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疆公寓
喀擦。
我把門鎖上,今天就結束了。
窗外還透進鑲嵌在走廊上鎢絲散發微弱的黃光,照射在屋裡形成一條直線,像蛇,有著橙色的身軀,一路逼向父親的房間,在潛入門縫之前就悄悄斷裂。門裡,則發出震天價響的鼾聲,轟隆轟隆的,父親在夢些什麼我不知道,但那種規律而平穩的頻率可以猜想到他或許比醒著的時候來得自在,至少他可以隨心所欲地控制自己的呼吸,對父親來說,這已經是他為數不多的才華了。
‧
蔓姨慣有拖拉的腳步聲以及各式金屬器皿因動作粗魯而撞擊產生的聲響,為每一個慣有的早晨拉開序幕。這是一棟老舊的迴廊式公寓,戶戶比鄰而居,打開門,眼前就是公用走道,幾部生鏽的腳踏車隨意靠在磁磚剝落的護欄旁,望眼朝左右兩側看去,各種「台東釋迦」、「愛○達」、「○○日報」等等的雜物一落一落地散置在走道許多角落,被人用紅色繩子整齊綑綁著,但顯然沒人進一步處理,任憑它們風吹日曬雨淋,飄散出微微、悶悶的霉氣。護欄上幾個盆栽裡有著蔓生滋長的綠色植物,雜亂而自由的生長,有幾盆則只剩下光禿禿的土壤,好像可以種些什麼但乏人利用,一片廣袤的沙漠就此停滯,就像這棟公寓,就像這棟公寓裡的我們。
由於幾年前就聽說這裡要都市更新,當時許多人舉雙手贊成,開始設想改建之後可以分到幾戶,轉手賣出的話可以賺到多少錢,那可是左鄰右舍拚了老命也絕對攢不到的金額,於是幾乎沒有人有異議,當然包括我在內,至於父親,我倒沒有特別徵詢他的意見,反正大家都同意了,就算他反對也沒用,所以我沒讓臥床的父親知道這件事,想想要搬的時候再說也不遲。幾年過去,住戶陸續搬走,但都更計劃反而遲遲沒有動靜,好像是政府與建商的契約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但那些想要搬回來的人卻被阻止了,說是已經領取搬遷補助金,依法不符,還一度鬧上了媒體,而因為父親癱瘓不方便移動、打算確定要動工時再搬走的我們,反倒是莫名其妙地維持著原本的狀態,和蔓姨等少數住戶持續待在原地,過著原本的生活。
隔著窗簾,我看見蔓姨捧著臉盆,裡面放著一些盥洗用具,佝僂地穿過走廊,輕敲著我昨晚鎖上的大門,「來了來了,蔓姨等我一下」,我先去打開父親房間,確認他還在熟睡著,然後跑到客廳,轉開鎖頭。
「去上班吧,這裡我來就好。」
「謝啦,蔓姨。」
蔓姨熟稔地進入我家,腳步聲幾乎是在地面拖著,用誇張一點的形容表示,我很怕那不乾不脆的步伐與地面磨擦生熱,然後在她身後燃燒出條條火痕,進而把我家給燒了。
真夠瞎的。
父親因車禍癱瘓已經超過六個年頭了,現在也才不過將近六十歲,雖然當時靠著保險理賠與肇事者的賠償金獲得了足以照顧父親一段時間的金額,但肇事者後續的分期理賠卻常常藉故拖延,這些年過去,只靠我擔任老人照顧機構社工的薪水實在很難把父親送往專業機構接受照顧,呃,是的,跟在路旁舉著房屋建案立牌但卻永遠無法買下自己手中那幢美輪美奐城堡的人們一樣,在某方面,我們清醒地看著自己被巨大的現實從下半身靜靜、默默地吞噬著,而上半身還能動時卻只顧著吃飯而不是抵抗。
蔓姨體型瘦小,感覺上年紀比父親還大,背部明顯隆起一塊,髮色黃白交錯,臉上的皺紋剛剛好,不算多也不算少,符合她的年紀。但她力氣很大,可以一下子就幫父親翻身,撩起父親的上衣幫他擦拭,父親的意識是正常的,大腦功能並沒有受到太大損傷,只是講話稍微斷斷續續,但他以前本來就話不多,因此好像沒差。沒辦法送到機構,身心障礙者的居家喘息服務也不是每天提供,住在隔壁的蔓姨說她成天沒事做,兒子女兒都不在國內悶得發慌,要不這樣,給我點補貼就好,你上班期間我幫你照顧你爸,回來你自己顧,我倆認識,又近,我以前也照顧過我先生,有經驗,你看怎麼樣?
我當下就立馬答應,一樣,並沒有徵詢父親本人的同意,因為照顧成本我自己也得負擔一部分,例如尿片什麼的,所以蔓姨提出的「補貼」確實比行情低得多,很快達成協議,至於當時父親第一次看到蔓姨出現在他眼前的反應是怎麼樣,其實我並沒有探究。
今天,又是父親早習以為常的一天,這些年來他完全沒有跟我提到找蔓姨照顧他究竟行不行的問題,我就當他同意了吧,跟我在工作時面對的那些老人一樣,沒有說不就是同意,說了不也可能不是真正的意思,總之盡量以他們的最佳利益為考量,至於個人意志,就當作是參考吧。
蔓姨一開始就先幫父親脫去上衣,父親的傷勢集中在腰椎以下,手部仍能勉力自行抬舉,雖然幅度有限,但可以靠自己的力量幫助照顧者翻身時輕鬆點,這或許也是蔓姨能夠照顧父親這麼久的原因。父親本來就不是那種怨天尤人、成天板著臉孔的人,但受傷之後確實對他心中造成影響,剛開始朋友、同事都常來看他,甚至待上一整天,所以蔓姨的角色還沒有完全凸顯出來,但久了之後,那些人畢竟有自己的生活,再好的朋友也不可能三不五時前來看顧他,人少了,孤獨的時間長了,蔓姨的存在幾乎是除了我以外,對於父親而言最重要的依靠。
蔓姨把父親翻向右側,用左手拉引著父親,右手以濕毛巾來回擦拭著父親的背部,父親面無表情地直視前方,房門沒關,能一眼就望穿走廊上的一舉一動,窗簾拉開以後,陽光大面積地照射在客廳中,光亮的程度還可以清楚看見飄動在空氣中的懸浮粒子與雜塵,在屋裡微微流動。蔓姨的動作很到位,不一會兒,上半身已經清潔完成,父親輕咳幾聲,吸了幾口氣,蔓姨略帶酸澀的體味隨著移往下半身而逐漸淡薄,她用薄被蓋住父親上半身,一面用硬枕頭墊在父親右側的臀部上,父親也想要靠手臂的力量盡力移動腳部好讓蔓姨脫下短褲,但蔓姨只說「別動」,就用雙手迅速將父親的短褲往下拉,無力的雙腿還因此而向上擺動又快速墜落到床面上,尿片裡的玩意兒在雙腿交疊中顯得鼓脹,然後抽出枕頭,在他來不及感到歪斜之前,將父親平躺。
儘管每一天都是這種情節,但父親仍不免皺了眉頭,那已經不是羞澀,也不是難為情,而是一種想望無法達成的失落感,隨著蔓姨擦拭著腳掌、腳踝,一路從小腿延伸至胯下內側,然後轉頭,這種失落的感覺越發強烈,但父親始終沒說,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也或許他話本來就不多。
我家隔壁本來住著一對年輕夫妻,因為剛結婚沒什麼錢,就先搬進男方父親留下來的老房子,與男方母親同住。在父親發生事情的初期,他們還常常來致意,後來因為配合都更搬走了,雖然遲遲等不到改建,但夫妻倆都爭氣,聽說已經買了房子,不管這裡有沒有都更都無所謂了。
那真是與我不同的地方。
每當我經過他們家時都會往裡面下意識地看看,然後這樣想。
光照顧父親就已經很累了,雖然請了非正式照顧比外面行情便宜許多,但幹社工的真的掙不了幾個錢,也因礙於房屋的價值又無法申請補助,錢少少的餓不死也存不了錢,三十好幾了,幾段感情也吹了,新房子更不必想,於是就繼續窩在這邊疆公寓吧。
我下班以後,光要爬上三樓樓梯就氣喘吁吁,向左彎第二戶是我家,第一戶則是已經搬走的年輕夫妻,再往前一點,門口放置一台輪胎沒氣的腳踏車就是蔓姨住的地方,離我家整整三戶。我正要轉彎時,發現那對年輕夫妻原本住的房間裡有人走動,屋外堆放著好幾個大大小小的箱子,很顯然是有人搬了進來,但不是年輕夫妻,我正納悶,連原本的住戶都回不來了,怎麼還有人搬來?
基於好奇,我往裡面探了探,一個身形略胖的男人剛好從房間走出來,與我家格局一樣,可以從房間直接看到走廊。
「嗨,你好。」男人向我打招呼,手裡還拿著一箱雜物,看起來不輕不重。
「你好。」我回禮。
他的身高與年紀看來與我差不多,僅莫約三十多歲、一百七左右,雙頰凹陷但臂膀隆起,看起來應該滿有力量的,下巴與嘴邊布滿著細小的鬍渣,鬢角延伸至耳垂,髮色偏淡,略帶自然捲但不紛亂,雙眼有神,穿著素黑色T恤營造幹練形象,但不太具威脅感,總之,不太像壞人。我正打算問他是剛搬來嗎?然後他先說:
「我今天剛搬來,東西差不多了,不會吵到你,你也住這?」
「喔對呀,我就住隔壁。」我用右手大拇指向外指了指我家那扇赭紅色大門,「這裡有出租喔?還是你買的?」我問。
「有啊,我上網找的,租金還OK,空間又大,到其他地方找不到這種價錢的,我覺得你們這邊真的很不錯。」
「喔是嗎?你上網找的喔?你知道這邊曾經要都更然後到現在都沒動,可以租喔?」
「啊你不也住這邊?…」男人笑了笑,我也笑,反正尷尬笑就對了。
「我姓程,計程車的程,叫我小程就好,多多照顧。」他把手伸了出來。
「哪裡,以後大家就互相幫忙了。」
我握住男人的右手,掌心十分厚實,粗糙的皮膚有些許的顆粒微微凸起,握手的力道剛剛好,不輕也不重。
那位叫小程的男人好像還在找工作,他說他以前什麼都做過,快遞、保全、學校警衛、樓管、工地臨時工……,雖然有大學學歷但工作並不好找,所以有機會就去,自己養自己倒也足夠,把錢存下來比較重要,有沒有學以致用、有沒有升遷機會等考量,「那是求職雜誌為刺激銷售量編出來的故事」,他說。
早上,當蔓姨來到我家的時候,偶爾會遇到小程,他一直認為那是我媽,後來我跟他解釋我媽早就死了,她也是這裡的住戶,幫忙照顧父親,不然我上班時段放父親一個人在家實在不放心。
「居家看護?我也做過。」小程的眼睛為之一亮(一個人會為了另一個人的父親癱瘓需要看護而感到振奮也是一絕)。
小程問我用多少錢請蔓姨的,我本來不想講,畢竟那是一種默契而不是真正的市場價格,但他似乎真的很有興趣,開始跟我聊到以前在養護機構如何照顧老人,感覺頗為專業,我後來勉強把雇請蔓姨的價格透露給他,還偷偷降低了三千元,小程苦笑著,「這樣啊,是還滿低的」,我想他應該會知難而退,「但沒關係,我這段時間剛好在找工作,你如果願意的話,就這個價格讓我來試試看如何?」
「啊?」
我滿臉詫異,看來這個男人是認真的,自從他搬來也不過幾個月,談不上彼此了解,但感覺他是一個非常積極的傢伙,甚至有點咄咄逼人,我並不想因此而打壞與蔓姨長久以來的關係,但每個月少三千的誘因又頗為吸引人,只要把蔓姨那邊搞定了,每個月省下的錢可以做為他途,對我而言實在不無小補。
我開始動搖。
「沒關係,你可以考慮一下,反正我就邊找工作,就算找到其他工作,你需要我幫忙都可以隨便算算,有幾小時就幾小時。」
我向小程道謝,有了這個資源,對於抒解照顧父親的壓力無疑注入新的可能。
夜晚,我餵父親吃飯,跟他瞎扯一些政治時事或工作上發生的插曲,他也會笑,微微的,但畢竟是笑,蔓姨的到來不僅是身體上的清潔與照顧,好像也是一種陪伴,她並沒有使父親豁然開朗,至少也平靜地面對每一天,如果換人照顧,父親會不會又要重新適應?多久以後才能適應完成?在一個與我年齡相仿的年輕男子面前,裸露身體,是更自在還是更為難?當我不斷盤算著這些瑣事,然後回頭拆開這個月的水費、電費等帳單,想想那省下的三千元居然變成足以買下全世界的高額鉅款,瑣事馬上在腦中灰飛煙滅,而是怎樣跟蔓姨說才是重點,早知道就說少五千了。
於是當蔓姨說她因為內耳不平衡,有時會感到暈眩,想要休息一陣子的時候,我居然由衷感到欣喜,並強忍著笑意。我想小程也是男人,應該更有力氣幫父親翻身,又可以省錢,這個天上掉下來的機會,必須好好把握。
而我最近總是加班很晚,於是我決定將家裡的鑰匙打一副交給小程,反正沒什麼好偷的,他收下時笑得合不攏嘴,彷彿得到了台積電的工作一般。
「交給我,讓專業的來。」
至於父親,一直到了不得不跟他說,我才趁著談到有一次在我工作的機構中,照顧服務員正幫老人家換尿片時卻被噴得一身濕的時候,告訴父親蔓姨暫時不會來了,換成小程來照顧他。父親一臉遲疑,但那是不是生氣我卻無法辨識,他只是怔怔地看著我,然後緩緩吐出「為什麼」幾個字,我只大概告訴他蔓姨的身體狀況不好,換個人來,有機會的話還是可以找蔓姨回來呀。
父親沒有說話,將口水咕噥噥地吞下去,把頭別過去,我搖了搖他的肩膀,但沒有回應。
我把門鎖上然後趕著去上班,小程進入父親的房間,今天就開始了。
小程來到我家照顧父親一轉眼就已經二個多星期,我每天都問父親他怎麼樣,父親一開始不太說,雖然看不出來是不是生氣但總覺得不太高興,我雖然感到愧疚,不過想想可以省錢,好像那些罪惡感都不存在了。但經過幾次以後,小程都會在結束時與我討論父親今天的狀況,甚至包括大小便的顏色與次數,讓我備感專業,父親也沒有太大反彈,一切順其自然,一切如此安好。
我還是會在長廊上遇到蔓姨,她「離開」父親之後,精神顯得疲倦,臉上原本剛剛好的皺紋似乎變多了,但那應該是暈眩症的關係,而不是與父親的生命產生連結,我們三人,都圍繞著父親而生,這一個下半身癱瘓的男人,不多話,躺在床上經營著全世界,身為兒子的我,也無法真正窺探他的想望。
這天,我因為工作的關係早點出門了,在長廊上遇見蔓姨,她正在做伸展運動,小程家中發出窸窸簌簌的聲音,正準備前來我家。蔓姨趁著我下樓之後,慢慢地走向小程住處,透過一眼就可以看穿整個住家結構的窗戶,掃瞄著小程的行動。蔓姨自從沒有照顧父親以後,反而更關心起他的生活,偶爾會問他最近身體怎麼樣?「那個男的」夠專業嗎?但她卻從來不曾來看過父親,我想蔓姨也累了,就像很多人離職之後總會想從前同事的口中知道辦公室的八卦,但再也不會回去一樣。
蔓姨將視線探向小程家中,他看到了,還舉起手向蔓姨打招呼,蔓姨快速轉過頭去,假裝沒看見。小程拎了幾件換洗衣服與成人尿片,出門,以鑰匙轉開我家的大門。近日高溫連連,陽光大到足以殺人,小程拉上窗簾,室內光線立刻變暗,僅剩下窗簾縫隙之間透進的光線如一把直挺挺的刀劍刺進客廳,在父親的門前聚集之後變小,變得黯淡,然後消失。
小程走進父親房間,坐在床沿,撩起父親的上衣開始擦拭,夏天睡了一晚,即使有開冷氣早上身體都會有股酸臭味,特別是翻身不容易的癱瘓人士。
蔓姨從縫隙中向裡面窺視,小程沒有關上房門,可以清楚看穿房間裡的一舉一動,因為害怕影子遮蔽了光線而被發現,蔓姨還刻意壓低了身子。她想知道失去自己的父親不可能過得更好。
小程把父親的上衣脫掉,接著是短褲,他的動作熟練而輕柔,不像蔓姨一樣略嫌粗魯,父親滿身的橫肉在小程的擦拭之下居然發出陣陣紅光,父親感覺到真正被照顧,談不上欣喜,但總有一部分被滿足了,終於有人再度重視他的身體,他的感覺,把被我忽略的情緒重新放在對的位置。
父親眼睛閉著,他一向話不多。
蔓姨在窗外因強光也將眼睛瞇成一直線。
小程的步驟和蔓姨一樣,先從腳掌開始擦拭,然後是腳踝,接著一路從小腿延伸至胯下內側,其實對於父親而言從哪裡擦起都無所謂,因為都好像是隔了好幾層不透風的塑膠袋在接觸皮膚,只聽見粗糙的摩擦聲迴盪在屋裡,更像用菜瓜布刮刷著難洗的汙垢。唰唰唰唰唰唰。
父親眼睛還是閉著,小程的手從小腿延伸至胯下內側,父親的那玩意兒絲毫沒有生氣地橫槓在雙腿之間,顯得多餘,忽然之間,原本小程要轉向的手卻直接碰觸著父親的私密處,父親嚇了一跳,它還是有感覺的,縱使許久未使用但它仍在,有它的功能與需求,那也是父親活著的證據之一。
「你…幹嘛?」父親質問著小程,窗外的蔓姨只看到父親的背影,而小程的手停留在父親的下半身好一陣子,蔓姨完全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但顯然小程沒有要退讓的意思。
小程對父親說,不要怕,我不是那種胎哥郎,我一直都在做義工,要找我們服務還要先預約咧,一生只有三次喔。大家都是男人,總有需求,像你這種的狀況其實還是有感覺、可以勃起的,這並不丟臉,適度解決,反而是一種復健。父親用手勉力拉著尿片,小程並不勉強他,但看著父親蹙眉的模樣,好像獲得了某種回應,只是父親一向話不多,默默的,他們都需要時間來轉化,循序漸進,包括在窗外環顧整間屋子,運用想像力與兩位男人對話的蔓姨。
父親很少跟我提起小程,日子反覆得不能再反覆,但以專業度而言,這個男人真的比蔓姨強,父親在他的照料之下顯得更加乾淨,像是一個台詞不多但渾身是戲的演員,連背影都變得寬厚了。但反觀蔓姨,好像日漸消瘦,她曾經問我小程做到什麼時候,自己已經可以回來照顧父親了,但我沒說少三千元的事,況且小程真的幹得不錯,我總是隨便敷衍蔓姨,可能彼此之間都略顯不是滋味。
因此,蔓姨唯一重新潛入父親生活的方式是偷窺。
她想知道失去自己的父親不可能過得更好。
盆栽裡的土壤還是光禿禿的,如一片廣袤的沙漠。
小程把窗簾拉得更密合,但還是有一道足以讓蔓姨窺視的縫隙。
他把父親的尿片解下,讓父親正面平躺在床上,蔓姨終於清楚地看見父親的陽具再度曝露在自己眼前,遠遠的,以前幫父親換尿片的時候不知道看了幾次,但這次卻感到特別陌生,特別感興趣,在有限的縫隙之中父親的陽具反而更為巨大而厚重,像一顆傾倒的榕樹。
小程的掌心十分厚實,粗糙的皮膚有些許的顆粒微微凸起,輕輕地將那顆榕樹從根部扶起,先賦予它一點溫度,耐心地等它內部慢慢運作,透過木質部將必要的水分輸送到整體,小程四指輕握著樹體,只搖動著大拇指漸漸加快摩擦的速度,雖然還是疲軟,但逐漸茁壯的根莖讓生命有了起源,父親的臉龐是一片大地,正下滿著雨,順著向鼻樑集中的皺紋匯集成一條條湍急的河流,然後快速地向下流竄,灌溉著大樹。
蔓姨的眼睛直視著兩個男人,不像電視劇中嘴巴張大大的,反而盡可能地抿起嘴,深怕一個吞吐就會打壞眼前一切的平衡,讓自己錯失些什麼。小程的動作不帶一點邪淫,更像是精於農作的師傅細心培植著大樹,父親的身體隨著起伏,微微發出嗯哼聲,等到樹體逐漸膨脹了,小程的手指轉往樹頭的內側集中一點施壓與搓揉,父親身體顫動更加明顯,開始冒出細小的汗珠,雖然稱不上真的參聳入天,但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枯萎的木材可以再度成為有機體,原本充滿羞愧的情緒隨著久違的快感早已拋諸腦後,父親悶哼一聲,小程快速將衛生紙按壓在樹頭上,米粒般大小的乳白色液體渾圓冒出,一顆接著一顆,像一座座從地底竄生的城堡。
父親緊繃的神情逐漸放鬆,小程拿起濕毛巾重新幫他把身體擦拭一遍,一點也不遲疑。蔓姨在窗外目視所有過程,屋裡的兩個男人回到了現實,她也隨即低下身去,然後慢慢轉身回去,依舊抿著嘴,暈眩的感覺油然而生,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深度正在掏挖著蔓姨,不光是內耳不平衡這麼簡單。
蔓姨好幾次想跟我說些什麼,但又吞了回去,我猜可能又是想回來照顧父親之類的,所以沒有太搭腔。
或許對蔓姨來說,父親的身體是一種依賴,並不是具有某種屬於性的吸引力,而是為父親略帶粗魯地翻身、擦拭的時候,她才能找到自己的價值,但現在,操作的主權已經不在她手上,更精確一點來說,小程手中握住的那株樹體是自己從未掌握的東西,被超越的感覺並不好受。
她決定趁著晚上,敲敲小程的門,聊聊東西。叩叩叩,等了一下才有人應門。
「喔妳好,蔓姨,有事嗎?」
「我想跟你聊聊照顧老人家的事。」
小程一臉狐疑,但仍請蔓姨進去,男人屋裡家具不多,還算整齊乾淨。蔓姨不打馬虎眼,開頭就說,我都看到了,你幫老頭打手槍的事,你有徵求他兒子的同意嗎?這種事說出去,你不怕上新聞嗎?
小程原本有些訝異,但不久隨即恢復平靜,他已經不只一次遭到別人的質疑了,有些無知的傢伙還會留言說,這是一種性侵身障者的行為,是沒有對價關係的變相賣淫。
「蔓姨妳等等,我拿個東西給妳看,喔,不要嚇到喔。」
小程回房間翻找了一會兒,然後拿出一根肉色、像海參的東西,蔓姨定睛一看,那是男人的假陽具,蔓姨著實嚇了一跳,但小程刻意與她保持距離,好讓她知道自己沒有任何歪斜念頭。小程告訴蔓姨,他都拿這根假陽具練習按摩技巧,每個人的敏感點不同,一昧地上下搓擦是沒有用的,首先要先給予溫度……。
蔓姨看著小程手中那尊軟體,不是沒有看過男人的她,心中居然跳躍出一股奇妙的氛圍,絕不是被侵犯的危機感,但也並非當個學生在聽取教訓,回想幫忙父親換尿片的時候,總是迫不及待地打開然後闔上,對於那叢毛茸茸的玩意兒根本不屑一顧。小程企圖進一步解釋,有些身障者有需求,但家人堅持反對,所以他們可能一輩子都無法感受到性的愉悅,所以才好幾次刺探老人家的意願,不知道被他推開幾次,也不知道明天能不能再來……。
「好好好,你說的都對,不跟你辯,你這樣我…好好好,不跟你辯。」
蔓姨充滿羞赧,略有憤懟,五味雜陳的滋味促使她轉頭離開小程家,男人手中的假陽具左右搖晃,肉色的材質與今晚的月光相仿,明亮皎潔,好像延續著白天的高溫,為夜晚潑灑出滾燙的溫度。
這是一棟老舊的迴廊式公寓,戶戶比鄰而居,打開門眼前就是公用走道,所有人黏在另一個人身上生活著,如同層層堆疊的紙箱。
小程一如往常到家裡照顧父親,在他的照料之下,父親的食慾變好了,但話還是不太多,偶爾聊聊時事,微微的笑。
蔓姨的眼睛已經非常習慣從窗簾的縫隙中向屋裡持續窺視,即使小程已經關上房門,但蔓姨仍會聽取屋內的一舉一動,例如父親的悶哼聲。
然後,她壓低身子走回家,進門後在電視櫃上拿起一只黑色的電視遙控器,四指輕握著本體,要先給予溫度,接著揮動大拇指在各種功能鍵上來回挪動,彷彿她可以按下「選單」,就會有一連串關於男人敏感帶的清冊,她只要輕輕一觸,就可以找回以前的生活,在安靜的邊疆公寓裡,重返父親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