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 THE SENSE OF HUMOR
論幽默感
我懷疑世人是否已深刻體會到幽默的重要性,或者是幽默對於改變我們整體文化生活的可能性——幽默在政治、學術和生活中的地位。它的功能與其說是物質上的,還不如說是化學上的,因此它改變了我們的思想和經驗的基本內容。對於它在國家生活中的意義,我們無需多言。因為不苟言笑,德皇威廉喪失了一個帝國,或者用一個美國人的話說,德國人民為此損失了幾十億美元。威廉皇儲在私生活裡很可能會笑,但是在公共場合,他總是鬍鬚高翹,令人生畏,像是總在生某個人的氣一樣。此外,他那笑聲的音質和讓他開懷一笑的事物——為勝利而笑,為成功而笑,為位居人上而笑——同樣也是決定他一生命運的重要因素。德國之所以戰敗,是因為威廉二世不諳笑的時機或者物件。他的夢想不受笑的約束。
在我看來,對獨裁最尖刻的批判就是民主國家的總統們會笑,而獨裁者們總是一臉嚴肅,撅著下巴,兩頰錚錚,下唇凹縮,儼然在忙於經天緯地,好像若非他們,世界將無力回天。在公眾場合,羅斯福常面帶微笑,這無論是對於他,還是對於喜歡看到自己總統微笑的美國人來說,都是件好事。可是那些歐洲獨裁者們的微笑在哪裡?難道是他們的人民不愛看到他們微笑嗎?或者是他們只有一臉驚恐、滿臉凝重、面帶怒色、或一本正經,才能一直重權在握嗎? ……
我們不是閑中取樂,拿獨裁者們的微笑打牙祭;當我們的統治者們不笑的時候,那可是大勢不妙,要知道所有的槍炮都握在他們的手裡。在另一方面,只有當我們幻想一個由嬉笑的統治者們主宰的世界時,才能意識到幽默在政治上是何其的重要。譬如說,派遣世上最優秀的五六個幽默大師去出席一個國際會議,並授以他們全權代表自己的獨裁者,那麼世界便有救了。因為與幽默形影相隨的是判斷力和理性精神,加之一些辨別矛盾、愚蠢和無理的極其微妙的心靈力量,使它成為人類智慧的最高級形式,我們可以肯定的是,會議上代表每一個國家的都是其心智最明睿健全的人。讓蕭伯納代表愛爾蘭,史梯芬·李科克代表加拿大;既然吉伯特·基斯·賈斯特頓已故,那麼佩勒姆·葛籣維爾·伍德豪斯或者奧爾德斯·赫胥黎可以代表英格蘭。威爾·羅傑斯已經去世,要不然他倒是美國外交官的一個不錯的人選;我們可以請羅伯特·本奇利或者海伍德·勃朗代為效勞。還有其他來自義大利、法國、德國和俄羅斯的代表。派遣這些人在大戰前夕去召開一次會議,看看他們無論做什麼樣的努力,能否掀起一場歐洲戰爭。你能否想像這幫國際外交官們會發動一次戰爭,或者哪怕是策劃一次戰爭?幽默感不允許那麼做。當一個民族向另一個民族宣戰的時候,他們是極其嚴肅和半瘋半癲的。他們堅信真理在握,上帝站在他們這一邊。而更具常識的幽默家們卻不這麼認為。你會聽見蕭伯納大喊錯在愛爾蘭,一位柏林的卡通畫家斷言都是他們的錯,海伍德·勃朗宣稱美國要為那些蠢事負大部分的責任,而擔任會議主席的李科克則為人類做總體道歉,並輕輕地地提醒我們,在愚蠢和純粹的荒唐這一方面,任何一個民族都不能在其他民族面前揚言勝人一籌。在此情形下,我們又怎麼能以幽默的藉口發動一場戰爭呢?
到底是誰給我們發起了那些戰爭呢?是那些有野心勃勃、能力超群、聰明機靈、詭計多端、謹小慎微、賢明睿智、桀驁不遜、愛國過頭的人,那些懷揣夢想志在服務全人類的人,那些企圖開創一番偉業名垂千古的人,那些夢想著自己的銅像在某個廣場附身勒馬縱覽古今的人。奇怪的是,那些能力超群、聰明機靈、野心勃勃、傲慢自恃的人同時又是盡膽小怯懦渾渾噩噩之能事的人,缺乏幽默家們的勇氣、深度和精巧。他們永遠是瑣事纏身,而心思曠達的幽默家們能夠瞻望大事。事實上,一個外交官如果說起話來粗聲粗氣,不裝著一副戰戰兢兢、膽怯拘謹、謹小慎微的樣子,那根本就算不上是一位外交官……然而,要拯救這個世界,我們甚至都不一定要召集一次國際幽默家會議。我們所有人身上都暗藏著足夠的這種稱心如意的東西,即所謂的幽默感。在歐洲瀕臨戰爭浩劫的關口上,我們可以派遣那些最劣等的外交官,那些最“老練”和自信的,那些最有野心的,那些最善於低聲耳語的,那些最會一副誠惶誠恐、拘束謹慎的尊榮的,甚至那些最熱切“效勞”全人類的外交官們去赴會。假若要求在每次上午和下午的會議議程開始的時候,抽出十分鐘的時間來放映一段米老鼠的影片,全體外交官必須到場觀看,那麼任何戰爭都尚有轉機。
我想這就是幽默的化學功能:改變我們的思想特質。我覺得它直透到文化的根底,並為未來人類社會理性時代的來臨開闢了一條道路。就人道而言,我覺得再沒有比理性時代更偉大的理想了。畢竟,迎來一個浸染理性精神,見多識廣,思想簡樸,性情寬和,文質彬彬的人類種族,是唯一一件重要的事情。人類的理想世界不會是一個理性的世界,在任何意義上也不會是一個完美的世界,而是一個缺陷被及時察覺,爭執被合理化解的世界。對於人類而言,坦率地說這是我們最好的期待,也是我們所能夠理性地期望實現的最崇高的夢想。這似乎暗示了幾樣東西:思想上的質樸,哲學上的樂觀和一點微妙的常識,才能使這種理性的文化成為可能。而一點微妙的常識、哲學上的樂觀和思想上的質樸恰巧也正是幽默的特性,而且只能隨幽默而生。
很難想像這樣的一個新世界,因為我們當前的世界是如此迥異。總的來說,我們的生活過於複雜,我們的學問過於嚴肅,我們的哲學過於暗鬱,而我們的思想過於紛亂。我們思想和學術上的這種嚴肅和紛亂複雜,讓今天的世界變得如此不幸。
現在理所當然的是:生活和思想上的質樸是最崇高、最健全的文明和文化典範,當一種文明失掉了質樸,世故圓滑難回天真質樸時,文明勢必問題百出,日益退化。人類繼而淪為其自身觀念、思想、抱負和社會制度的奴隸。雖然不堪這種觀念、抱負和社會制度的重負,人類卻又似乎無法掙脫。幸好人類的心智尚有一種力量能夠超脫所有這些觀念、思想和抱負而付之一笑,而這種力量正是幽默家們所具備的微妙之處。就像高爾夫或檯球冠軍們操控他們的球,抑或是牛仔奪魁者掌控套馬索一樣,幽默家們操控著思想和觀念。其中透露著一種因嫺熟而生的從容、自信和輕鬆。畢竟,只有輕鬆自如地操控自己觀念的人才是自己觀念的主人;只有做自己觀念的主人,才不至於淪為觀念的奴隸。嚴肅終究是費力的標誌,而費力又是生疏的標誌。在觀念的王國裡,一個嚴肅的作家就像一個暴發戶在社交中那樣尷尬拘謹,局促忸怩。他之所以嚴肅,是因為他對自己觀念的掌控還沒有達到駕輕就熟的境界。
看起來似乎矛盾的是,質樸恰是思想深度的外在標誌和象徵。在我看來,在學術和寫作上,質樸大概是最難企及的。思想明晰本就是一樁難事,然而只有當思想變得明晰,質樸方能成為可能。當看到一位作家羅哩囉嗦地闡述一個觀點的時候,我們或許可以肯定的是那個觀點也在折磨著他。一個普遍的事實可以證明這一點:一個剛剛以優異成績畢業的年輕大學助教,他的授課一般都深奧晦澀,紛亂難懂,而真正的思想上的質樸和語言上的簡單,只能在年紀稍長的教授們的話語裡才能看到。當一位年輕的教授談吐中沒有迂腐的學究氣,那必是才華橫溢,前途無量。從專業到質樸,從專家到思想家的轉變過程,從根本上說是一個消化知識的過程,我把它嚴格比作一個新陳代謝的過程。一位淵博的學者,只有自己先把知識消化了,並與他對人生的觀察聯繫起來,然後才能用簡易明瞭的語言把他的專業知識呈現給我們。在他追求知識(假設說是威廉·詹姆斯的心理學知識)的艱苦時光裡,我想一定有許多次“令人神清氣爽的小憩”,就像在長途跋涉疲憊不堪時的一杯冷飲一樣。在那休憩空當裡,真正的專家會捫心自問“我到底在談論什麼?”欲求質樸,須先消化和成熟:隨著年紀的增長,我們的思想越來越明晰,一個問題的無關緊要以及可能是錯誤的方面會被砍除,不再煩擾我們。觀念的形態更加明確,一連串的思想逐漸形成一個簡易的公式,突然在某個晴朗的早晨閃現於我們的腦際,於是我們真正沐浴到知識的光輝,即所謂的智慧。從此,不再有絲毫費力的感覺,真理因為變得明晰,所以簡單易懂;而讀者會欣然覺悟真理本是簡單,其公式所以自然。這種思想和風格上的自然,讓中國的詩人和批評家如此仰慕,常常被稱作逐漸成熟的發展過程。談及蘇東坡散文的逐漸成熟時,我們說他已經“漸近自然”——一種已經擺脫了年輕人鍾愛的華麗、浮誇、精湛技巧和文學表現力的文體風格。
那麼,幽默感很自然會滋養這種思維上的質樸。通常,幽默家更貼近事實,理論家更注重觀念,而只有當一個人在應對觀念本身的時候,他的思想才會變得異常複雜。相反,幽默家沉浸于常識或智慧的靈光一閃,它們以閃電般的速度展示我們的觀念與現實之間的矛盾,這便讓許多事情變得非常簡單。與現實的不斷接觸,給了幽默家一種活力、輕巧和敏銳。所有的矯揉造作、裝腔作勢、學術胡謅和愚昧、以及社交上的爾虞我詐,將統統被敬請出門。人類之所以智慧,是因為他們變得敏銳和機智了。凡事循簡,諸事皆清。鑒於此,我相信只有在幽默的思維方式更為普遍盛行的時候,一種以生活和思維上的質樸為特徵的健全、理性的精神才能得以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