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地嚮導
一、
從頂樓這裡往下看,就能一眼望穿地面上川流的人群,以及各種攤位玲瑯滿目的商品,老舊卻獨特的旋轉樓梯設計,造成棟距之間有一個偌大的天井,左右都有出入口,雖然只有五層樓,但每一層樓都至少有八戶,彼此之間比鄰而居,樓下正是人聲鼎沸的傳統市場,聲音沿著斑駁的水泥牆在天井之間彷彿產生龍捲風似的向上直衝,略嫌吵雜,外觀上的確是不起眼的建築,但地段好,生活機能便利,年輕人想要買下其中的任何一間,談何容易。
郭維德手起刀落,一刀劈開豬胸肉,快速地將骨肉分離,裝袋起來遞給眼前的婦人,不小心碰撞到懸掛在側的豬體,那殘缺不全的肢體在空中晃呀晃的,讓阿蒂加快腳步離開,郭維德用眼角餘光瞄到了她,兩人眼神交會的時候郭維德明顯感到阿蒂充滿著嫌惡與恐懼,但他明白對於來自印尼的阿蒂而言,這些恐慌是源自於被剖開分售的豬體嚴重地侵擾了她的信仰,而不是對郭維德本人有所感冒,應該是吧?其實他也不太確定,畢竟除了住在同一層公寓以外,兩人之間並沒有任何交集,知道她叫阿蒂,也是偶然間聽見那對被她照顧的老夫婦這樣叫她才曉得的,身為印尼華僑的郭維德一聽就知道這是印尼普遍的女性名字,就跟美玲、怡君沒兩樣。
攤位上有個被劈出無數刀痕的砧板,邊緣呈現出不規律的缺角,厚實卻又笨重,沉甸甸地躺臥在攤位上。郭維德一開始決定要販賣豬肉其實沒有太大疑慮,雖然出生在印尼,但畢竟是華人,沉浸於當地文化之餘,郭維德的父親一直耳提面命,不能忘本,所以從小身處在回教國家,但仍然捻香祭祖、學習中文,最全然的體現,就是偷偷透過管道在逢年過節吃上幾餐豬肉,而且還必須關上門窗不讓氣味飄散出去,彷彿透過這種儀式的維繫,能夠確保身分認同的最後底線,所以郭維德是喜歡吃豬的,他喜歡吃豬的時候家人總會刻意放低聲量、躡手躡腳的刺激感,那是童年中最難忘的時光。
但自從十九歲來台灣唸大學之後,吃豬的刺激感沒了,他變成一個帶有口音的華僑,要吃多少豬就吃多少,一開始最喜歡的竟是當時一碗只要七塊的滷肉飯。但即使吃再多豬,交了許多台灣朋友,他還是對於這個全新的國度感到陌生,雖然語言相通,也沒有人像演八點檔一樣對他華僑的身分產生歧視,卻總覺得骨子裡不太對味,他無法具體述說;即使晃眼一瞬,已經來台四十多年,台語發音仍然不夠精準,每天藉著賣豬肉想要確定自己已經完全融入了這個社會,也確實攢下一筆錢,比留在印尼生活的兄弟經濟都要寬裕,每年回到印尼家鄉探望同樣已經老去的兄弟時,當他問道,還記得小時候爸爸媽媽偷偷料理豬肉給我們吃的場景嗎?華語幾乎已經忘光的兄弟一致搖頭,雖然他們還捻香,但也深怕一不小心玷汙了逐漸在社區中響起的古蘭經廣播,如霧一般鋪天蓋地而來的阿拉伯文連郭維德也似懂非懂,他只得選擇沉默。
二、
阿蒂在廚房切著水果,客廳裡傳來電視的聲響,有個老男人已經躺在沙發床上呼呼大睡,發出粗淺不一的鼾聲;老婦人則注視著電視不發一語,並且不斷轉動著手中的遙控器。還有另一對很年輕的夫妻,男人手裡抱著一名大約二歲左右的男孩,女人則打開一張醫院的早期療育評估報告仔細端詳著,阿蒂切水果的聲音迴盪在舊公寓中,滴答滴答像是生鏽的時鐘。
「你看,醫生說小皮蛋好像有點語言發展遲緩」,女人說。
男人輕輕晃動男孩小小的身軀,「不會吧,我看還好啊?」然後阿蒂把切成丁狀的蘋果用塑膠叉子刺入,放在男孩口中。女人瞄了阿蒂一眼,不慍不火把評估報告放在桌上,電視剛好被轉到新南向政策的系列報導,但由於太過生硬隨即被轉到在廟口玩遊戲的綜藝台。
「我去問過了,醫生說是缺乏刺激,平常沒有人跟他說話,所以小皮蛋語言詞彙不夠。」
「怎麼會沒有人陪他說話?爸、媽、阿蒂,他們都在啊。」阿蒂轉向陽台披曬著剛洗好的衣服,從老人的四角褲到小孩的包巾都有,高高低低的景緻被風吹拂得更為紊亂。
「爸媽年紀大了,和小皮蛋互動本來就不多,阿蒂又是外國人,會講的中文就那幾句,這樣對小孩來說刺激是不夠的。」
「那妳說怎麼辦?我跟妳平時都在上班啊,頂多假日來看看,請保母又太貴,阿蒂在,一起照顧爸媽跟小皮蛋,沒什麼不好,他才幾歲?啊不然還要談新南向政策喔?」男孩彷彿被逗樂,發出嗤嗤的笑聲。
「我懶得理你。」
女人起身,走向陽台,這棟公寓舊歸舊,但通風與採光卻一點也不馬虎,微風在室內流竄讓人感到心安,女人靠近阿蒂,柔和地向她說話,互動自然且充滿笑意,看得出來這家人對於來自印尼的阿蒂算是和善,然後女人從口袋中掏出一張紙向阿蒂比手畫腳解釋著,男人不免噗哧一笑,他覺得自己的妻子居然可以這麼滑稽,「媽,吃水果」,而老婦人只顧看著電視上的藝人闖關失敗,跌落在安全墊上四腳朝天的窘樣。
阿蒂明白了,女人想讓自己去學正音班,她在台灣的時間還很久,如果把中文學好,一定會生活得更自在,女人還說,希望她平常能跟小皮蛋多說話,因此更要把中文學好,在印尼,認識幾個華人朋友,聽說中文很難學,台灣的注音更難懂,但她原本只是想反正是來工作,又不是嫁人,不用會這麼多,沒想到大學畢業之後,還得要辛辛苦苦學習外語,她好想回到家鄉,回到那個母語環繞、沒有豬肉黏膩味道不時飄散出來的國度。
「我有(會找)時間……看。」阿蒂堆起笑意,有點尷尬地說。
女人輕輕微笑,點點頭,客廳傳來男孩清楚喊著「把拔」,「喂,妳看,我就說沒問題吧!」男人自豪地說。
三、
說真的,客家人生意頭腦好,郭維德的父母在泗水經營雜貨店,開得有聲有色,到了他這一代,跨國連鎖企業逐漸萌芽,生意雖不若以往,但好歹在地方上久了,維持生活不成問題,即使在二十多年前,首都雅加達排華暴動最嚴峻的時節,當地人卻沒有干擾他們一家人,他的弟弟還娶了當地女子為妻,成婚與房屋修繕的費用,還是郭維德從台灣匯過去資助的呢!
郭維德自己則在台灣娶妻生子,現在,子女都已長大了,二女一男,各自成家,可惜沒有意識到傳承的重要,孩子們都不會講客語、印尼話,身分不會遺傳,郭維德的故事只停留在他自己的記憶中。長子在四年前受到郭維德的幫助,籌得頭期款買了一棟中古屋,把媽媽接過去住,但郭維德還是喜歡老公寓,喜歡守著豬肉攤,他選擇一個人住,雖然旋轉式的樓梯總讓他覺得有些暈眩。
他好久沒有一個人烹煮Soto Ayam了,印尼雞肉湯佐白飯,讓整間屋子瀰漫著檸檬與香茅的氣味。
首先,必須將半隻雞骨帶肉熬煮至少三小時,讓雞肉充分軟爛,同時以此為湯底加入香料,並且丟入香茅葉提味,另外將紅蘿蔔及馬鈴薯適度切成塊狀一同放入黃澄澄的湯汁中;再準備高麗菜絲(需用熱水川燙過去掉澀味)及豆芽菜,二至三顆剖半的水煮蛋、紅蔥酥、青蔥、一顆檸檬對半切開與些許辣椒擺放於旁邊;待湯底熬成後,拾起雞骨將附於其上之雞肉撕成條狀,撒入湯中,再盛半碗白飯淋湯蓋過,陸續加入高麗菜絲、豆芽菜等配料,最後,擠壓檸檬使其榨汁滴落於湯中……。
郭維德的眼鏡被氤氳的蒸氣染上白霧,拭去之後從綠鏽色的窗縫瞥見阿蒂正牽著小男孩走出來,他知道,阿蒂循著味道下意識往這邊看了看,沿著氣味走,就可以找到故鄉。這次,郭維德身邊沒有豬體,很單純就是一個滿頭白髮、挺著大肚腩的台灣阿伯,阿蒂禮貌性點了點頭,心裡想,這個殺豬的台灣人難不成也喜歡……「Soto Ayam!」,直到郭維德能用標準的印尼話喊出這道湯品的名稱,阿蒂更感到驚奇,畢竟在台灣,喜歡異國料理不稀奇,但能如此標準用家鄉話表達的,一定是有些淵源才行。
阿蒂牽小皮蛋轉身,下樓,那對老夫婦各自在屋裡修剪花草或泡茶,接近午間,天井的四處逐漸傳來各種料理的香氣,有塔香蛤蠣、台式酸辣湯、沙茶牛肉等等台菜不一而足,在天井中央匯集成一個巨大的漩渦,引領居住於其中的所有人貪婪地分解食慾,但只有阿蒂沒有歸宿,她還無法分辨ㄉ跟ㄌ的差別,無法教導小男孩用中文正確指物命名,今晚開始的正音班,想必令她頭疼。
這讓郭維德想起小時候在印尼,爸爸媽媽偷偷製作豬肉料理的禁忌感,在當時,把門窗都關上,用量不能太多,還必須多加點醬油把豬肉味掩蓋的情節實在太過離奇,因此在他印象中,所有豬肉都是鹹的,可是全家人聚在一起用華語談天的滋味卻相當有趣,好像某種程度的祕密結社,周遭全是噬人的海洋,只有家屋是唯一的孤島。
他決定留一份Soto Ayam給阿蒂,想像她可以踩著漂浮在湯面上的各種食材像卡通一樣「噔、噔、噔」就踏回了故鄉,於是等她返家,郭維德用印尼話把她叫住,阿蒂愣了一下,沒想到這老男人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
郭維德走向斜對角的房屋,阿蒂站在門邊,手裡拎著購物袋,老夫婦把男孩接了進去,郭維德向他倆揮手招呼,老夫婦微笑示意。
「Mari inilah Soto Ayam yang lezat,aku tak bias makan semua,untuk kamu。」(來,道地的Soto Ayam,我吃不完,給妳。)
「Terima kasih,kau bias bieara bahasa Indonesia?」(謝謝,你會說印尼話?)阿蒂有些遲疑,裡面該不會夾雜著豬肉吧?
「Aku datang dari Surabaya,kamu dari manakah?」(我從泗水來的,妳呢?)
「Dari Jawa barat Kota Bandung。」(西爪哇,萬隆)。
阿蒂看著眼前這位殺豬的男人,不知道該用什麼情緒應對,一方面聯想到撲鼻而來的豬肉味,但卻又有久違的家鄉氣息,這與其他同是印尼籍的姊妹們聚會的感覺不同,這位引路人似乎可以成為阿蒂在異鄉的導遊,帶著來台僅有六個月的她快速融入這個吃豬的社會,順便教她難解的注音符號。
四、
被台灣人誤讀姓名的「阿蒂」,享受著一切陌生但溫潤的月光。
雖然沒有想過在台灣待多久,但至少現在遇見的人,好像都是好人。
晚上是她可以放鬆的時光,趁著上正音班的前夕,拎著存有餘溫的Soto Ayam,繞過離老公寓三條街的舊巷,在一間漆成淺綠色的鐵皮屋前停下,手機撥打的電話顯示「Lina」。
「Hallo,Lina,aku Wati,kau ada dirumahkah?」(哈囉,蘭娜,我是阿蒂,妳在嗎?)
手機那頭傳來收訊不是太好的沙沙聲,過不久,從鐵皮屋裡向外透出下樓的聲響,銀箔色的鋁門「喀啦」被打開,一個與阿蒂差不多高、皮膚黝黑,頭髮不長不短剛好及肩,明顯偏瘦的外籍女子從門縫探出頭來,朝阿蒂的身後與左右不時張望。
「Kau yang pegang ditangan apakahita?」(妳手上拿著什麼?)
「Bawa makanan untuk kau,kau lihat。」(帶東西給妳吃啊,妳看。)
阿蒂把湯品拿到這名叫蘭娜的女人眼前,或許因為隔著塑膠袋,蘭娜一時之間無法猜透這是什麼東西。
「Soto Ayam!?」
「Iya!Ada orang Taiwan yang bikin makanan itu,dia orang tionghhoa bias berbahasa Indonesia。」(對呀,有個台灣人做的,他是個會說印尼話的華人。)
「Orang Taiwan-kah?」(台灣人?)
蘭娜似乎不以為然,她的身後陸續發出腳步聲,顯示這幢鐵皮屋住了不只她一個人,不同語言在其中交織穿梭,窸窸窣窣,有時泰語,有時印尼話,也有台語在那邊幹來幹去,阿蒂不太想在這裡停留太久,她把湯品塞入蘭娜手中,以左手比出一個電話的手勢在耳邊晃了兩下,就轉身離開了。
蘭娜靠著鋁門遮掩半身,右手自然下垂僅用小拇指與無名指勾著那黃澄澄的湯汁,遙望著阿蒂的背影,她們來自同鄉,但阿蒂可以輕快地走在異鄉,而蘭娜的道路卻是一條永遠無法停止流動的運輸帶,晚上七點,已經接近昏禮(Solat Maghrib)了,她卻沒有時間進行禮拜,沒有時間喝下台灣人做的家鄉味,沒有時間習慣作為移工的寂寞與負累。
只有一條以黑色橡膠製作而成的運輸帶,左右兩側分別錯落著相貌各異的員工,很明顯,剛剛使用那些語言的主人就出現在這裡,一個台灣領班按下啟動鈕,這條了無生氣的黑河立即開始流動,蘭娜與其他人一樣,反覆做著同樣動作,她主要是在黑色或暗紅色的塑膠化妝盒裡,依四方凹陷的溝渠擠上黏膠,好讓下一位應該是來自泰國的女子把小鏡子貼上,充斥著白光的空間顯得蒼白,只有台灣的員工用台語恣意交談,顯然不會本地語言的人們則被刻意穿插著,避免交談,蘭娜在此非法打工三個月以來,除了一起坐飛機來的阿蒂以外,幾乎沒有跟任何人說話。
剛開始不是這樣的。
她也是以居家看護的名義來台,就算幫忙餵狗、帶小孩、上市場也沒關係,雇主的父親需要翻身、換尿布,都她一手包辦,但雇主卻不按照契約發薪,三個月下來都只「包個一萬二大包的」,說是討吉利,但本薪卻杳無蹤跡,仲介公司好像也沒看見,省下的薪資是不是跑到了公司的口袋裡蘭娜不知道,她只知道,要跑,一定要跑。
好不容易,輾轉找到了這間肯雇用非法移工的化妝品工廠,雖然比原先的看護薪資低,但至少比「大包的」多,省著點,就有錢匯回家裡。
蘭娜好生欽羨阿蒂,甚至略帶怨妒。
─阿蒂跟著老師與同學,一個一個音,大聲唸著「ㄅ、ㄆ、ㄇ」,因為真的不知道彼此之間有啥差異,唸出的口音宛如外星語彙,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加工廠裡機器運作聲不絕於耳,台灣人習慣使用語助詞「幹」了又「幹」,蘭娜卻只能默默唸著古蘭經,雙手熟練地擠壓出黏膠,身旁泰籍女子也喃喃自語像是哼歌,極其無聲。
─她把每一個注音符號描繪在格子裡,從小小的方寸裡汲水,學會他們的語言就可以更快灌溉自己的夢想,在家鄉買地蓋房,選擇最喜歡的花卉種下。
─她是一只在迷宮裡遺失方向的陀螺,不停在時間邊緣碰撞與轉動,卻被無情地反彈回來,回到如深淵般的圓心,雙腳滲入異地的泥濘中無可自拔,省著點,就有錢匯回家。
蘭娜好想斬斷這一切。
直到深夜十一時許,工廠終於休息了,由這些廉價勞工生產出來的貨品,足夠讓老闆豐厚獲利,蘭娜一直催眠自己,錢是不多,工時又長達十二小時,但至少沒有遭受肢體或人格侵害,比起其他從別人口中聽到的淒慘案例好多了,雖然比不上異常幸運的阿蒂。
簡單盥洗後,她與泰籍的女子一同躺在堅硬的木板床上,各自沉睡,一股悶熱的氣息瀰漫在鐵皮搭建成的房間中,僅透過懸掛在頭頂上嗡嗡作響的電風扇反覆吹送,顯得更熱。Soto Ayam則被她存放在公用的冰箱中,那個不冰的冰箱始終沾黏著各種醬料與略帶腥腐的蔬果味道,蘭娜是一顆長滿觸角的紅毛丹,外表怪異彷彿是受傷的外星生物,其中卻仍然保有白淨圓潤的氣質,然而蘭娜看著自己原本就很消瘦的身體,濃密的汗毛只像觸角,如玉的靈魂卻終而未返。
‧
齋戒月即將來臨,新聞上播放著「○○市政府呼籲僱主尊重移工文化信仰,在齋戒月期間與移工協商給予適度休息」的消息,阿蒂的僱主特別讓她請假,採買過程中需要的物品,郭維德趕在齋戒月正式開始之前,煮了一些Soto Ayam,和Sayur Asem(羅望子酸辣菜湯)給阿蒂。在印尼時,即使是華人,也必須配合所有穆斯林在日出後到日落前,不飲食、不吸菸、禁止親密關係的禁忌(當然更不可能偷偷吃豬),因此對郭維德來說,一年有兩次新年,他的日子是被兩種不同文化所圍繞,一層又一層,像年輪,包裹著群樹,所以他能夠分擔阿蒂的鄉愁,能夠因身為包容性強的華人為傲。
阿蒂用深紅色的頭巾將頭髮、耳朵,至頸部上胸包裹起來,小皮蛋看見了咧嘴大笑,幫老夫婦煮完午餐之後,她就要上街採買了。而蘭娜呢?她可以出來嗎?終日透出白光的工廠,蘭娜有沒有足夠時間進行齋戒?阿蒂按下煮飯鈕,等下打給蘭娜問問。
五、
蘭娜一口一口將八十元的便當扒進嘴裡,和著漂浮了幾片深色海帶的公司湯將就一下,午休才五十分鐘,連上廁所都顯得緊湊,老闆說要趕另外一批出口的貨品,必須全力加工,她並不討厭台灣人,但厭惡這裡的一切。
在萬隆的家人,應該開始準備迎接齋戒月了吧?位於鄉間的伊斯蘭社區,到了特殊節日,更能感受到強烈的傳統氣氛,蘭娜想起自己的孩子、丈夫與父母,想起滿桌帶有酸辣氣味的日常菜餚。
她想要出去買一些齋戒月的東西,但她現在哪都不能去,工廠老闆否決了她提出的請假。
「有沒有搞錯?現在在趕工耶,而且妳也不想想自己的處境,現在出去是要給人家抓的喔?」
老闆連珠炮式的華語,蘭娜並不完全聽懂,但從那掛著金邊眼鏡、始終穿著藍色Polo衫、隱藏不住鮪魚肚的台灣男人表情中,可以明確判讀她被拒絕了,今天,明天,大後天,下週,下下週,下個月,下下個月……,每一個層疊的日子都像是擄獲獵物的網,透過白光照射讓她的苦悶更加立體,好想有人伸出手幫忙撥開眼前的障礙,好好品嚐冰在冰箱裡,由台灣人烹煮的Soto Ayam。
這時,蘭娜的手機響起,是阿蒂打來的。台灣領班催促著大夥兒上工,蘭娜想要和阿蒂說話,泰籍女子看到了,把蘭娜推到通往鋁門的樓梯間,使了個眼神,用華語及手勢比著「去、去、去」,似乎有意掩護蘭娜把電話講完,在異鄉,就算是不同國籍的人們,也有相互體恤的意念。
但蘭娜要爭取的,不僅是短短的幾分鐘。
「Wati,kau bias bantu saya?」(阿蒂,妳可以幫我嗎?)蘭娜搶先問話。
「Kenapa?」(怎麼了?)
「Sekarang aku mau cari kamu。」(我想去找妳,現在。)
「Sekaeang-kah?kau bias keluakah?」(現在?妳可以出來?)
「Nanti ketemu baru kita bicara。」(見面再說。)
蘭娜沒有去過舊公寓,阿蒂告訴她,從妳那邊出來直走到巷口後右轉,再過三條街,入口附近有個便利商店,就約在那裡好了。
蘭娜結束通話,只要往下衝向樓梯,通往外界的鋁門就在眼前,工廠不是像電影演得像監獄般有鐵絲網與兇惡的警衛戒備森嚴,所有人都不逃,是因為心早已被鎖在這個陌生的國度了。可是她現在想不了這麼多,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有逃有機會,蘭娜輕輕地踏下前幾階樓梯,從工廠那端走來領班,她趕緊加快腳步往下衝,領班聽見不該在這個時候噠噠響起的腳步聲,也快馬加鞭跟了過去,看到蘭娜打開鋁門,「喂!」,肥厚的身軀只得在後面嚷嚷,氣急敗壞地打著電話。
蘭娜在奔跑的沿途,看見了屬於這個國度的繁盛,放眼過去,就屬手搖飲料店與便利商店最多,人們打扮休閒,手裡拎著大包小包的商品,有的是紅白相間的塑膠袋,有的是五顏六色的布織提袋。幾個不相識、包著頭巾的女性擦過蘭娜的身邊,眼神偶然交會,但彼此快慢的速度可以反映出生命的差異,蘭娜,妳要再跑快一點,才不會被後面的命運給追上。
工廠的人倒也聰明,大剌剌追上去,不就曝露了非法打工的事實?在阿蒂跑來找蘭娜的時候,領班早就已經看過她好幾次,常常在有點口音的豬肉攤那裏活動,像蘭娜這種異鄉人,沒有父母兄弟姊妹奧援,一定是投靠同鄉,領班聯絡市場那邊圍事的,幫忙注意蘭娜的動向。
阿蒂佇立在便利商店的門口,距離三個攤位的郭維德正切割里肌肉,遠遠看到蘭娜氣喘吁吁跑來,都還來不及開口,阿蒂就被蘭娜拉往市場內,兩人經過豬肉攤,郭維德還朝她們揮手打招呼,有兩個身穿同款式淺藍色襯衫的男子,不斷在確認手機傳來的照片,市場裡熙熙攘攘的人群,幾台突兀的機車跟著人們的腳步後面走走停停,男人似乎還沒看見蘭娜她們。
危機正在逼近。
郭維德認得出來,兩名男人常在這一帶活動,即便早已不收保護費了,可是耳聞他們所待的人力仲介公司是在做黑的。雖然不知道發生啥事,他仍舊果決地把殺豬刀一刀砍在砧板上,黑灰色的刀鋒便直挺挺站立起來,郭維德幾個箭步就擋在她們面前,用印尼話說,「Wati,kau panggil teman kamu pergi dengan saya dulu」(阿蒂,叫妳朋友先跟我走再說),蘭娜著實被郭維德道地的家鄉話嚇了一跳,阿蒂則再度被攔截,根本無法整理情緒,只好反過來拉著蘭娜跟郭維德走,反正,她本來就想趕快回家。
豬肉的味道從郭維德身上飄散出來,蘭娜隱隱作嘔,踅過螺旋式的階梯抵達安全樓層,郭維德從天井往下探,兩名男人一邊打手機,一邊四處張望,逐漸超出天井的範圍,接著消失不見。
這才鬆懈下來。
郭維德問,但蘭娜不肯說什麼,連阿蒂也插不上話,他們只是相互揣測對方的心意,相互混淆著,對於只能向前逃跑的蘭娜,異常幸運的阿蒂,乃至於能自由進出禁忌之間的郭維德,無人知曉接下來的盤算。
老夫婦聽聞把門打開,Soto Ayam和Sayur Asem的酸辣氣味撲鼻而來,蘭娜下意識抽動著鼻子,先把蘭娜帶進去再說吧,阿蒂心想。她代替蘭娜向郭維德道謝,蘭娜的臉低得不能再低,郭維德眼見態勢已經平息,並不想多問,轉身下樓準備返回豬肉攤。
正當阿蒂前腳剛步入屋裡,蘭娜身後突然多了兩名身穿同款式淺藍色襯衫的男子,他們從另外一邊上來了,一人伸手挽住蘭娜的右手臂,一人打電話正在確認些什麼,郭維德連回頭都來不及,時間就硬生生靜止在因人聲鼎沸而生成的龍捲風之中。
塔香蛤蠣、台式酸辣湯、沙茶牛肉、帶有酸辣氣味的東南亞料理……,四方傳來陣陣鍋鏟碰撞的鏗鏘聲。今天,是個彼此融合的午後,無需嚮導,所有人依循著自己的方向,向前邁進,或者逃逸,彷彿沿著氣味走,就一定可以找到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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