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廟
你突然很想講一個故事。
彼時,你坐在一台工程車裡,夜晚國道上的橘黃色燈光,照在身邊幾個男人的身上,就連開車的人,都打了盹。你的父親的公司,一間小的不行的網路佈線工程公司,只擁有一輛工程車(他們總叫麵包車)。師傅們晚下班了,你當時就這麼看著,那新建辦公室的負責人,要師傅幫忙多看一個電箱。你和另一個跟班,兩個人站在一樓,看著其他穿著西裝,臉色疲倦的陸續離開。直到你們兩個都坐在那大樓的自動門旁,師傅才一邊講電話,一邊回到車上。
大家都低著頭想自己的事。
有些師傅,從小看你長大。那時候,你在父親的辦公室裡面,藏了很多小紙屑在角落裡。某次,父親撥開Cat6網路線的核心,白橙、橙、白綠、藍、白藍、綠、白棕、棕,像是五色花一樣散了開來。師傅用美工刀割開一個裂縫,將裡面的彩線抽出,交在你的手上。你聞到了師傅身上的,久久洗不乾淨的煙味,以及,在身體裡面被尼古丁啃食很久的腐敗味道。像是長久留在車內的垃圾那樣,腳邊的、擠壓在手把內的衛生紙、以及早餐飯盒。長大後,你才發現,他們其實原本就如此木訥。
因為父親本身就是這樣一個人。在他身邊的工程師,也大多是這樣的個性。有個長的胖胖的,挺了個大肚子,名字叫大熊。有個留著絡腮鬍子,時常不發一語,或是故作神秘的笑著。而父親外表最為平凡,他帶著細邊眼鏡,長的不像是施工現場看得動那些工程師,說話方式,更像是溫和的廣播主持人。父親自然而然地笑著,彷彿他原來就是這樣。
電子收費的藍光,照亮所有車內的呼吸聲後,轉為漆黑。
過冷的車內。腳下散著茶裏王、鹼性離子水的透明寶特瓶,黏著黑色的防火膠。在更裡面一點,有個後座座位的頭枕,表面被割開了一點,露出黃色海綿。
你們都挨著餓。因為工作的緣故,你這樣想。一被拖延時間,還得要多開兩個小時的車回到台北。你的精神也到了睡眠邊緣,浮沉的想法、以及成年男子的氣味,使你感到熟悉,久久沒有清洗的工程車,與過冷的冷氣混合著橡皮與辦公室灰塵的香味。那是你從小熟悉的,家庭的味道。
廣播播著Everyday is like Sunday,旅行的、夏天的歌。靜靜行駛的工程車內,竟然讓你有一種幻覺,使你有一種想要說故事的慾望。因為這個奇特的當下,只有你能感受的到(師傅們聽不懂英文),因此,你突然感到沮喪萬分,聽著大熊沉沉睡去的打呼聲。你很想講一個故事,但是你不確定那是關於什麼東西。
因此,那個晚上,你不記得自己睡著過。
你從清晨的夢裡醒來,父親打開民宿的門,你聞到了海灘沙子、鹹味,才想起來自己在澎湖。父親沮喪的走進浴室,洗了澡之後,跟你說:「我乾脆還是把船賣掉好了。」
關於父親的船,你唯一的記憶點就是,死後記得燒給他。
「可是這不是你的願望嗎?」
「你知道,我剛開出去,還沒離開碼頭,就接到一通電話。兩個小時內,全都是工作電話,接了十幾通,煩都快被煩死。而且開到一半,我覺得舵怪怪的。」父親說:「應該長滿了殼仔,太久沒開了。」
「那你想怎麼做?」
「下午開去修吧。」
父親將身上的東西都放在桌上,去櫃檯拿了一條浴巾,便進去浴室裡洗澡。那時,你神智仍未清醒,看著玻璃小桌上,父親帶回來的東西。昨天的半罐啤酒,你沒喝完的那個部分還留著,鑰匙串,用網路彩線串起來(白橙與橙的芯線相互交錯),一把斜口鉗。澎湖淨水的寶特瓶,綠色的外紙。
在等待父親洗澡的時候,你嘗試滑手機讓自己恢復精神。
對了,你想起來。昨日下午,到山水沙灘游泳,差一點游不回來。那個已經是昨日了。他還說過,第一次有這種感覺,從小到大沒溺水過,第一次才感覺到恐懼。上岸後回頭,你與父親都看著海浪良久。那是你們從小都看過的景致,雖然你是台北出生的孩子,父親仍然將這個小時候不斷潛入、浮沉的沙灘,一次次的帶你回來。
你只記得,好像喝了四五口海水,但是沒有想像中的鹹。
吞下之後,父親在前面拉著你,大聲叫你繼續游。
回頭看到的海,仍在水下玩耍的人,看起來都離岸好遠。更遠的地方,那是飛機經過的地方,天空與海面交會的,有著幾艘交通船行駛過去。你那時候心想,究竟是什麼力量讓你一直不斷的被拉出去。即使水利海洋系畢業,回顧了所有你能夠提取的知識,也不能明白,海洋究竟是怎麼運作的。這個介面太過的龐大,你只能意識到,腦中這些破碎的知識,無法構築一個波浪的生成,只能二維的思考變量。好像所有的東西,都被壓在水面下。
所以你在桌上,看到了從父親口袋裡,昨日藏在口袋深處的沙子,散在橙白交錯的網路彩線鑰匙圈之下。
父親洗完澡後,說約了祖母,叫你跟著去海廟燒香。
「有必要嗎?」你問。
「已經約了。」父親強硬的說。
你感覺些許的忿怒,但也只是嘆了一口氣,就跟著出門了。
這是父親交代工作的方式,很小的時候,你覺得這是他展現權威的方法,長大後,你才知道,這些只是他木訥的一部份。
父親木訥的拿著香。
祖母從古老的房子裡走出來,拿著蘋果。看見父親手上那把香,又走回房子裡面。房子的角落,散發著被陽光蒸烤著太熱的海沙味道,祖父生前,是這個小鎮的一個用泥造的木工,現在只剩下鄰邊的那片圍牆是咕咾石會水泥砂建成,現在長滿了黑色的尖草。祖母拿著一疊金紙走出來,帶著你和父親走到海廟。
父親安靜而乖巧的,跟著祖母前進。
祖母走著,帶著一頂粉紅色的大帽子。果提著,祖母說。
祖母很老的手放在你的手上。
你難以將祖母的臉與母親重合。母親已經許久沒有回來澎湖了,她的哥哥們痛恨她走進家門。你知道,當初是某個舅舅這樣對著祖母這麼說,她看不起我。爾後幾年,父親也不敢走入妻的家門,直到母親的妹妹在空難死去,才和母親一起回來奔喪。
那是害怕太陽太大的。
出殯的中午,舅舅害怕太陽太大,讓祖母中暑,母親叫父親去買一頂帽子,父親買了一頂粉紅色的、寬邊、蕾絲的大帽子。祖母當然沒有戴,眾子女撐著傘為祖母遮陽,走過了一條很長很長的木麻黃林道。你記得,那個時候沒有風,但是木麻黃裡面似乎藏著什麼,令你感到很陰涼。當晚,母親非常的生氣。
母親的話,幾乎是一種生命的控訴了。「你還是希望我死了對吧?」
父親縮成很小很小球團,像孩子,一言不發。像是在海中,不張口、不呼救、只是飄浮,只是飄浮。後來父親回頭,看著水中的自己,用很感激懷念的聲音跟你說:
「你媽只是不會表達。」
你不懂。從那次之後,母親對於父親的態度,如同仇人,但父親卻像是道僧、佛者一般。母親每次晚間的責罵(往往是在午夜)時,一直逕的重複著問句。所以你這樣,還是希望我死了對吧?你心底無法袒護著任何一邊,你明白,父親的選擇認知上,時常會令人感到嚴重的歪斜,但那不是病,只是父親木訥的一部份。
後來,父親瞞著母親,偷偷買了一艘自己的漁船,放在故鄉。但他仍然對你說,雖然以前追求自由的夢想,但滿足於現在的情況,以後可能都出不了海了。我死後,你就燒給我吧。你點點頭,但發出輕蔑無聲的笑聲。
只是父親的一部份。
「汝揭香,五跪三叩頭。」祖母說。
父親跟著祖母一起拜站在神桌前。神桌擺在山水上帝廟委員室,因為海廟需要重建。據說祖父的房也是一樣的建造方式,將一車一車的沙子倒在山上的林子草地上,等待雨水以及太陽沖刷曬乾,兩年後,海鹽便會全數退去。便可以和著水泥,抹在磚上。然而,多年以後,祖母的房間開始掉落水泥塊,她的枕頭邊,粒粒灰石在床的邊緣。祖母打開電扇,每日拍著床,才會入睡。但海廟不能這樣,主委開始募款,並同時籌備重建。
而神像們,莊嚴地,在旁邊的鐵皮小屋供著。
奇妙的是,你發現,當你拿起了香,便會想著許多沒想過的事情。關於父親、母親、祖母等等。你以為停滯不前,卻又不斷的被更新。想到很悲傷的事情,也想起曾經被安慰。線香散著,像是燃燒五色花。平穩,規律的移動。你知道這是流線、等勢能線,很單純,能夠被實驗重現的現象。這是一維的,沒有變量。很單純。
然後你看向父親,再看向祖母。父親看見了你看見他,然後看著祖母。
祖母用我們聽得見的聲音,先念出了幾尊神,接著,向上帝公報告。
「上帝公、太子爺、天君、大王佮眾神明。弟子帶著阮囝婿,來共恁請安。伊佇臺北做事,有事志向恁報告。我近來夢著阿春仔,伊底天頂過料好否。請眾神明庇佑阮兜平安、大趁錢。」
「來,換汝講。」祖母跪下後,我和父親才相繼著跟著一起跪拜。
父親的表情是複雜的。你難以想像他正在想著什麼。是祖母的要求因此讓他說出來你們遭遇溺水的事嗎?還是父親仍會繼續隱瞞呢?父親嘴巴動著,聽不到聲音。藉此讓祖母以及上帝公「看見」父親正在努力。父親跪下了,手撐著跪墊,像健身一樣。祖母則是頭低低的,雙手手心朝上,起來,合十,再跪。也許父親正在想著脫困。
你也許明白父親的一點本質。
祖母離開後,你和父親回去民宿。你有點想走海,不過回到房間後就沉沉睡去。醒來後,父親不知道去了哪裡,只記得夢到很童年的時候。太陽沒那麼亮了,接近傍晚時分,你為自己到了一杯水,有淡淡的鹹味,是澎湖自來水的特色。喝了水,你坐在床緣,想著夢。
那是兩個段落的夢,一個是想起來,那個晚上,母親因為情緒控制不住,氣的摔破了碗,衝出家門。那個時候,你、妹妹和父親,仍繼續吃著晚餐,但是三個人一句話也不說。然後妹妹回到他的房間,跟男友講話。父親則是坐在沙發上,看著手機,打著字,捏著螢幕,過了一下子,就不小心睡著了。
你想了一下為什麼要有家,但只是一下。
你也沒有叫醒父親,就回到自己的房間,拿起網路線。那是比較粗的一種線。業界名字叫Cat6,傳輸效果比較好,你將它們撥開,橡皮外層剝開後,露出八條線,各有五種顏色。因此你回到了童年,那些有著與父親相同傷口的手,大多是因為美工刀、機櫃鐵板、以及大量拉扯所致。一定要照著順序,很簡單的,只要記得,白橙、橙、白綠、藍、白藍、綠、白棕、棕。有些複雜,有五種顏色,只要記得,白綠藍、白藍綠,中間的順序調換就好。
師傅的手,捏起那些銅芯的彩線,就跟棉花一樣。
但你捏的手指發疼。
因此疼痛使你醒來。
很短的夢,你想。
沒有夢美好。工程師們與父親一樣,都難以用自己的語言表達。大多的時候,你會將自己容忍成一種微小的土,然後嘗試去填塞一些空虛孔洞。因為他們木訥而堅硬。有時候,父親微小的工程公司有微小的工程需要人力時,就會徵召你,站在一旁,遞送工具、線材,或是搬上搬下。那些大多的從辦公室、工廠猜下來的替換品。沾過各式各樣的汁液,若是大樓辦公室,頂多就是飲料灰塵,如果是工廠、工地,就會是蟑螂屍體以及檳榔汁。雖然你也不以為意。
也許,這是來自木訥的好處。
沒什麼好抱怨的,你發現,只是路才剛開始而已。
你想起來,睡著前,父親叫你三點半起床,載他從造船廠回來,但現在已經快五點了。但你沒有答應他,只是躺在床上假裝沒聽見,想不到真的睡著了。有六通未接來電,最近的一通是半小時前,手機經常性關靜音,是你學生時期養成的習慣,這樣就不會被打擾。
你想了想,還是打電話給他。
他去把船開去修,只能等你載他
「怎麼不接電話?」父親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生氣以及強硬。
「我沒說要去接你啊。」你說
父親沒料想到你會這樣回答,在電話那頭消失了很久。安靜的,你聽見了海聲。海邊的聲音,某次,母親某次在夜晚的沙灘走路,父親便對他說,撈撈看水面,有海精靈。母親撈了撈水面,在很近的地方,分不出是不是用光的反射,有著在水面不規則的反光。父親說,這就是。母親不相信。後來,在那之後,父親才回到這裡,很久之後。
那是母親逼著父親,回到澎湖賠罪的那天。
你發現,路仍很長。
「好啦,來接我。」父親帶著歉意說,但是語意仍是強硬。「我也沒逼你做什麼,你也是想幹嘛就幹嘛。把事情做一做再睡吧。」
就像踩在鬆軟的沙子上,可能也是你的本質。
「好吧,等等。」
你騎著車,天空好像倒過來,藍藍的。山水離開後,澎南段的沿海大路,種滿木麻黃,整齊地排列著。你以為那是針葉,後來在父親的溫暖的背後,才聽父親說過,小時候曾經在裡面建造秘密基地。澎湖的太陽很大,少雨,下午過後就能感受到溫差,老婦在岸邊,小成一個模糊的點。大部分的漁船都選擇在這個時候出海,在船上安靜地度過黑夜,早晨時,停靠在魚市場旁邊,用發財載著冰塊,拿到船上,保鮮、賣魚。你想像自己住在這裡,很接近活著。沿著大馬路,一直到大案山北極殿旁邊。你的機車熱騰騰地,停在廟前。
父親坐在猴子石椅上,看起來像一個烤焦的人,滑著手機。
你在他旁邊坐下。
他沒有生氣、也沒有道歉。拿出一塊煎過的餅給你:「路上買的,臺語叫米餅,已經吃不到了,吃一個。」
你吃了,口中散發出芋頭的甜味,以及小麥煎過的香味。
「很好吃。」
「真的嗎?」父親露出沒有料想到的表情。
「我們不先吃晚餐嗎?在馬公吃就好?」
「其實,這是我爸爸煎的。」父親說
「阿公?」
「去開船的時候,他煎一塊給我。想說,很久沒有吃到這個了,在路上已經嗑掉一塊。」父親說:「我再叫他煎。」
你腦中,出現了阿公因為兒子的吩咐,拿著鍋鏟,將珍藏在倉庫很久(可能是澎湖最後一塊米餅),放入鍋中,然後用鍋鏟戳戳戳。不知為什麼,視角是從下面看著他,而有點歪斜。
你們吃完了米餅,看了一下海,好幾艘停在造船廠的漁船,不知道存在多久了,因為披著夕陽,顯得漆黑。你和父親一起吃晚餐,你選了火鍋,而且有冷氣的店,你們坐在一起,一人吃一份火鍋。
回程,父親載你。
晚上的風很涼,瀰漫著白天燒烤沙灘的味道。父親沿著你來的路上騎著,一邊和你說故事。雖然你首次聽見這個故事,但是卻十分地熟悉。就像那些被思考的夢境。五種顏色,簡單地纏繞著。撥開之後,就會像五色花一樣散開。你將耳朵靠近父親的背,他的聲音隨著震動,傳到你的耳朵中。
他小的時候,曾經在木麻黃林裡面建造秘密基地。一下課,為了躲避父親(為什麼這個時候他又稱阿公父親呢?)漁業加工廠的苦差事,一個人從澎南國中到蒔里幾十公里的路,他半小時就跑著回來了(那路線正是你與父親摩托車經過的澎南公路)。
然後躲到秘密基地。
直到一個適當的時機,兒時的父親會出現在工廠,假裝沒事的人那樣,幫忙善後。
某次,父親在海邊游泳時,天空開始堆積著烏雲。那時是不曾溺水過的父親,他也沒有兒子,心裡只想著還有多久可以游泳,何時出現在加工廠才會被責罵。時間對他來就是如此單純的東西。然而,他注意到了,頭頂上的烏雲,開始下起了雨。
是一場午後雨。
他第一次注意到,有什麼令時間壓縮。他開始跑著,死命地跑。如果雨淋下來後,那麼正在路邊曝曬的丁香就需要全部重曬,阿公看到會罵死他的。就很害怕,哇,那是多麼拚命的事情,一從海裡跳出來,他就往岸上跑,背後烏雲就追在他後面,下著滂沱大雨。
「我跑到了加工廠,趕快告訴我爸,雨來了,雨來了,趕快收一收。大家開始手忙腳亂,把魚全部收起來,欸,你知道嗎,我直接成為英雄。原本我是在耍賴、摸魚,再加上下雨沒出現幫忙,一定被罵死,想不到,竟然成為英雄了。」
夜晚的木麻黃裡面有著什麼,你仔細看,只有對面的海。海也是黑色的。遠遠的燈火遍聚,就和星星一樣,看起來在一起,其實很遙遠。你想了想父親提及童年、米餅、阿公的用意。是不是嘗試衝破著,母親的禁令。來自你的父親與母親之間,不和諧的源頭。但你也不願意睡民宿以外的地方,祖母家、阿公家,如果可以,能夠永遠不屬於哪裡的話,你願意再次回來澎湖。
家庭的源頭,所以本質脆弱。
所以父親才會不斷地奔跑的,找到某個自由的點。他將許多東西都偷偷藏起來。漁船、澎湖的最後一塊米餅。父親和你都知道,路還很長,總有一天能回到沙灘。時間的盡頭在前面,藏起來就不會被烏雲淋濕了。你好像知道了某些秘密。
你和父親買了四罐不同的啤酒回到民宿。
父親看著電視,你在一旁滑手機。父親看好萊塢,重播某個看過的電影,電視中間還有一個「彩色模式」的字框,怎麼樣都切不掉,不過,父親仍然看的津津有味。
突然,父親說:「明天就回去吧,也沒什麼搞頭。」
你嚇了一跳,下意識反問:「為什麼?」
「就沒什麼搞頭阿,一直接電話,而且感覺回來這裡更累,不如就明天回去做事。」
你感受到了極限,你說,想要去買宵夜。
但此時,母親打來了電話,是每天要報平安的那通。
父親接了起來。
今天好嗎?很好啊,我們跟媽去拜拜。媽看起來還好嗎?看起來很健康啊,還會叫我們搬魚。好,看起來好就很好了,有跟兒子去什麼地方嗎?有啊,去吃火鍋。夏天還吃火鍋?兒子說想吃好料的,我們就去吃了。啊兒子呢?父親看向你。
你站在門口。
你的父親說:「兒子已經睡了啦,不吵他。」
「喔……睡了喔,好吧。」
「我們明天就回去囉,沒什麼搞頭。」
「什麼?」
「明天就回去。」
「你不是還在吵說要帶兒子去釣魚嗎?」母親問。
「沒有啦,兒子都睡到中午才起床,而且每天都有接不完的電話,快被煩死了。」
「喔……沒搞頭喔,好吧。」母親說:「還有什麼要報告的嗎?」
「沒了,累啦,準備要睡覺了。」
「喔……晚安。」
「晚安。」父親說
父親沒有和母親說,你們差點溺水的事情,但是想想也合理。母親會感到恐懼,而使她一個人在家裡,將無法入睡,而這些都會成為負向的憤怒。你明白,也知道如何去適應。在飛機上,你閉上眼睛,感覺倒有些悶熱,但很快的就睡著了。夢裡,你發現快到終點了,是一片沙灘,以及小旗子。你拔了起來,發現有些大顆的、頑固的石頭在裡面。那使你安心、卻又恐懼。你只好推倒一座座,遊客們堆好的沙堡。降落時一陣搖晃,你從夢裡醒來。
父親在你旁邊也睡著了,震動使他的呼吸聲,一度終止。
後日,你們回到了正常作息。
你依然天準時起床,到公司幫忙師傅把工具、線材搬上工程車。新的辦公室裡面,將要拉一百二十台電腦。你想像著,他們和你一樣。做著這些工作。能明白工作,但是不能明白未來。師傅出力的時候,將管子拉破了,那是塑膠灰色軟管,走在天花板裡面,而你的手指關節都在發疼。一吋的可以裝八條,六分的可以裝四條。那天,你和另一位跟班都很累了,兩個人坐在人家公司門口休息,等著師傅開車回台北。
晚上,公路上已經全黑了。
冷氣的味道混合著長久放置的線材灰塵以及師傅的汗水味,黏在皮製的座位上。但這令你安心。
過了不知多久。甚至你忘記了自己睡著了。
一張眼,那是公司前熟悉的一排路燈。
彼時已經七點了,但等師傅將工具歸位、線材收好也要半小時,不過師傅說:「太餓了,明天早上再整理。」另一個跟班早就低著頭,騎著摩托車沒入黑夜中。
玻璃屏風的燈還亮著,母親坐在辦公桌前。
她叫著你的名字。你推開玻璃門,母親看著你的眼睛。
你問自己,我有這麼微小的嗎。你想到了父親的秘密基地,只要是放學的時光中,盡力的壓縮時間,就能擁有自己的童年。那就像是排列好的花,白橙、橙、白綠、藍、白藍、綠、白棕、棕。捏好,剪齊。就可以通上電流,連上網。然而,這些單純的內在,並不是照著順序排好,而是時常容易打結、混亂。在角落凹折、天花板縫隙被啃食、鑽入破掉的軟管裡下蛋。解開後,仍然骯髒、雜亂。
「你跟爸爸去游泳嗎?」
母親問。你不知道母親知道了多少。
但你選擇裝傻的問:「妳怎麼知道,我以為他不打算說的。」
「你爸早上突然對我說。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情,我跟兒子去游泳,差點溺水。害我都嚇到了。他還說,如果你兒子有一個什麼萬一,不用擔心,我也會跟他一起去的。說完就一直抱著我哭。」母親說:「我好擔心,沒事就好。」
你愣愣地感到訝異,但是你沒有哭,腦中一片空白,只好擠出目前唯一剩下的情緒。你笑說:「我以為他不打算說的。」
母親眼睛泛著淚。你很早就高於母親了,於是你俯視著。母親伸出手,抱著你,你感受到母親的體重。
「會害怕嗎?」
你努力的思考這個問題的答案。
「不會啦。」
「當時是什麼感覺?」
「就,游回來而已,上岸時很累啦。媽,我肚子好餓。」你說。
「好,你先去吃飯吧。」
你像是逃走一樣走出了公司,但是也失去了胃口。於是你坐在乾淨的、整潔的便利超商座椅上,喝著奶茶。剛從冰櫃裡拿出來,對於現在的你來說,有點太冷了。你以為,母親會對著你罵,你在乎過我嗎。但是母親沒有。你開始自責自己,為什麼沒有任何想哭的慾望,是不是自己只是一個頑固、木訥的人。你不希望自己像父親一樣。
因此,你感覺到悲傷。
然後你看見了。父親站在遠遠的地方,國中的校門口,不知道在想著什麼,似乎在等誰。你坐在便利商店,一直看著他,動也不動。你的父親,雙眼緊閉,一直在那個轉角旁,筆直的站著。你好奇,他究竟站在那個地方多久了,何時才會結束。接著,彷彿慢速播放花朵綻放瞬間,父親向前走了一步,對著安靜、漆黑的角落,雙手合十。
但父親依舊站在燈下。
你突然地,感覺到了飢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