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班車
有些晚上他夢見過去的夥伴,那些熟悉又看不清的背影,悄悄浮現在眼前。現在他醒了過來,大概五點鐘,或者更早些。他用拳頭揉開眼睛,窗棱上還沒有陽光到來的跡象。感到小腹熟悉的緊張,他雙手拿出被角,外面的寒冷讓他畏縮。
這間糧倉隔出的小屋,擺了竹床和一張寫字臺,布簾另一邊屯滿稻穀和小麥。時間久了,他漸漸喜歡上這股泥裡長出的香氣。就著幽光,他望著身側的石灰牆,牆面的斑點和紋理讓他聯想起無數的形狀。一匹河馬、一頭花鹿和一群山猴。這是他獨處時養成的怪習慣。想到快要來臨的事,他希望白天遲點到來。
看倦了牆上的動物園,他試著閉上眼。他想沉入不透光的深淵,裡面沒有人聲,也沒有奇怪的東西在飄忽。再次醒來,他以為躺在家裡的鐵床上。過去他常常這樣醒轉,聽到狗叫或落雨樣的葉聲,他詫異自己離家那麼久了。有時在淺睡中,他站在山丘的高處,遠邊展開一條大河,對岸是連綿的野墳。聞到早春香椿的氣息,他又回到那所院子。黃狗蜷在銀杏樹下,手風琴古板的琴音從走廊傳出來,陽光逗留在邊邊角角。
但是這次不一樣,那裡黑漆漆的,嘈雜得像一條逢集的早街。兩邊的路燈都滅了。他並不是一個人,無數雙腿經過他身邊。走過連排的雜貨鋪和點燈的飯館,他看到前面有兩個人,他們提著皮箱子,急匆匆地趕路。人群裡,他們時隱時現。他努力跟上去,但擋在前面的人越來越多。
夢到這些,他打了個寒顫。他回想著,他穿過一條狹長的甬道,擠出柵欄,眼前一棟巨大的建築。天空晦暗,頂頭的銅鐘遮去半面天。廣場上,圍聚了一群人。他們焦慮地望著鐘面。他走過去,那些人轉身看他,其中一位懷抱皮箱、披頭散髮。那個人是他母親。他知道這不是真的。
想到夢裡驚醒他的一瞬間,他輕輕蒙住了臉:鐘聲響起的那一刻,他望著他的母親,她的眼神裡充滿恐懼,她嘴唇烏青,說不出一句話。她蹲在地上,雙手捧著臉。他站在一旁,什麼也做不了。他幫不了她。
夏天最熱的那個星期,夏質跟著母親來到了雪田。他們在板廠下了車。他熟悉村子路邊大片的油菜,過去走親戚,他總要抄近路,跑過田埂沾一身花粉。不過這次,他只是沒勁地踢著腳邊的石子。母親又一次囑咐他,口氣跟車裡一樣,溫和卻不容商量。他不停點頭,他不是真的聽進去,而是希望她不再重複。他放慢腳步,落在她身後。
她提著豆油和一口袋水蘿蔔,白麵、梅乾菜擔在肩上。那是帶去舅舅家的。相比之下,她的行李只有肘裡的帆布包。從身後看,這些堆壘的物什,將她的背影顯得異常龐大。聽到她的敦促,他默不吭聲。就算這熱浪翻湧的中午,他也想在路上多呆一會。他撿起腳底的石子,握進汗濕的手心。表面的滾燙分散了他的注意力。抬起頭時,他看到她的背脊浸透汗漬。
走進院子,小滿在玩黃沙。她一個人蹲在陰涼裡,將濕沙糊成扁圓,盤了幾圈,漸成蛋糕模樣。她較真地把幹土當麵粉撒上去。屋簷下,他覺得蛋糕不過是一灘稀爛物。表妹看見他時,他退後了一步。沒等母親開口,小滿朝廚房大喊,一家人都出來迎接。小滿跑過來,悄悄告訴他,蛋糕快好了,就差幾顆草莓。他掏出口袋的石子,她歡欣地抓過去。早午飯前,他們做出一盤滿意的草莓蛋糕。飯桌上,小滿緊挨著他。
舅媽端上一盤紅燒肉也坐下來。媽媽起身敬酒,孩子就交給你們了。說完後,她停頓了幾秒,留心她弟弟的眼色。舅舅慎重地點下頭,剛要說話,卻被舅媽搶了先。都是一家人,不說這見外的話。她幹了白酒,雙手托著杯底給媽媽看。媽媽猶豫一下,一仰頭,臉嗆得漲紅。頂多兩個月,去試試看,很快回來。媽媽咳嗽著說。舅媽謔地站起,說要去端鯽魚湯。出門時,她打量了一番門邊的糧油。媽媽很像是被晾在了那裡,正猶豫著,舅舅安慰道,沒事、沒事的,我都跟她說好了。媽媽安心坐下。舅媽回來後,桌上又熱鬧了。
說笑中,母親隱瞞了那個事實。那件羞恥的事,仿佛一經說出就會遭到嫌棄。當舅媽說起表妹尿褲子的笑話時,他屁股坐不住了,他恨不得捂住母親的嘴巴。沒有家庭願意接收一個整天要曬被褥的男孩。這股愧疚的情緒沒有持續太久,趕大巴的時間快到了,母親準備走了。
桌上只剩他一個人,門外傳來客氣的送別聲。他埋著頭,碗裡的肉片讓他反胃。他用筷子在桌面上劃,劃過幾次後,他意識到那是一個“不”字。舅舅進來問他,你媽媽要走了,不去送送嗎?他搖搖頭,雙腿在凳子底下晃蕩。送別的人回屋後,他正專注地嚼米飯。為了不去留意旁邊的空座位,他跟小滿說起下午壘城堡的計畫。隨後,他低下頭,隨時等候別人的提問。
初次的夜晚,他生怕自己睡著。他套上兩條內褲,將毛毯踢到一邊,只蓋一個角。他眯上眼,聽著蚊吟和竹床裡的蟲咬聲。當院子裡風聲四起,他再也堅持不住,他索性趕走腦海裡的一切顧慮,翻身睡過去。到了午夜,他驚醒了,雙手慌忙在床單上摸索。底下一片乾燥。他放鬆了警惕。他又夢見自己捂著腹部到處跑,醒來後,腰部以下浸透了。他坐在床邊,撇著嘴巴想了一會,只能用老辦法。他脫得精光,小心躺上去,期盼天亮前能捂幹。
想到這兒,困意散去了。他望向窗外明亮的繁星。他想到城市裡晝夜不熄的燈火。那樣的環境下,大概很難睡著吧。
他很早就察覺到家裡的窘迫。爸爸在鄉鎮小學教書。平時,他只有一件白襯衫,通常是晚上漿洗過,早上沒晾乾就穿去上課。媽媽在家養鴨子,收益可觀。今年春天,她拿出一年的積蓄,從鎮上抱回五打雛鴨。她在棚裡安上水槽,裝一排取暖用的燈泡。五月一天早上,有只鴨子蜷在窩外,眼珠泛白,食囊紅腫。接連兩天,鴨子一窩接一窩地病倒,屍體堆成小山。媽媽拖著簸箕,將硬邦邦的鴨子埋到屋後楊樹林。
那時,村子裡已經有人去了南方,電視上到處在播民工潮的新聞。有位同事來家裡,說南邊進城的人太多,幾個市都在建學校,今年正急招老師。半個月後,爸爸辭了工作,跟同事一道搭夥走了。爸爸走後,他整天憂心忡忡,課堂上也經常走神。昨天晚上的長談,驗證了他隱藏已久的預感:總有一天,他的母親也會離開他。
他側過身去,竹片窸窣響,蟲咬聲住了。現在他可以品嘗那種滋味了。那種滋味如同魚膽。
最初的幾天,他小心錯開淋浴和如廁的時間。晚飯時,他扒了兩口飯,就撂下筷子。他沒像往常那樣回屋,而是問舅媽為何每天去鎮上。舅媽說,她在南極開了一家乾貨店。他想到一群笨憨的企鵝排隊的情景。第二天,跟小滿去店裡玩時,他恍惚明白,南極不過是南集而已。傍晚,他跪在木凳上,咬著筆頭,將這件事寫進了日記。他在日記裡還寫,舅媽做事講究條理,店裡乾貨的進出,她詳細地記在帳簿上,還用複寫紙備份。收攤前,她能心算出當日的毛利。跟她幹練的行事相比,她說話要瑣碎得多。算錯了斤兩或遇到看不慣的顧客,她要背地埋怨一整天。
在另一篇日記裡,他寫了那件難以啟齒的事。每天臨睡前,他在床底藏上一盆清水。這樣他可以偷洗床單,再重新鋪上。白天裡,他在床上堆滿雜物。蒙混幾次後,他覺得這並不可靠,總有一天有人會揭開床單,指住他的鼻子嘲笑他。他非得想一個辦法。他提醒自己,不能熟睡,只要感到腹部的緊張就睜開眼。試了幾次,方法沒有奏效。不過,他始終抱有僥倖心理。暑假總會結束,他很快就要離開這裡了。
但是七月底發生的事,徹底打消了他的念頭。
立秋的前幾天,他坐在床上看書,小滿走進來。她腰板挺直,雙手背在身後,像背書一樣複述:你媽媽打電話給我媽媽,我媽媽叫你去跟你媽媽說話。
他趕到時,座機開了免提。他站在門口凝聽他們的談話。自始至終,那頭只有母親的聲音,但他猜測爸爸也守在那裡。通話時常間斷,他分不清是說話猶豫還是信號不穩。短暫的空當裡,傳來一陣嘈雜的車鳴。看來,打電話的地方在公路邊。舅媽問了兩個實質性的問題,媽媽的講述冷靜而客觀。看到她緩慢消失的笑容,他聽明白一個事實:母親沒有找到工作,更糟糕的是,爸爸的學校倒閉了,其中一位占股大的老闆,攜款去了香港。
輪到他聽電話時,媽媽換了個口氣。舅舅說你不愛說話?媽媽說。她勸說了他幾句,他吸了吸鼻子,指頭在掌心裡交織。最後,他說,我每天都不想吃東西。
掛了電話,他走出門,穿過院子,推開房門。坐到竹床上,他才發覺渾身冰涼。他要一直住在這裡了。他想到電視上講的杜鵑,它們總是把蛋產在別人窩裡。現在,他成了兩個家庭的負擔。
白天過得總是不容易。午飯後,一家人準備去縣城商場,他站在院裡顯眼的水龍頭邊,確認沒有人會叫上他後,他才走回屋子。他抽了本書,盤坐在床角。這樣他能呆在暗影裡,蚊帳的皺褶也剛好遮住視線。他摩挲著書脊和內頁的插圖,為剛才大膽的試探而自責。
膝蓋上展開的文字,將他帶向一處洶湧的海面。這也是好事,他能暫時忘記眼下的處境。那場海難吸引了他,太陽升起時,商船擱淺在沙灘旁,岩壁上築滿海鷗的巢,翻到折頁,他發覺曾經看過,有一位英國男人在樹梢上醒來。翻回扉頁,他想起這是《魯濱遜漂流記》。他打算接著讀下去,這樣他們回到家時,他已經知道,這個被世界遺棄的男人是如何生存的。
轉天下午,舅舅帶他去鎮上,辦理轉學的手續。
到了開學的九月,他的學費還沒有交。他和其他兩名欠費生坐在最末一排。他去問舅舅,舅舅拿不定主意。他只得找舅媽,趁著乾貨店收攤,他小心翼翼地提到這件事,舅媽停下翻帳簿的手指,在嘴唇上點了點。這一周是最後期限。為了受到重視,他撒了謊。舅媽岔開話題,說他母親真是嫁錯了人。原本上門提親的,都是鎮上做買賣的,她卻嫁給一個遠地方的教書匠。窮酸不說,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到了農忙,每次都到處求人。聽著舅媽的話,他覺得難過,又感到忿恨,自卑感緊緊拿住了他。一時間,他失去了對手腳的知覺。體重仿佛也在削減。嫁過去十多年了,也沒見她戴過一件像樣的首飾。舅媽又說。他按捺住那股快要哭出來的衝動,候在一旁安靜地聽著。他的忍耐起了作用。週四放晚學前,舅媽的身影終於出現在教室門前。他能想像到,她坐在辦公室,心裡咒駡著,一手別出腰裡的鈔票。
除了上學,他整天呆在屋裡。時間一長,他能通過足音辨人。舅舅說他文靜得像個女孩。他剪裁了兩本畫冊,貼了滿牆。他喜歡有趣的魚蟲畫和異域的建築。舅媽將店裡囤貨,運到他屋裡。為了節省空間,舅媽換掉他的寫字臺。她移出南房的舊桌台。那張桌台是外公生前用的。她還清空床底,踢出裝滿卡片的鞋盒。她說這些東西都是些垃圾,是垃圾就不應該留著。他沒有反駁,他端起鞋盒丟到了門外。他掂量著手上的重量,久久不願回屋。一打貨箱拾摞好了,他的空間更加狹小。臨出門時,舅媽順手撕掉幾頁牆紙,他不知道,她是存心如此,還是當真覺得圖案花裡胡哨得礙眼?
往後一段時間,她總要對他指手畫腳。他吃飯時常會吧唧嘴巴,舅媽放下筷子說,動物進食,才有這麼大動靜。她問他的屬相,他說,他屬馬。小滿學起馬叫,家裡人都逗笑了。
後來,舅媽還看不慣他拿筷子的手勢,起初他只是笑笑了事,但是在接下來的一周裡,舅媽每次都說個不停。他只好改變,用他們的方式握筷子。如果她喜歡整齊劃一,他照做就是了。他望著飯菜,肚子咕咕響,但沒有任何食欲。
這樣的抱怨漸漸變成她的習慣。他忍受著,不敢對她有任何微詞。如果反抗了,她破口大駡怎麼辦?就算扇了他巴掌,他也無處告狀。往後,他一直要為那些瑣事擔心。他洗晾好自己的衣褲,在飯桌上不隨便說話。為了避免閒話,他儘量減少夜晚用電的時間。他願意成為悄無聲息的人,成為一升空氣,但還是有一些小事,容易引人注意。放學跑回家,他蹲在牆角喝水,舅媽經過時,欠腳探向他的碗,他心頭一陰,他真想拉住她的手,告訴她,他喝的只是一碗白開水。事後,他為這樣的想法痛苦萬分,他什麼時候變得這樣卑賤?
直到這天晚上,他才明白,如果想不出一個主意,他永遠要囚禁在這裡。
他琢磨了許多遍,連費用也計算清楚了。他安靜地等待時機。終於在降過一場冷雨的夜晚,夏質敲響舅媽的臥室。屋裡陰濕,有股樟樹的木香。舅舅睡著了,舅媽倚在床上,看八點檔的電視購物,那是她最愛的節目。他支支吾吾,征得同意後,他說起同桌李歡的事。他說,李歡這幾個月成績越來越好,他每天早起,在食堂門口背書,晚上睡覺,班主任也要監督。電視上正展出手鐲,解說員的聲音嘈雜而焦急。他又說,他爸媽花了幾百塊,效果比請家教還好。舅媽聽懂他的意思,眼睛暫時拿開電視。你覺得呢?他躲開她的目光,摳弄沙發上的紋理,接下去的話,他一下子想不起來。舅媽摁著遙控器,換了一圈台,又回到電視購物上。這時,解說員拿出一副玉石耳墜。多說也是徒勞。沒有等到回應,他起身走了。拉開房門時,舅媽說,這得跟你爸媽商量。關上門後,他才想起嗯一聲。
起初,他認定舅媽會有所考慮。見到她靠近電話機,他就主動走過去。弄明白她只是在採購罐頭,或是聯繫廚子,他洩氣地走開了,往後的時日,就像他預料的那樣,舅媽再沒提起寄宿的事。
他很想將這件事告知他的父母,但他每月只允許打一次長途電話。電話接通時,他聽到電話線裡夾雜的呼吸聲。他能想像到,隔壁房間裡,有人正拿著聽筒。他諳熟那一套。有些話他不可以說出口。他試圖在電話亭打電話,撥通後,媽媽問他想說什麼?他望著玻璃門外穿行的車輛,一時答不上話。放晚學路過收發室,他看到郵差來收信件。
回來後,他趴在枕頭上,攤開皺巴巴一張紙。他寫得飛快,他打算直奔主題,但是生活中的瑣事不斷牽絆他,他寫得清晰,又具條理。他默念那些偏激的語句,他不明白為什麼非得去寫那些。在信的中段,紙面戳出了窟窿,他激烈地寫道,他想離開這裡,仿佛這是他唯一要想的問題。這個危險的念頭迫使他停下筆,他不敢往下寫,他生怕會挑起兩個家庭的不和。他重新排查了信的內容,劃掉不該說的部分,最後他只得揉掉滿紙的荒唐話。
在重寫的一封裡,他說了一些不相關的。他寫他每天都沒有胃口,一有機會就躲避吃飯。他手腳瘦弱,看到葷菜也提不起精神。他十二歲了,體重卻只有六十五斤。他還寫他舅舅,他說舅舅從不管家裡的事。逢到休息日,他出門找人打牌,晚上喝得爛醉。清醒的時候,舅舅不是修理機器,就是抽煙看碟片。在家裡,願意跟他說話的是他表妹。
初到舅舅家,小滿整天跟在他身後。他們一同在河邊挖毛蟹。天熱時,他們去鎮上買西瓜。坐在市集裡,她吃得很凶,他說饞嘴的囡兒,長大後嫁不出去。小滿想了一會,將瓜皮蓋在頭上,她說,她不在乎,因為世界上男的比女的多。
沒過多久,他們在一起時,舅媽經常藉故叫走她。他們在院子外玩跳房子,舅媽拉開小滿,喚她去洗澡,小滿不肯,舅媽就動手打她。經過幾次,他知道舅媽是故意這樣做的,她就是想讓他獨自待著。舅媽肯定說了他不少壞話,以至於小滿再不敢靠近他,看他的眼神都變了。他相信,那些話不僅指桑他的父母,也說到他的怪毛病。
第一次感到跟小滿的疏遠,是在縣裡的商場。天涼後,春夏衣服過時了。他成天套著一身校服,踢足球時袖子破了,他才想起添置衣物。舅媽帶他去附近的輕紡市場,那裡只要花很少的錢,就能買到一打秋裝。他欣喜地試了幾件,最後從懶洋洋的店員手裡挑了兩件長袖衫。輪到小滿買裙子時,他們離開混亂的市場,走進縣裡服裝店。跟店裡豔麗的衣服相比,他手提袋裡的不過是一卷廢布料。他畏畏縮縮地站在門口。打量著店裡的貨物,他感覺到至少這只手提袋還屬於他。
投遞完信封,回來時正趕上板廠放工。他垂頭,挨到路邊。要是撞見舅舅,舅舅准會問他去鎮上做什麼?他搓撚滿手的漿糊,加快了步伐。到院子裡,他聽到舅舅房裡的爭吵聲,電視噪音大得山響。他心懷疑慮,又不好過問。他回到房裡,眼前一派淩亂景象。桌上書本摞成一堆,像一本本翻找過。床上被褥折到一邊,襯底的床單也卷出來。布面上痕跡斑斑,那是他的罪證。有人知道了,就在為另一件事盛怒的當口?他內心逼仄,想從此蟄到床底下,永不抬頭。他慌張爬上床,蜷起被單,塞進不起眼的床縫。房門打開了,舅舅連同他敗壞的情緒一同闖進屋,他驚嚇地坐在被單上,這時,他發現腳上還蹬著球鞋。舅舅簡短地問了他幾個問題,沒容得思考,他就回答了。昨晚,他進過房間,但他不知道結款的事,也沒看見抽屜裡的帳本。過了一會,舅媽走出來,雙手叉腰,原來她一直站在門後。她說出問題的關鍵,昨天點過的鈔票,今天少了兩張。夏質說他不知道。
他們走出去。臨出門,舅媽折回來,雙手抓住門板說,沒想到,你每天晚上還畫地圖?她瞥了他一眼,笑容還沒有展開,身子就收了回去。
晚上圍在飯桌前,舅舅確認不會弄錯,姓陳的廚子遞給他時,他當面點了兩遍。舅媽也覺得,東家辦喜事,不至於為這點錢壞了德行。舅舅問小滿,小滿不在乎地搖搖頭。舅舅鄭重地說,反正不是你表哥,要是他拿了,我早攆他滾蛋了。這一句警告,有如迎面一拳痛擊。沒有人真的相信他。他恪守的那一套做人的理論,現在變得搖搖欲墜。舅舅撩開衣服,抽出皮帶擱到桌上。他說,這事到此為止,以後不要再發生。但是舅媽不甘休。飯後舅舅睡覺後,她將夏質叫進南房。
南房當中懸的燈泡上罩著鍋蓋。燈拉亮後,房間上邊昏暗,底下雪亮。小滿也站在牆邊。沒等他適應周遭的環境,舅媽開始了盤問。她先從小滿開始,小滿不承認,而且她有足夠的零用錢。排除了可能性,舅媽問夏質昨天為何進房間。夏質說,去看電視,看兩集柯南。有沒有翻過抽屜?沒有,夏質說,只看了電視。舅媽還想問,夏質說,你們翻過我房間,不是也沒找到什麼嗎?他的反問,更像一種挑釁。舅媽從舊凳子上站起,影子碩大,整個人罩住了他。你再好好想想,是不是還有事漏掉了?說完,她拉住小滿往外走。小滿掙脫她,走到他耳邊,他以為她想安慰他,她輕聲說,你要是沒來我家……該多好。他怔住了,熾燈的白光照得他暈眩。小滿也不信任他,她站到了舅媽那邊。他有些可憐她。舅媽關上門,對小滿說,扣上吧。聽到鎖門聲,他弄清楚當下的處境。
外公生前就住在南房,房裡堆滿了他用過的舊床、條凳和蚊帳。他的黑白照仍掛在牆上。外公是在兩年前去世的,他的遺體在靠裡的牆邊,停了三天。此後,這裡始終存留祭奠的氣氛,很少有人進來。家裡的雜物常隨手丟進來。
他吃不准小滿鎖緊了沒有,他邁步上去。啊,門緊閉,只有涼風透過縫隙。他想砸門,想大喊大叫,但他知道那樣無濟於事。他抱著胳膊,氣鼓鼓地走回原地。他喘了幾口粗氣,抬頭時看到牆上一面圓鏡。望過去,那一對眼睛也望著他。這時候,他開始迷信起來。他常聽老人講,人死後,鬼魂會經常回來。他不敢去看牆上那張陰森的照片。他想起外公臨終前,他坐在一旁,外公問他,有沒有看到床頭站著兩個人?他說沒有。外公艱難地舉著手,說他每天都能看到。夏質跟隨手指望過去,那裡只有一面白牆。幾天後,殯葬工人抬起他幹老的身體,穿過院子、送進靈車。要是外公活著,他的處境會不會不同呢?這個設想仿佛撬開一處暗道。他聽到角落裡湧動的呼吸聲,床板在輕微地響動。他不情願地望過去,床邊坐著一片黑影。他清楚那只是燈罩投下的,但他確信無疑,事情發生了變化,有個人摸了進來。他貼牆站著,盡往恐怖的地方想。他挪到哪裡都不對勁,有人就站在不遠處。大風在門窗上跌撞,他四面受敵。他甚至害怕圓鏡反射的白光。想到恐怖電影裡的屍骨,他抓撓牆壁,指頭慘白。最後,他只好蹲在牆角,跟自己作鬥爭。
淩晨過後,他腦袋沉重,一絲念頭也沒有力氣動了。他索性爬上板床,墊好外公穿過的軍大衣。起先,他怕得發冷,手臂冒起疙瘩,後來背脊溫暖了。快要入睡前,他突然有點想念他的外公。
聽見開門聲,他扶著牆角坐直了。褲子是幹的,大衣也沒有濕,他轉過身去。天大亮,屋裡燈還亮著。小滿站在門口。她朝他嘟了嘟嘴,跑回舅媽房裡。
幾天後,有兩個房間上了鎖。
一周後的下午,舅舅趴在機器底盤下喚他,他握著鋼刷跑過去。舅舅鬆開螺母,夏質挨個刮掉齒輪上的油污。這時舅舅說,你舅媽跟我說,是小滿拿的錢,她拿錢去買零食了。他寬慰了一些,他發覺人跟齒輪一樣,總有洗淨的時候。他望著舅舅油斑斑的工裝,問他何時知道的。早上。舅舅不多說了,爬出來往水箱灌水。夏質故作平常地說,那就好。
洗完手,他走進小滿的房間。她正在吃薯片,身邊的幾包也拆開了,床底下擺著大號塑膠袋。她拿的錢就買了這些?夏質問她哪兒來的錢?小滿說,我沒有錢,這些都是我媽買的。是她的錢。他謹慎地退出房門,路過臥室時,他朝裡屋探了一眼,舅媽坐在沙發上,電視螢光將她的臉照得慘白。
他將這件事寫在信裡,他盼望母親能回來,立刻將他接走。但沒過兩天,傳達室的老馬走進教室,遞給他一捆紮好的信,那是他過去寫的。信封蓋了郵戳,右上角印著,“地址有誤,查無此人。”信全部退了回來。他們又搬家了。
他拆開信,默讀一遍,眼窩酸疼。李歡一把搶走,呼啦啦地竄上講臺,“情書、情書。”底下人喊。李歡鋪開信紙,故作聲勢,他高聲朗讀,“親愛的……”
夏質坐在台下,沒有痛苦,也沒有絲毫難堪。他甚至期待李歡能夠讀下去。一方面,他渴望別人瞭解他,另一方面,他又想把瞭解他的人撕成粉碎。李歡讀了兩頁,味道不對了。台下也覺得寡味。這根本不是情書,教室裡噓聲一片。過去李歡敢把裹精液的紙團,擺在講臺上,現在他開始走下坡路了。同學們哄笑著,把他攆下臺。
第二天晚上,舅媽走進他的房間。看到她手裡一遝白色,他預感有事發生。他抽出木屜。信不見了,狹窄的抽屜框住了他的念頭。舅媽叩響桌子,他腳底蹭著地,不敢抬頭。他像遭人告密一樣無所適從。舅媽將信伸到他眼前,攤成扇形。沒錯,六封,一封不少。她拆開了所有的信,就在他上學的時候。你成天想的都是這些?她說。她到底還翻看了什麼?
這是最後一次。她說,她走到門外,站了一會,又回到他身邊。這一次,她顯得更加高大,屋裡再盛不下另外一個人。她揪住信,撕成一道一道,撕了幾封,她乾脆摞成疊,攔腰扯斷。她攥緊厚密的紙片,低聲說,你比你爸媽,也好不到哪兒去。
冬至過後,寒潮越過縣境,氣溫跌破冰點,冷空氣不斷下沉,濕度接近飽和。今晨將出現大霧,能見度不足五米。預計到中午,光照充足,氣溫回暖時,濃霧將自行散去。
聽到播報天氣,他醒過來。他還在為剛才的夢情緒低落。他摸了摸褲子和床單,很奇怪,自從受過驚嚇,他很久沒尿過床了。簡單洗漱後,吃了碗剩下的清粥,他溫習了一篇課文,上學前,他還有半小時可以磨蹭。霧氣在院裡蘊積,透過窗戶就能看到,高過瓦簷的冠楊沒有了輪廓,只見得一片白。舅媽關掉電視,走進院子。剛才的聲音便是從她屋裡傳來。舅舅輪夜班還沒回來。舅媽跨上電動車,昨晚,她跟他說過,她趕一筆貨單,清早去縣裡拿鮮魚。他負責送小滿上學。她打開車燈,沖著他喊,別磨磨蹭蹭的,跟一塊死肉一樣。她的嗓音平靜而陰冷。
舅媽走後,他領著小滿去趕最早一班公交。小滿睡意朦朧,她沾著口水,揉開眼睛,腳步才肯邁開。走上大路,他抹掉頭發上的水霧。近身駛過一輛輛電動車,他聽到車輪聲,卻不看見他們。霧裡有人咳嗽,他問了聲好,對面應了一聲。走近打了照面,互相卻都不認識。
月臺離板廠有一站路。他們沿大路,經過烈士陵園,幾乎遇不到人。走過一段路,路邊堆積了大批新伐的木段,他周身濕冷。這裡濕度更高,水汽更加凝重。他知道近處有一片水塘。他走過去,小滿也跟隨其後。他踩實落滿寒霜的草莖,望著淺灘上一叢濕蘆葦。能見度不足五米,電視上這樣說。想到這句話時,他內心幽暗的深處劃過一道光芒。那句話就像一條提示音,在那道不起眼的幽光底下,一切都一目了然。他頓時精神振奮,睡意全無。
在事情到達一觸即發之前,他看了一眼小滿。她梳著馬尾辮,衣領上滾了一圈早梅。他的全部心思集中在一個點上,他終於有機會,像他們對待他那樣,奪走他們最心愛的。他站到小滿身後。小滿打了個哈欠說,其實我也想有一個哥哥。她撚斷一株乾枯的狗尾草,銜在嘴裡。他慌了神,他到底在幹什麼?他湧起一種少有的情感,意外而陌生。他是否高估了那一絲溫暖?他突然想摸摸表妹的頭髮。這時,他發覺手中的青石塊,又堅硬又冰冷。
你看起來真奇怪?小滿說。不關你事。他打斷她。夏質站到薄冰上,將石塊投進水裡。他望著那一片灰暗旋即踅入河底。他凝視著深淵,深淵也在凝視著他。水面平靜後,他爬上岸,瘋跑起來。他奇怪地有種解脫感。霧氣摩挲耳廓,身後小滿在喊他。跑過一座石橋,他渾身燥熱。疾馳而過的汽車,嚇得他差點摔倒。跑到集鎮上,他後脊濕透了。他摸索全身的口袋,搭上一輛往縣城去的小巴。他不敢看人,挨進靠裡的座位。他骨頭鬆散了,感到襯衫上通體的濕涼,他用力打了個噴嚏。他放緩呼吸,不讓自己看起來那麼緊張。持續的倉促感讓他患得患失。望著窗外一排遠去的冷杉,他將頭緊靠車窗休息,舒服的震盪中,他驀地想起看完的那本書,如果他是那位外國人,適應了島上生活,殖民了那片海域,英國的商船到來時,他還會去呼救嗎?
他在街上遊蕩了一整天。中午前霧氣散去了。廣場上有一群人在舞獅子,喧天的鑼鼓聲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到了下午,陽光愈漸熱烈。他躺在公園石椅上,迷糊狀態下,他想起小時候,馬戲團來到村子裡。表演一晚後,領班來敲門收票錢。媽媽給了他十顆雞蛋。接過後,他挑了一枚最大的,在門牙上磕破了,一梗脖子,蛋液整個倒進去。晚上,他找到馬戲團,要跟領班走。領班不理睬。第二天起了大霧,他早起跟在馬戲團後面。爸爸追上他時,他已走過灌溉的大渠。
醒來後,公園裡的人都走光了,晚雲捲進了暮色,一排木船停在人工湖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