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形記
1.
已經閉嘴有半年多的村委會喇叭突然響了,先是短暫而尖銳的電流聲像釘子把村莊釘了一下,然後就是「嘭嘭」敲話筒的聲音,像有人往村莊的心窩上捅了幾拳。
老耕端著碗蹲在堂屋的門檻上,正繃著眼專心的撈碗底炒焦的蒜片,突如其來的喇叭聲一驚嚇,碗從手落,掉在石階上,摔了八牙。老耕伸長脖子,瞅了瞅糊滿烏雲的天。一排灰褐色的鳥飛過頭頂,搧起了一溜子沉悶的風。老耕的右眼皮抽筋一樣蹦躂蹦躂直跳,他用兩根乾柴棒一樣的手指又揪又彈,還蘸了點唾沫,沾了沾,嘟囔道:掃把星,又折了只碗。
兒子吃過飯了,蹲在牆角給家裡的黑斑豬撓癢癢,聽到摔碗聲,嚇了一跳,眯縫著眼打呼嚕的豬也呼哧一聲站了起來。兒子拖著褲子跑過來把幾隻搶食的雞趕開,撿起碎碗片朝老耕嘿嘿一笑,回到黑斑豬跟前,用碗片在豬身上輕輕刮了起來。豬又哼哼著趴下了,很享受的樣子。
喇叭裡講話了:喂!喂!村民們,今天說兩件事,其實也是一件事。嗯——這是關係到我們村祖宗八輩子的大事,也關係到我們村今後能不能摘掉窮帽子變成富裕村。明天上午,聽清楚了,是明天上午,上級領導要到我們村來考察。嗯——絕不能有半點含糊,要充分認識到問題的嚴峻性、緊迫性,搶抓機遇,狠抓落實。嗯,人家上級領導到我們雞不下蛋、狗不撒尿的村裡來,是我們村的財神爺顯靈了。嗯——所以嘛,村民們要深刻認識,加強認識。首先今天下午把每家每戶的豬趕到養豬池去,還有,每一戶人都把家裡收拾乾淨點,大門口也捎帶掃幾掃把,不要到處是雞屎,臭了領導呼吸的空氣,損壞了村裡的形象。嗯——另外還有趙寶生、老耕、蔫牛子三戶到村委會來一下,有事要面議。
話講完了,是村長狗福。他是前年走馬上任的。柳花村已經好多年沒有村幹部了,沒人當,吃力不討好,也沒多少油水撈,再說柳花村的人各過各日子,也沒屁大事,沒村幹部,還是照樣推著走了。但作為村一級組織,沒村幹部畢竟還是不行啊。前年,狗福瞅准這個空檔,請鄉上的領導到市上搓了一頓、洗了個腳、K了回歌。回來後,莫名其妙就成村長了。
狗福是村裡的首富,三個女兒,一個兒子。最小的女兒今前半年剛嫁出門。三個女兒的彩禮總收入據說加起來要二十多萬。二十多萬。我的親娘,這可不是個小數字。腰纏萬貫的狗福,財大氣粗,見人說話脖子一歪,滿嘴不洋不土的半拉子官腔。狗福是村裡唯一一個每個禮拜到集上吃半塊羊腿的人,他的講話裡也散發著羊膻味,籠罩了山坡上灰撲撲的村莊。不過人家現在改名了,叫常發。雖然沒有狗福親切,可他自己卻說這名字有文化,有內涵,和自己的身份相符。
老耕摸不清狗福叫他去幹啥,而且一村人也只叫了三戶。是不是罰錢?我的驢偷偷跑到禁牧林啃了半天草。不會的,沒人看見。是不是兒子幹了啥壞事?也不會,這兩天他一直在家沒出門。是不是上一次見狗福時沒有給他發煙?也不會,人家狗福現在抽煙有檔次,一般的看不上。是不是要收什麼錢?是不是要派什麼活……老耕思前想後,滿心焦慮,一把手不停的在脖子上搓著垢甲,地上落了一層。一陣風卷起來,把院子的樹葉掃到牆角下,有一片調皮的掛在了老耕的頭髮上。
老耕頂著那片瘦黃的樹葉去了村長狗福家。狗福躺在沙發上剔牙,像個老財主。他讓老耕坐下,給了他一個存摺,綠皮的,說:給,耕叔,這個摺子,裡面有二千元,你拿著,領導來檢查時,人家要,你就拿給看,就說是年初給你發的,你一直沒有用。不要,就別拿出來了。等檢查完,你給我再交回來。老耕摸著綠皮的存摺,沒摸清楚是幹啥的。他一輩子就沒用過這玩意兒,家裡的一點錢都裝在襪子裡,塞到中堂後面的牆縫裡藏著。狗福自己點了支煙,黑眼一閉,吸一口,白眼一睜,吐一口。煙霧像綢子,柔軟地蓋在那張肥墩墩的臉上。他給老耕一支,老耕推著不抽。這紙煙,抽不慣,勁小,我還是抽水煙。耕叔,這可是好煙,你一輩子恐怕聞也沒聞過。老耕接過煙,用指頭把煙屁股捏扁,聞了聞,沒捨得抽,別在了耳朵上。他從存摺裡翻了幾遍,也沒有錢的影子。他額上滲了一層汗,問,這裡面就沒個錢的影子啊!那錢看不見,是虛擬貨幣,就是虛擬的貨幣,我也給你解釋不清楚,你拿好,不要給其他人說,這可是關係到咱們村裡今後的大發展大繁榮啊!老耕感到一種無形的沉重之物把自己蓋了,讓他緊張、無助,手心裡攥著兩把汗。
明天上級領導一來,先到你家,人家問啥你只說好,就行了,到時會有人替你回答。老耕點點頭。院掃了沒?掃了,門口也掃了。
行了,把屋裡收拾一下,早點把豬趕上去,讓豬適應一下集體生活,我們村的豬還沒群居過呢!哦,對了,把你傻兒子管好,不要到時放水的。
老耕揪了揪又開始跳動的右眼皮,嗯嗯答應著,回了。
老耕是村裡出了名的老實人,膽小怕事,一輩子守著十幾畝地沒出過門,最遠去了個十幾裡外的集上。兒子,十多歲,傻的,整天鼻涕扯了半尺長,褲子拖在地上,歪著脖子在山溝裡放豬。
老耕想把黑斑豬趕上去,傻兒子不讓動。老耕取了饅頭,拉開三鬥櫃,又端出半瓶蜂蜜,用饅頭蘸了一下。又把蜜裝進櫃子,鎖了起來。他把滴在手指上的兩點蜜用舌頭舔掉,咂吧著嘴,渾身泛起了一種淡淡的幸福。
兒子吃著蘸蜜的饅頭,說自己要趕上去,老耕不放心。問道,你知道養豬池嗎?別走錯了。知道。兒子拖著黑斑豬的尾巴,把豬趕走了。老耕想,兒子不傻啊!
老耕把院子掃了一遍又一遍。土院,直掃的灰土像蘑菇雲一樣,罩住了院落上方的一塊天。
老耕又開始緊張,他想領導會是什麼樣子呢?白白的襯衣、光光的皮鞋,撅著豬屁股一樣滾圓的肚子,或許還有其他的,老耕想不到。狗福給他安頓的話,他一字不落的記著,但一顆心咚咚直往胸膛上砸。他安慰自己:我就當個啞巴,該行了吧。
2.
一早,村裡人被喇叭裡播放的秦腔吼醒了。唱的是《白逼宮》「欺寡人」那段。
一村人開始重新打掃衛生,灰塵遮天蔽日,指頭一捏,都能捏住空氣中飄蕩的土粒。
吃早乾糧時,領導沒來,甚至連個屁影都沒。狗福站在村口,脖子伸的比鵝長,恭候領導蒞臨柳花村。直到中午,仍舊不見領導一根毛。電話聯繫,說還沒到。狗福一口痰吐到槐樹上,用腳蹭了蹭,罵道,他媽的,騙子,不來算球了,回府吃飯。
當他在家裡剛找了根針剔塞進牙縫的羊肉絲時,電話響了,說領導快進村了。狗福一邊撥拉著羊肉絲,一邊趿拉著鞋出了門,差點被門檻絆倒,嘴裡罵罵咧咧,一邊安排人通知村民做好準備,一邊到村口迎接領導。
兩輛黑車放著長屁,冒著黑煙跑來了。車上下來了五個人。除鄉長郭二鬥和鄉長助理小孫外,還有兩男一女,想必就是領導了。這三個人中,前面一個男的戴墨鏡,瘦、矮,皮膚像黃紙,脖子上掛著一根栓狗繩一樣的金鍊子。後面跟一男的,長一張瘦長的驢臉,夾個包,皮鞋光的刺眼。還有一個女的,上衣領低,兩只捏捏(奶)被擠在一起,圓鼓鼓的,像兩個雪白的大饅頭。那鞋跟,又高又細,扎到土裡像一根釘子,拔出來都吃力。狗福趕忙跑過去哈著腰敬煙,說歡迎領導,歡迎歡迎,辛苦了,辛苦了。鄉長郭二鬥擠出兩坨笑,給狗福說,今天來的不是一般的領導,是廣州過來的考察團,專門給咱們村來投資的,財神爺啊。狗福連連點頭,嘴裡直說好好好。鄉長彎腰伸著手,給狗福一一介紹。這是黃總,這是呂經理,這位小姐,是黃總的秘書,花秘書。這位是咱們柳花村的村長趙常發。介紹完畢,鄉長搓著手,咽了兩口唾沫,低聲下氣的問,黃總,您今天專程趕赴蒞臨柳花村,想指導村裡哪方面的工作?黃總伸手,摘掉墨鏡,捉在手裡,吹了吹鏡片,遞給花秘書,說,按你們的安排吧。聲音尖細,像個女人。
當狗福陪著考察團來勢洶洶的往老耕家走時,那陣勢,嚇壞了村子裡溜達覓食的一群老母雞。它們沒見過世面,尤其沒見過金鍊子、大墨鏡、黑皮鞋和那氣球一樣鼓脹的捏捏。它們一邊撲打著翅膀往樹上躥,一邊嘰哩呱啦尖叫著。蔫牛子家的公雞是村裡雞界的扛霸子,他人蔫雞不蔫。在牆頭沐浴著陽光的公雞,正回味著半生的酸甜苦辣。一聽到自己的妻妾受驚尖叫,紅冠子一甩,雙翅一震,一個白鶴亮翅,從牆頭一躍而下,準確的落在了狗福一群人面前。伸長脖子,紅了眼睛,紮出一副桀驁不馴的姿態,準備鬧事。狗福見狀,趕緊衝上前,怒罵道:都和諧社會了,你他媽還想鬧事,把你的娘們嚇著就怎麼了,你有本書把我球咬下,不要耍二,我警告你,再二,晚上先把你煎了。公雞不爽,招開架勢,要單挑,母雞見狀,又圍攏而來,擠在公雞身邊,加油助陣。
考察團的三個人沒見過這陣勢,以為村裡專門為他們準備的歡迎儀式,咧著油肥的嘴,瞪著白眼珠,看稀奇。
當狗福一行與公雞的對峙陷入僵局時,老耕正在家裡像掐了頭的蒼蠅,六神無主,手足無措。他一會把頭在牆上撞幾下,磕的泥皮嘩啦啦掉,一會兒跪在桌子底下給祖宗磕頭,把地搗了個窩窩。
老耕把那張存摺拿回來之後,一直小心翼翼揣著。中午飯後蹲茅坑,褲子一脫,存摺從衣兜擠出來,掉進了茅坑裡。老耕嚇了一跳,蹲坑的欲望一刹那消失殆盡。他趕緊找了根棍子往上來撈,但存摺表皮不好弄,他家茅坑又挖的深,他害怕把糞便攪渾了,存摺沉下去,就越不好下手了。最後,眼看無望時,他急中生智,把家裡的撈飯罩提出來,用鐵絲綁在木棍上,才把存摺搭救上來。但一看存摺,已經泡漲,還臭不可聞,老耕眼珠子都綠了。他先用香皂洗了洗,臭味淡了,但封皮洗掉了。他又拿到火上烤,一烤又皺起來了,像廁所裡用過的廢紙。老耕束手無策,他知道這次全砸了,想著想著,眼淚就在渾濁的眼眶裡轉起了圈。
為了不至於自己村長的顏面掃地,狗福必須使出下馬威,他順手在路上摸起半塊青磚,朝公雞砸去。鄉長郭二鬥一看柳花村的公雞竟然如此囂張,驚怪不已。而考察團的三個人見柳花村的公雞如此多情,羡慕不已。公雞見磚頭飛來,縱身一躍,爬上牆頭,沒有站穩,險些落地。眾母雞見勢不妙,一哄而散。幸好雞爪堅銳,在牆上撲拉了半天,才穩了腳跟。但公雞撲拉時抓起的土,揚了考察團一身,弄得個個灰頭土臉。鄉長郭二鬥和助理小孫趕忙上前,拍打黃總和呂經理身上的土。郭二鬥滿含歉意的說,實在對不起黃總和呂經理,還有花秘書,咱這窮鄉僻壤,民是刁民,雞也是刁雞,你們多包涵,多見諒,大人不記小人過。有一塊土疙瘩正好順著衣領掉進了花秘書的捏捏溝裡,她伸出兩根細嫩的染了紅指甲的手指在要被擠破的捏捏裡撥弄了半天,才夾出了土塊。狗福偷斜著眼,瞅著那綿軟的捏捏,悄悄咂了咂口水。花秘書一臉怒氣,罵了句,什麼雞巴地方嘛。狗福頭一縮,不知該說什麼。
3.
考察團往老耕家走去。驢臉呂經理抱怨著剛才的事。鄉長郭二鬥又批評了狗福一頓。狗福裡外不是人,低聲下氣賠著不是,心想明天一定要把狗日的蔫牛子的公雞宰了,報仇雪恨。
考察團一行到了老耕家,老耕眼一麻,看著前面人影晃動,不知道該幹啥,他還操著存摺的事。本來想讓傻兒子去買包紙煙,來人了發。可一急什麼都忘了,連傻兒子也不見蹤影了。
考察團和鄉長一一跟老耕握了手。老耕傻站著,像根朽木樁。狗福和秘書小孫在院子翻騰了半天,找了幾個能坐的凳子和木墩,狗福一一用袖子擦了擦,塞到考察團和鄉長屁股底下。驢臉呂經理操著一口怪異的腔調,說:這裡真原始,人也淳樸。鄉長趕忙答:對,對,這裡人都很老實。呂總又說,從走你們村的路上我就看出來了,又陡又顛,差點把我們的屁股顛成了几牙。狗福把頭點的像搗蒜,應道,咱村這路像他娘的裹腳布,又臭又長,太落後太原始了。黃臉黃總撥弄著手腕上的表,心不在焉的說,原始了好啊,可以搞原生態旅遊,現在旅遊可以說是拉動發展的一劑春藥,帶動當地致富的一劑補藥啊。大家聽完,露出了雞鴨般怪異的笑聲。狗福使勁伸了伸粗短的脖子,插上一嘴,對啊,就要搞旅遊,致富啊,這富不起愁的我不長精神只長肉,太窮了。他的臉憋得有點紅,像豬肝。黃臉黃總又說,你錯了,窮就是一種資源、一種優勢、一種特色,我們就想打這張窮牌,旅遊換個思維想就是一群人在一個地方待膩了換個別人待膩的地方,這他媽的好像不是我說的,但很有道理,現在啊,有錢人吃好了喝足了,要圖個新鮮,刺激,可他們有錢新奇特都玩遍了,沒趣了,所以就要讓他們體驗窮,窮才是新穎,時尚,一來讓他們在窮地方消化消化多餘的脂肪,二來讓他們憶苦思甜,回憶過去,珍惜當下,這一舉兩得,多他媽好,所以,這窮,我們不能丟,這是本色,我們要一直窮下去。黃總的一番話聽得鄉長郭二鬥和狗福目瞪口呆。過了好半天,才明白了黃總講話的深意,立刻恍然大悟的拍起了手。狗福興奮的說,娘喲,窮原來還有用啊,領導真是高屋建瓦。
驢臉呂經理接過話茬說,黃總的意思好比,一個男人在外面耍情人,耍多了,耍膩了,就懷念家裡那個黃臉婆了。所以富人富夠了就想過窮日子,我們這次考察,最終目的就是要將你們村打造並炒作成全國第一「窮」村,這時候,「窮」就了不得了。大家齊點頭、齊鼓掌、齊說妙。
隨後,黃臉黃總領導詢問了半天老耕的家庭狀況。老耕緊張了半天,現在有點瞌睡了,眼皮跳乏了往一起黏。人家一問,老耕一點頭,多是鄉長替他回答了。花秘書坐了半天,覺得無趣,從包裡掏出鏡子,開始拿了根木棍一樣的東西在嘴上塗了起來,越塗越紅。狗福的心被那喝過血一樣的嘴勾去了。
黃總伸出一根肥胖的指頭說,要打造一個旅遊品牌,得有資金,沒資金不行,你這個村是窮,上山進村的路把車能都弄散架,村裡像樣的房子看起來也沒幾間,但這窮,窮的不夠洋氣,沒有窮出個性,這個性就得後天用錢來塑造。咱們準備打造你們村,讓你們成全國第一「窮」村,有了這個金字招牌,招商引資,國家投入,旅遊觀光,到時候,白花花的錢就源源不斷來了,知道不?但現在,需要啟動資金,明白吧?
狗福似懂非懂。
黃總接著說,這啟動資金,得你們先集資,也就是入股,一戶一千元,咱這村剛說是不有一百戶?那就能集資十萬,我們先拿上這筆資金,到省上有關部門跑動一下,送個禮什麼的,你們也知道現在的事,要用錢砸。當然,這錢也不是白出,等以後收益了,給大家還過一千元的本金,還常年分紅。
鄉長郭二鬥的瘦臉皺成一撮,像一顆乾癟的山核桃。他猶豫了一會兒,問狗福這啟動資金咋弄?狗福的眼神正在花秘書的嘴唇上滑動著,聯想著,聽鄉長一問,嚇了一跳。鄉長一瞪眼,偷偷搗了一下狗福,悄聲說,領導瞭解咱們村啟動資金的情況,到底能不能集來資?狗福一驚,忙說,怕吃力。鄉長臉一拉,氣呼呼的說,那怎麼辦。狗福摸著肥厚的嘴皮,眼珠子一轉,說,有了,在存摺上。老耕一聽存摺,耷拉下來的眼皮一下子彈起來,冷汗從頭灌到了腳底。狗福說,耕叔,你把存摺拿來,讓領導看一下。老耕腿一軟,差點坐到地上。他湊到狗福耳邊,壞了,不能用了。狗福一聽,啥?他不好大驚小怪,把老耕拉到院子。老耕戰戰兢兢把存摺掉廁所的事說了,狗福臉都氣黑了。你是我先人啊,老祖宗,你盡放水哩,你存心讓我唱戲的腿抽筋──下不了臺,是不是?老耕委屈的說,不小心啊。狗福氣哄哄的說,快到我們家再拿一本,你要是今天弄咂了,以後日子不要好過,在我家炕櫃的枕頭裡裝著,讓娃他媽給你找,快去!長啥樣子?我嚇忘了。綠皮子的,像個小本子,祖宗。老耕兩條腿像搗蒜一樣跑了。
一會兒,老耕揣了個綠皮的薄本子,跑回來了,上氣不接下氣。考察團的嘰嘰喳喳聊著什麼,似乎聊得很歡,但外地口音,鄉長郭二鬥聽不懂。狗福上廁所去了,人不在屋裡。老耕顫微微把本子交給鄉長,鄉長沒摸清給他個本子幹啥用,順手一翻,發現不對勁,原來狗福的帳本,記著他吃喝玩樂的一些賬目,第三頁寫著:20005年10月11日,房子改造款,戶均2000,共20多個點。10月30日,縣城購房交首付用其8個點。鄉長一看,清楚了。
考察團等的有點不耐煩,問鄉長集資的事,能不能搞定,鄉長結結巴巴了半天,說再等等,馬上去問村長。
狗福正端著傢夥吹著口哨撒尿,沉浸在那對捏捏的幸福回憶中時,鄉長一句,趙狗福,你個渾頭。狗福一驚,尿撒了一褲襠,轉身一看鄉長手裡的綠本子,傻了。鄉長吼道,狗日的狗福,你今天弄的我下不了臺,人家領導問你們啟動資金的事,都等得不耐煩了,你跑出來躲清閒。他舉起手中的本子,嘩啦啦甩動著,說,還有你挪用公款買房子的事,我給你說,等今天考察完了,我再跟你算賬。狗福待在原地,傢伙吊在褲子外面,他忘了塞進去。
原來狗福把上面下撥的危房改造款一直沒有發,只往存摺上打了三四戶,到時候有檢查,應付著就能用,其他的錢,他自己留下,在城裡買了房。這裡山高皇帝遠,領導不查,他不說,村民就不知道有危房改造款這回事。如果有檢查,他把那幾個存摺給村裡的老實人發下去,不管什麼人來,他都安排去那幾戶家裡,領導一看,錢發下來了,也就了事了。
而就在狗福撒尿的時候,老耕火燒屁股一樣,跑到到他家,他女人在炕上拉鞋墊。老耕說來取一個綠本子,女人便從櫃子的枕頭裡翻了半天,找出了個綠本子,給了老耕。狗福的女人不管家裡的事,啥都由著狗福,加上又不識字,老耕要本子,也分不清啥樣的本子,找著一個,就交給老耕了。老耕也沒細看,拿上就跑。他疑心這個本子和他拿的不一樣,但他急,他慌,他怕,也就沒有多想。
4.
遇上這事,狗福頭裡亂麻一團。但一細想,考察團的剛說過了,專案啟動資金可以遲一兩天給他們,他心裡也就舒坦了。至於鄉長郭二鬥那裡,可以走走後門,活動活動,應該能擺平,到時候把嫁女兒的彩禮孝敬一點,這事也就過了。他郭二鬥也不是睜眼不認人的人,再說,這年頭,當個官,誰溝子裡是乾淨的?沒有!這麼一想,狗福輕鬆多了,把一口痰狠狠的吐到了地上,用鞋底研磨了兩圈。
狗福領上考察團隨後又去了趙喜生、蔫牛子家。當然,也只是蜻蜓點水轉了一圈就結束了。
最後,他領上大家朝他的政績工程──迴圈產業化專案養豬池走去。迴圈產業化專案養豬池是去年他到縣上爭取來的資金,整整二十萬,這讓他在村裡耍盡了人。一村人,祖祖輩輩多少年,還沒誰能為村裡搞來這麼大一個專案,狗福算是前無古人、永垂青史了。當然,這個專案,也讓他在鄉領導面前有了說話的底子。每一次檢查,只要上面看產業、看專案,狗福都會帶過去,參觀學習他的「功勞」。狗福的那股子騷勁,簡直能把豬熏死。
養豬池是一個大水泥池子,四周用鋼筋圍成柵欄,裡面裝著全村每家每戶的豬。二百餘頭豬群居在一起,有的極不適應,怨氣沖天;有的充滿好感,摟摟抱抱;有的橫行霸道,欺軟怕硬。各種古怪的豬叫聲彌漫在空中,還有強大的雞屎味繚繞在叫聲裡,氣氛頗為怪異。考察團和鄉長來到養豬池門口,一開始,很不習慣豬群的怪叫和雞屎味,但看著形態各異、氣象萬千的百豬園,心裡莫名泛起了喜感,對豬叫和臭味也就不在乎了。
狗福開始介紹他的得意專案了。
這是我們村有史以來的第一個專案,在我們村有里程碑的意義,可以算作是處女秀了。同時這又是迴圈經濟和產業化專案,我們的豬,採取居家圈養和集中供養兩種模式,在每年豬大規模發情時,我們就集中供養,進行自由戀愛,自由配對,自由雜交,這樣符合人性化、現代化、科學化。等豬雜交完成,產崽以後,再進行分戶養殖,過居家生活,這樣又有利於豬調整心態,放鬆身心。有了這兩種模式,豬即有集體主義精神,又有個人自由主義意識,豬肉既有集體的勁道,又有個人的綿軟,將來非常有市場,非常受歡迎。
自從狗福當了村幹部以後,說話越來越有水準,什麼時尚的、前沿的、新潮的詞語村裡人聽都沒聽過,但在他嘴裡,向吐麻子皮一樣,輕而易舉就吐出來了。傳說,他每天晚上除了看新聞之外,還對著自家巴掌大的鏡子練習演講呢。
聽狗福這麼一介紹,考察團驚歎不已,拍手稱奇,黃臉黃總興奮的說,有了這個專案,可以說是對咱們村打造旅遊業又多出了一張名片,太棒了,在最窮的村裡有最fashion的專案,這兩種極端,正是農耕文明與現代文明最完美的組合,這個旅遊業更有打造的必要了。狗福開始得意起來,滿臉的肉鬆弛開來,像彌勒佛。
這時,一個村民背著一簍子雞糞進了豬池,把豬食槽裡的舊雞糞鏟到一邊,往裡面添了新雞糞。豬群轟一下擠到槽跟前搶食,你爭我奪,你推我擠,你哭爹我罵娘,一層一層拚命往裡面擠,最後都疊了幾層。踩在下面的豬哭嚎連天。趴在上面的掉下去,跌得鼻青臉腫,蓬頭垢面。被堵在後面的,急的半死不活。
狗福獨自手掌一拍,說,各位領導,這就是迴圈經濟,我粗略統計了一番,我們全村有雞800隻,800隻雞的雞糞一直是一大問題,留著臭不堪聞,施肥肥效不佳,面對此矛盾,我發明了豬吃雞糞法,這樣既解決了雞糞難題,也緩解了豬吃飼料的困擾,當然,豬一開始肯定不吃,嫌棄,但是我們又結合人吃飯時聽音樂會胃口大增這一道理,在豬進餐時放網路歌曲,時間一長,豬就會條件反射,一聽到音樂,便會分泌唾液,食慾頓開,這和巴什麼洛夫的刺激原理是一個道理。現在,各位領導已經看到,我們的豬已經有了很好的習慣,它們已經過了二十來天集體生活,即使不放音樂,也是爭相覓食啊。
又是一次稠密的掌聲,大家點頭稱道:有道理,好專案。一邊交頭接耳不斷議論,一邊對趙常發村長的聰明才智大加讚賞。
其實這事,只有豬知道苦楚,一天一夜又半天沒吃東西,肚子裡除了西北風,空空如也,能不餓不急嗎?能不拚死拚活嗎?
經過一番爭搶,吃到雞糞的豬,腸胃翻滾,噁心想吐,失望了。外面擠不進去的豬,搖著尾巴,哼哧哼哧叫著,急的眼珠子冒火,但還是進不去,也失望了。最後,豬群集體性清靜了,這種清靜來自前所未有的失望。它們趴在地上,眼神哀傷,四肢無力,渾身疲憊,饑腸轆轆。但在這清靜中,它們聽到了肚子裡的饑餓如同打鼓一般,轟隆隆敲響了,這響聲,震的它們心碎肝裂,痛不欲生。這時,在饑餓的脅迫下,所有的豬煩躁開了,騷動開了。臘花家的豬被寶生家的豬蹭破了皮,追著滿池子打。劉娃家的和騷牛家的兩相好,蹲在一邊互訴衷腸了。趙愛蓮家的嫌蔫牛子家的剛爬到它背上,摳鼻子剜眼睛的罵,你個老流氓,老不正經。最過分的是老耕家的剛踏到馬奎家的身上,被其他豬一擠,一泡尿憋不住,撒到馬奎家的頭上,馬奎家的不依不饒,要生事,老耕家的豬和人一樣蔫,先是不言聲,然後賠不是,最後忍無可忍,便和馬奎家的打了起來,你一拳我一腳,打的不可開交,尖叫不斷。
而這時,考察團已經看夠離開了。
正當兩頭豬打的難分難舍時,老耕的傻兒子經過豬池,看見他家的豬被馬奎家的一口咬掉了半個耳朵,鮮血四濺,正蹲在豬群裡鬼哭狼嚎。四周圍著的看稀奇的豬,一個個驚嚇的渾身顫抖,嗷嗷叫喚。馬奎家的反而倒在一邊逍遙法外,洋洋得意呢。老耕的傻兒子非常內向、怪癖,和村裡的其他孩子都不玩,一個人整天和豬在一起,所以兩個交情很深。看著自家的豬被咬,便氣得七竅冒煙,衝到豬池門口,打開鐵門,去救自家豬。他跑到馬奎家的豬跟前,一頓亂棍。群豬見狀,先是一愣,然後受到驚嚇,哭喊連天,瘋了一般從門口沖了出去。
遺憾的是狗福正給別人講豬池裡豬群如何過集體夫妻生活,淫而不亂的事,走出百米有餘,受驚的、餓瘋的、氣憤的、想家的豬群洪水般卷了下來。 等所有人反應過來時,遲了。
前面的豬把人撞倒,後面的豬從人身上踩過去,由於是下坡路,來勢之猛,避之不及啊。加之路一側是崖,一側是坡,無路可逃。只有狗福和秘書小孫反應快,四個蹄子爬到坡上,沒被踩著,但狗福的褲襠被坡上的酸棗刺撕成了兩瓣。其他幾人,紛紛被豬群捲倒,踩踏一番,面目全非。尤其是那女的,由於鞋跟尖長,扎進土裡,拔不出來,寸步難移,被豬又拱又踏,雞糞弄了一身,上衣也被豬蹄子劃破,兩個捏捏青一塊紫一塊撐在衣領外。現場一片狼藉,哭喊不斷,鼻子裡流血的,衣服弄成幾片的,鞋子被豬穿跑的,摸著肋骨叫娘的,豬血摸了一臉的……
狗福坐在土坡上,敞著兩條腿,紅褲衩露在外面。他知道,他徹底玩完了,像一鏟泥,渾身發軟,動彈不了。
最後,還是小孫喊來村民,把其他幾人一一上抬車,送到醫院去了。
5.
晚上,老耕聽說了兒子放豬踩傷考察團和鄉長的事,晚飯也沒吃,癱坐在門背後。
他是膽小怕事的人,可事就找上門來了。他想找兒子狠狠收拾一頓,但一想兒子是傻的,揍也是白揍。想到這,眼淚撲嘩嘩的流了下來。
村莊安靜了,被夜色捲進懷裡。老耕沉沉睡去了,他真的無所適從了,也太乏了。
第二天上午,十點多,老耕找了半截麻繩,綁在廂房梁上,他想好了——上吊。一了百了,啥責任也不擔,兒子也顧不上管了,要死要活由他去吧。老耕綁好了繩子,在院子裡、廚房裡、糧房裡轉了轉,兒子正在睡覺,一無所知。老耕一夜間老了半截子,頭上也像落了一層霜。看夠了,他進了廂房,站在凳子上,脖子搭到繩子上,眼睛一閉,眼淚就再一次不停的流了下來。他什麼也不想了。
當他剛要蹬倒凳子時。老耕,你幹啥。一聲大喊把他嚇了一跳,魂都差點嚇飛了。來的人是寶生。
寶生把老耕從吊繩上卸下來。老耕死活不下來,說闖了大禍了,活不下去了。
寶生說,你尋什麼短見啊,我才給你要說呢,昨天來的那幾個考察的是騙子,不是什麼搞旅遊,那幫孫子已經在其他地方騙了幾百萬了,昨天晚上,在醫院就被公安局的抓了,狗福的那個養豬池專案也不合適,前一陣,聽說被縣上紀委來的人帶走調查去了。
真的嗎?老耕伸長脖子問,他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耳背了,聽錯了。
真的,村裡人都知道了,就你不知道,我專門來給你報信的,縣上的真領導也來了,過一會,就來你們家問情況。
又來領導嗎?老耕眼一睜,脖子一歪,從炕沿邊跌倒,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