗盤的聲音外,就只有丈夫嘖嘖的嚼食聲以及呼嚕呼嚕的喝湯聲,她一向受不了丈夫的餐桌禮儀,畢竟那有違她從小接受的教養,嫌惡閃過她秀麗的兩道眉間,但丈夫逕自埋首嚼食著,絲毫沒有察覺任何異樣。
丈夫年近四十、身形中廣,臉色紅潤、膚色偏黑,鼻樑架著一副普通的金屬細框眼鏡,老是穿著略微寬鬆的襯衫和直統西裝褲,腰間的皮帶和腳下的皮鞋都磨損得早已辨認不出最初的色澤,外表老實沒什麼個人特色,是每一棟辦公大樓前都可以看到的那種最平凡的上班族。經過一天的馬拉松預算會議後,丈夫原本就已往後退的髮線顯得更高了,法令紋也鑿得更深了,她別開了臉不忍心再看下去。
餐後,丈夫起身收拾餐桌,接著弓著背刷洗著鍋碗瓢盆。丈夫雖然不擅言詞,在行動上卻是體貼的。水龍頭的水嘩啦嘩啦的沖刷著,沖走殘留的碎末、洗淨滑膩的油汙,卻怎麼也趕不走她心上的陰影,還有耳畔巨大的空寂。
她受夠了沉默,端了杯明目枸杞茶回房,打開看了好幾年仍停留在前幾頁的書。書是初戀情人上網訂購的《追憶似水年華》第一卷,當時書一到貨她就拿了第一卷,開玩笑說只要握有第一卷,這輩子他為了要讀後面的六本書,當然就離不開她了。
結果他終究離開她了,而離不開的人,是她。
書頁裡頭不知道什麼時候夾了株酢漿草,她的指腹輕輕拂過細縷般的莖葉,想起這份未曾送出的禮物。
初戀情人駕著車一路從南臺灣駛回臺北,途經新竹特別繞進市區,說要帶她去從前唸大學時鍾愛的麵店,順道見一位同為美術系畢業的朋友。她一向喜歡跟他天南地北的聊,也喜歡隨他東奔西走的吃,這次自然也依了他的安排,不曾多問,就跟以往沒有兩樣。
金黃的阿勃勒珠簾覆上了柏油路面,將食品路妝點得璀璨耀眼。麵店位於一所小學的斜對面,門口豎立著一面不起眼的旗子,簡單明瞭的宣告店內的商品僅有鍋燒意麵和關東煮。車停妥,他邁著一貫輕鬆的步伐走向麵店,她輕巧的在後頭東張西望,忽然瞧見店家前的人行道石磚間隙有一株酢漿草。
她喜歡大自然贈予大地的每一個禮物,尤其是一草一木,她彎腰拔起了酢漿草,正要笑吟吟的獻花給他時,一位頭髮削得短短的女孩迎向門口。
「我點了兩份鍋燒意麵,不放青蔥,還有你喜歡的蘿蔔、米血和甜不辣。」女孩明快的交代著,不是徵詢,不是討好,以一種不由分說的高傲姿態宣告著,卻又蘊含無數的理解與柔情。光這麼一句簡單的話,就足以讓她難過上好久,她好羨慕女孩閃閃發亮的自信,還有深深理解的柔情,她覺得自己花上一輩子也無法如此貼近他。
他簡單介紹她們認識,接著就逕自與短髮女孩聊起來了,好像忘了身邊有一個她。他倆的言談越形艱澀,梵谷、維梅爾她還多少知道,馬格利特、超現實主義之類的就完全不了解,談到共同認識的藝術家、威尼斯雙年展還有租借展演空間的對話時,她已經徹底的受不了,受不了自己的貧乏一點都插不上話,受不了他們的丰采一點都沾不上邊,她緊緊絞著手中的酢漿草。
回程的路上,她第一次沒有說話,女孩晶亮的眼眸讓她黯然失色,對照出自己的匱乏與空洞。
「下棋嗎?」丈夫敲敲房門,輕聲問道,丈夫粗啞的嗓音將她從回憶中拉回現實。
她扯了個笑臉,掩不住疲憊,將披散的髮絲隨興挽起,坐到丈夫擺好棋子的棋盤前。其實她沒有這麼熱愛下棋。偶爾下一盤棋可回味童年時光,但天天下棋很快就膩了。要追溯起這每日晚餐後固定的活動,是婚後有天他倆經過文具店,一瞧見櫥窗裡的棋具,她隨口提到小時候會跟父親在棋局廝殺,看似木訥的丈夫點點頭沒做回應。
隔天那組棋具就擱在客廳茶几上。這是丈夫表現愛的方式,卻讓她逐漸承受不起。
丈夫愛她,卻不懂得怎麼愛她。她吃過一次檸檬夾心餅乾,家裡的食物櫃便永遠躺著一包檸檬夾心餅乾;她哼過一次張惠妹的歌,他載她時就總是播放著張惠妹的歌。其實,她只是突然想吃那個口味,她只是突然想哼那段旋律,不是檸檬夾心餅乾狂熱者,也不是張惠妹的瘋狂粉絲。
她想告訴丈夫真相,卻又怕扼殺他的心意,卻又怕就此失去愛意,所以噤聲無語。
她的興趣廣泛、動靜皆宜,喜歡跑步、打桌球、玩投籃機,喜歡閱讀、看電影、烘焙甜點,但現在她什麼都提不起勁,也不想再表達自己喜歡什麼,她已經厭倦興趣淪為嗜好例行公事,不主動表示喜歡什麼,就不必承擔對事物由喜愛轉為嫌惡的風險。
初戀情人就不一樣,他重視她的好惡,卻也未曾掩飾過自己的好惡。
週末晨間,她還賴在被窩裡嚷嚷懶得出門時,只要他想出外踏青攝影,就會拉開窗簾讓朝陽喚起她;平日晚間,她還抱著書本攤在沙發上翻看時,只要他想出門運動透氣,就會捻熄燈火讓黑暗驅動她。他強勢,他自私,他自我得讓人嫉妒,但她無可救藥的迷戀這些特質,為他癡狂。
又是一場贏面很大的棋局。
不知道是丈夫的棋藝真如此拙劣,還為了討她歡心才故意讓她當永遠的贏家。明知道會贏的比賽,絲毫無法挑起我她的欲望,她血液裡奔騰的好勝心需要被更強大的力量激起。
初戀情人旺盛的企圖心從來不曾跟愛她的心相抵觸。
他們曾經一起到社區的育樂室打桌球,她自豪的誇耀自己最擅長的運動項目就是桌球,起初他的確一路處於挨打狀態,但好勝的他憑著優異的運動細胞,不消多久已可以在球桌上勢均力敵,後來她繃緊神經仍舊擋不住他強勁的攻勢。幾次她惱羞成怒扔下球拍,噘著嘴叉著腰在休息區生悶氣,他也只是摸摸她的頭哄哄她,一旦捉起球拍依然不退讓。
不只是在球桌上不讓她,舉凡跳繩、爬竿、游泳、搖呼拉圈、玩成語接龍、聽前奏猜流行歌歌名,他都全力以赴,好像輸了任何一項就會被逼著吞食可怕的青蔥一樣。她曾經氣惱情人不順著她的意,讓她挫敗,讓她喪氣;但如今面對一場場絕對獲勝的棋局,她卻更加挫敗,更加喪氣。
太多時候,她以為已經處於人生谷底,卻沒有預料到真正的谷底是如此無底。
她瞇著眼、歪著頭,半倚著丈夫,丈夫正幫她吹髮。
左手從髮根輕輕撥開髮絲,右手握著的吹風機緩緩的擺動著,那轟轟的聲響好像代替了丈夫的言語,訴說著他溫熱的絮語,她聽見了,聽懂了,同時也淚流滿面了,為什麼在全世界都該感到幸福的時刻,她只感到恐慌與疏離?丈夫仔細的用木質齒梳梳亮她的髮,再用雙手的大拇指按壓她的肩頸,指頭陷入肩窩最痠痛的內裡,她忍不住微微呻吟出聲,他俯身吻上她的唇,珍藏了她每一個喘息,收妥了她每一聲呢喃。
丈夫總是懂得她的身體地圖,不但清楚出入的門路,穿梭身體也從未迷失方向。丈夫霸氣的領著她攀上山巔,閒適的牽著她步入林道,溫柔的擁著她漫入海水,瘋狂的拉著她騰過雲朵,他總是比她更懂得她的身體。
但是,為什麼丈夫摸透了她的肌膚,穿越了她的身體,還是距離她的內裡好遠?
初戀情人就懂得她的心嗎?他只要望向她的眼睛,她就彷彿赤身裸體的任憑他檢視,他對他的理解直接入裡。初戀情人又懂得她的身體嗎?他只要探向她的身體,她就全然屏氣凝神的感受他馳騁,他對她的需求同樣直接入裡。
他極盡所能的企圖戳入她的最深處,他自己卻始終過度自我保護,只讓她觸及最表面的那些,那些曾經讓她誤以為非他不可的死心眼,到頭來只不過是一時意亂情迷導致的鬼遮眼。
初戀情人總是激烈撞擊她的生命,豐沛她的同時也耗損她,讓她傻傻漾著笑卻又苦苦淌著淚。她不要和著苦澀的愛戀,即使甜美的時刻叫人迷醉,她也無法承受再拚命也追趕不上對方的無助與自厭。
丈夫的指間感受到她眼底的溫熱,從眼眶、顴骨、頰邊,一路吻向頸項。
丈夫永遠只是吻去她的眼淚,卻從不過問淚從哪裡來,又是不是為了他而流的。
每到她顫抖著身體,自喉間猛獸般嘶吼後,眼淚總隨著一顫一顫沿頰流下。
她從來分不清流淚的原因,是高潮來臨時必定會牽引淚腺,還是來自於心窩深處冰封的融雪,或者是青蔥切面的硫化物促使她淚流不止。
她使盡全身的力氣號哭著,淚海汩汩而來,像青蔥總讓她的淚水不聽使喚一樣,淚水像地熱一樣把體內的灰色記憶從每一個毛細孔催逼出來。最終,她明白自己從來沒有真正討厭過青蔥,她討厭的是那個破碎無主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