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故事
一聲悶雷炸響,早先被風堆積起來的雲,像吃撐了的水球,一下子全破了。雨水像賽跑一樣,全往台北盆地落下。電扇在轉,窗簾被雨水打溼,濺到房間來。燠熱的空氣變得非常溼重。
施景田睡醒了,他聞到雨水潮潤的味道,也聞到風在雨裡有暑氣漸漸被削弱的氣息。
這些日子都是這樣,他吃完午飯就回房間,躺在床上,戴耳機聽隨身聽。Air supply,空中補給,唱〈making love out of nothing at all〉,高亢激越的歌聲震動了他。「making love,那是做愛啊,外國人唱歌這麼大膽!」他一面心想,一面聽得氣血翻湧。
他記得剛搬進來的時候,有一日午後,寢室裡只有他和另一位學長。他睡上鋪,學長拍了他一下,笑著說:上來跟你一起睡。他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學長就跳上來了。都側著睡,方向一致,學長睡外側,床鋪沒有護欄,就抱著他,像兩根貼合起來的香蕉。
寢室昏沉,窗簾只允許微光透進來,安安靜靜,沒人來打擾。他被人這樣抱著,有些緊張,有些興奮,也隱隱覺得背後那個人的身體是熱的,呼吸不勻平。都沒有做什麼,但是那時,他腦子裡想的就是“making love”。這個字在他國中時就學會了。
也有一次,他吃完早餐,上樓進寢室,才開門,就撞見另一名學長在換褲子,他穿的白內褲頂出一根東西來。兩人見了都尷尬,學長快快把褲子穿上。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別人的東西頂起來。
現在是暑假,大部分學生都回家了,只有他和幾個升高三的還留著。那些升高三的被安排在斜對門的另一間寢室。這裡有時候八個人住,有時候四、五個人住,年級不等,多是就讀此區的高中生。
施景田剛才做一個夢,夢見一個人——那個人是誰,他似乎是知道的——睡在他背後。距離六點還有兩個小時,他下樓到書房讀小說,鍾曉陽的《停車暫借問》,那個做夢都去不到的中國東北的愛情故事。
書是一位姓鮑的學長借他的,空中補給的卡帶也是,這些東西是不能被張揚地談論的。這裡的管理人是一名基督徒,住進來的學生也是,但也有住進來以後才成了基督徒的,好比那位姓鮑的學長。
鮑學長是鬼才怪才,讀的是理組,對文科的興趣也很濃,地理、歷史的知識裝了一腦袋,英文也好得嚇嚇叫,連作文都很有一手。他曾經在作文課上寫了一篇奇文,通篇是「性」。實驗性,娛樂性,假設性,宗教性,宇宙性,毁滅性,歧視性⋯⋯每一句都有性。真是無性不歡,無性不成句。一路把性進行到底。
外頭雨停了,太陽也偏了,施景田跑到自強巿場吃一碗乾麵,加一份貢丸湯,就到周小兒科去。這是他最後一天上班。人才到,正巧看到周醫師夫婦已經點了燈,亮了招牌。他進門,彼此微笑打了招呼,營業就算開始了。
小兒科雖然是看小孩的,很多大人也來,多是來看感冒的,也有來檢查皮膚和討論心臟病的。人想只要是醫生——對了,周醫師說他不是「醫生」,醫生是對醫學院的學生說的,他現在是醫師,有執照的畢業醫生是叫醫師——就該什麼都懂,什麼都能看。
掛號嗎?施景田問。
是。
叫什麼姓名?
簡昌明。
從前來過嗎?
有。
好的。他伸手在牆上病歷欄找到姓「簡」的欄位,抽出一疊病歷,快速翻閱,一張一張過眼。有了,「請稍坐」。他走出來,把病歷表疊次放在周醫師的桌上,然後抽出一支體溫計,甩了甩,看了一眼,就請簡先生把體溫計夾放在腋下。
免了,我不是來看感冒的。
還是量一下,這樣醫師才會對你更了解。
就跟你講免了。
這時,周醫師的太太從掛號窗口露出頭來,用台語說,你要是不量,待會周醫師會不高興喔。
他回到掛號室,跟周太太使了一下眼色,兩個人就都笑了。周太太叫吳婉娟,跟周醫師同一所大學,讀的藥學系。周醫師是台南人,口中的國語有濃濃的台語腔調;周太太則是台北人,她講的台語是半生未熟的,聽得出是後天學來的。
他們在大學時相識相戀,等周醫師一退伍,兩人就結了婚。孩子生了兩個,一男一女。哥哥剛剛幼兒園畢業,妹妹還在幼兒園裡。哥哥胖,妹妹瘦。哥哥憨萌厚道,妹妹精明撒潑,兩人相爭,輸的總是哥哥。
還想生嗎?施景田問。
兩個就夠了,太累了。周太太說完,隨後又補一句,可是周醫師很想再生一個女兒。
施景田笑說,女兒貼心。
我這女兒將來可不好管了。周太太似乎也看出女兒的脾性來了。噓!像她爸爸。說著,兩個人又笑。
我跟你說,我女兒出生後不愛吃奶,有一次我去郵局,奶脹得受不了,當著行員面前就噴出奶來。周太太戴一副紅框眼鏡,像說一件趣事一樣那麼輕鬆自然,可是施景田卻進入那個畫面,感到發噱,又覺得驚奇不已。他看著周太太胸前那對奶,至今還是很澎湃的。
我以前也很瘦,生了兩個,身材就變這樣了。周太太說得有些無奈,也有些甜蜜,更有些對自己的炫耀。
施景田想不出周太太以前的美姿,但是周醫師還很瘦,三十多歲仍像個青年人,頭髮濃密烏亮,也戴眼鏡,顯得斯文英俊,加上頂著醫師的身分,看去更是志得意滿,傲氣凌人。
「這樣好了,待會就拿藥,」周醫師說話的時候,音量提高了一點。
施景田聽到「好了」,就出去拿病歷,交給周太太配藥。有時兩個人正忙,沒聽到周醫師的話,他就用喊的,有一絲火氣在裡面。
給我tylenol,周太太說。
施景田已經能聽懂很多藥名,也看得懂周醫師在病歷上行草般所寫的外文字,但是抓藥這件事,還得由周太太自己來做。他就是打下手,幫忙遞藥瓶子,包藥,裝袋,寫上名字,遞給病人,收錢。
他的字寫得好看,行書楷書的結構都有一股完整氣韻,有時病人看自己的名字被寫得好看,還會誇兩句。他和周太太聽了都會心一笑。想當初他自己也是病人,季節轉換時得了感冒,寢室裡一名姓魏的學長建議他來看周醫師,反正也近,走路兩分鐘就到了。
◇
那天,他第一次走進診所,拿筆填了病歷,見周太太一張迎人的笑臉很有好感,就坐在候診室量體溫,發呆,看水族箱裡的魚。
施景田!周醫師喊他。
您好。施景田向周醫師問好,眼睛卻無意間收入周醫師的樣貌,一坐下,就把體溫計交給他。
周醫師說:發燒了,來,嘴巴張開。周醫師一手用壓舌板伸入施景田的口,壓住舌頭,一手拿手電筒往喉嚨深處裡看。
周醫師說:喉嚨也發炎了。來,給你噴個藥,舒服一點。施景田又一次把嘴張開,讓周醫師拿藥水往喉嚨深處裡噴。
施景田沒想到周醫師這麼年輕,聲音又有磁性,也就這幾個動作,他聞到周醫師身上的味道。當下,他感覺自己的頭發燒,心血流動,身體微麻,但是又無比安舒。瞬時,他的眼神恍惚了一下。那一下好像有永恆的曲調,卻沒有人懂。
弄完了,周醫師丟掉壓舌板,提筆在病歷表上寫字。施景田看著筆在紙上刷刷摩擦,竟延續著剛才身心的麻感,整個人像浮盪在半空中被雲霧圍繞著。筆在紙上流轉出文字來,施景田一面覺得好,一面也想那些字大概是病症和藥方吧。
你的字寫得很好看。施景田沒想到周醫師會來這句話,他笑了一下,說:喔,謝謝!
周醫師說:現在幾年級?施景田說:一年級。周醫師說:將來選文組,還是理組?施景田說:文組,很確定的。周醫師說:暑假有沒有空?想不想來我這裡打工?我這裡愈來愈忙了。
施景田聽了馬上說好,也看了一下周太太。周太太聽到了,笑著說:你就住在那教會裡面嗎?施景田說:是,你怎麼知道?周太太說:你地址上寫的,這一帶我很熟啊,那個教會我也去過。施景田說:喔。周太太說:周醫師白天在別的醫院上班,我們這裡只有晚上才看,六點到十點,你放暑假就來吧。
就這樣,施景田放了暑假,每天都準時來診所上工,只有星期天例外。星期天早上,診所也開門的,但是施景田說要聚會,不能來。周醫師聽了,瞪了他一眼,說好,好像還想說什麼,卻打住了。
星期六,診所的生意比往常多一些,但也有例外的時候。已經忙了一晚,快收工的時候,周醫師會進來掛號室一趟。他打開抽屜,拿起一把花花綠綠的鈔票,疊起來數。這時候,施景田會走出去,打掃候診室,收拾垃圾。對了,還有餵魚。
施景田知道,今天生意忙,周醫師沒有時間餵魚。魚是周醫師養的,全是鬥魚,紫紅色的身體像一把火劍,眼神銳利,全身積蓄一股剛氣,好像隨時可以衝刺,把命拚上去。
施景田打開魚飼料,揑出一小把來,灑到水族箱裡。魚群見到飼料,都張口來搶,很快把飼料吃完了。十點鐘,周醫師從掛號室出來,把施景田這個月的薪水交給他,說:來,你點一點,看對不對。又說:明天晚上六點要來喔。施景田說:好。
以前周醫師他們住在北投,回到家的時候,孩子們都在保母的照顧下睡著了。也許因為這樣,周醫師和他太太決定,把診所的整棟樓,也就是這透天厝一至三樓買下來。現在整個家都搬到這裡來了。明天,他們請施景田來新家吃飯。
施景田回到寢室,他見鮑學長正在和人討論一個科學問題,聽了一會,就決定去洗澡。浴室一邊是淋浴房,一邊是廁所,門邊有一面大鏡子和一排盥洗台,門的正對面就是窗戶。
施景田不擅流汗,身體也不臭,有時兩天才洗一次澡。他進浴室,脫了衣服,開蓮蓬頭,試水溫,合適了,就把身體送到水幕下。嘩嘩嘩,水從頭頂澆灌下。都說人的身體有百分之七十是水,人才可以又軟弱又剛強,但也因為是水,所以內心的形狀是會變的,是嗎?
他洗了頭髮,又洗身體。他已經懂得把包皮掀開來洗。以前他不懂,有一次上廁所小便,無意間把包皮往後退,看見一層白麟,覺得不解。用手一剝,竟可以剝下。就再剝,直到潔淨,顯出一顆生嫩透紅又有生氣的龜頭。此後就懂那是一層污垢,遺精留下的。
躺在床上,他想起那位來抱他午睡的學長,想那日他到底要什麼?可自從那次以後,學長再沒有上他的床來。有時候,施景田希望學長鼓起勇氣,半夜再來,但是學期一結束,學長就轉學了。說是轉到泰國去,因為他的母親在那裡。可只聽說母親在泰國,父親呢?施景田有一次問了他,學長的臉立刻堅硬起來,一字都不說。
施景田後來想,學長的心可能有一道傷痕,是來自父親吧。那麼,他是不是很需要人的溫暖呢?是因為需要溫暖,才跳到他的床上來嗎?他若不來,我是不是應該主動去呢?一年過去了,施景田始終沒有去學長的床上。學長走的時候,也不曾留下任何聯繫管道,便自那日起,天涯海角就難以去尋他,再問他一聲好嗎?
隔日,天亮了。這是星期天,教會稱作主日,主的日子。施景田換好衣服,就下樓來。一樓便是會場,講台和黑板面對大門,長凳型的椅子圍坐三邊。今天講台前特地放一張桌子,上面有餅和杯。
聽說這教會有一位教友是將軍,每次由司機開黑頭車送來,會前二十分鐘就到,說是來掃廁所的。司機見了,不忍將軍做這種事,說要幫他做。將軍嚴正拒絕他,說:「你還不配做呢!」原來司機還沒有信耶穌。將軍認為他為教會掃廁所就是服事主,覺得無上光榮。
「請唱詩歌第三百零一首。」施景田聽到有人點詩。司琴的人坐在鋼琴前,她翻開詩歌本,翻到了,就彈起詩歌前奏。眾人唱第一節:
耶穌!我愛你,你愛來吸引,
使我渴慕親近你,快跑跟隨你,
使我渴慕親近你,快跑跟隨你。
你是我良人,哦,全然美麗可愛,
我心朝夕依依戀戀的。
我心中所依依戀戀的。
施景田像被詩歌觸動了,一邊唱,一邊流淚。耶穌是誰?兩千年前的一個以色列人,一個木匠的兒子。施景田不曾想過,他為什麼會愛上一個兩千年前以色列的一個木匠的兒子。說見,當然是沒見過。摸,更是沒摸過。可是一說到耶穌,他就覺得莫名親切,好像真的見到這個人,摸到這個人。他每次禱告時,說「耶穌,我愛你」,並不覺得尷尬;唱「耶穌,我愛你」,也樂意投入感情去唱。
耶穌的愛在哪裡?如何吸引他?耶穌如何美麗可愛?他說不上來。什麼叫跟隨耶穌?他更不懂了。但是,他的心就是渴慕,像一個動情的女子,依戀著良人。這良人又真實又虛幻,從兩千年前走來,想不到,真能走進一個少年人的心坎。
把我主耶穌,銘刻你心上,
嫉恨殘忍如陰間,愛如死堅強,
嫉恨殘忍如陰間,愛如死堅強。
眾水不能滅,大水也不能淹沒,
你的愛情無何能替換。
施景田閉著眼睛唱第四節。整首詩,他都能背了。他的記性好,只要用情唱過的,唱一遍就能記住。
施景田的家在鹿港,按理講,住在那樣一個民間傳統信仰氣息濃重之地的人,是不容易信耶穌的。偏偏施景田的家就住在那裡的一間小教會旁,他是比別人更早知道除了媽祖以外,還有一位耶穌的。從小,他的父母就教導孩子們不可以進教會去,說是很多人都走著進去,躺著出來。於此,他一面早晚聽教會裡的人唱詩禱告,一面也嘲笑他們,揶揄他們。
有一次,他和鄰居小朋友在巷子裡打羽毛球,球不慎掉進教會的庭院。這時候,他好像忘了「走著進去,躺著出來」的警告,就硬著頭皮去按教會門口的電鈴,說要撿球,撿了球就出來。來開門的是一位高中生,不,後來才知道是高四學生,姓楊。楊,有一張比一般人的輪廓還深的臉,原來是原住民。楊帶施景田去撿球,撿了球就問施景田:你幾年級?
施景田說:國中一年級。
楊說:我們有幾個學生晚上都在一起念書,你也可以來。
施景田看著楊的臉,看著他的笑,看著他眼中的純誠,就答應了。到了晚上,吃過飯,施景田跟母親說,他去教會念書,就念書,不做別的。他知道母親怕他信教,也知道阿嬤絕不容許他去信教。(阿嬤常說:吃教死嘸人哭。)施景田是好孩子,既然要念書,也只好由他去。
教會裡有一個房間,像小圖書館一樣,果然有學生聚在一起念書。大家都安靜著、認真著在書本上。到了八點半,他們說休息一下。所謂休息,就是唱唱詩。施景田不是信徒,不跟著唱,他們也隨他。
有一天,楊帶著一把吉他,把施景田拉到一旁,一邊彈吉他,一邊教他唱一首兒童詩歌。施景田在大哥哥溫煦如春風的引導下,動了心,便隨著吉他旋律,開口唱了歌。這一唱,萬萬沒想到,施景田和他們之間的界線愈來愈淡,愈來愈模糊,終至完全消弭了。
施景田告訴家人他信了耶穌,立刻遭來強烈反對。他也一度想放棄,卻又感覺內心已經有了耶穌的一份位置,以後仍是偷偷去教會。日子久了,他的課業成績依然優秀,心性也沒有變壞,這就讓親戚們默默地,也自然而然接受這個事實。
施景田決定報考北聯,到台北讀高中,主要還是想有更廣闊、更自由的空氣可以呼吸,可以飛揚。他到了台北,進入學校,也向人傳福音,受到很多人的挑戰,跟很多人辯論過,也有些人跟著他信了耶穌。但是有時候,他也突然會問自己,到底信了什麼?耶穌到底是誰?聖經真是神所默示的嗎?那寫在聖書裡的字句一一都是金石不滅不改的真理嗎?他愛耶穌,他是對永生有感應的人,他不能不信。但是,他在信仰之路上也不能沒有疑惑。他又疑惑,又相信。相信了,又有疑惑。
詩歌唱了第二首,有人到桌子前擘了餅,然後傳遞餅,分給眾人。又傳遞杯,裡頭裝的是葡萄酒,誰飲了一口,就傳給下一個,也照樣飲一口。根據聖經,餅預表耶穌的身體,杯預表耶穌的血,餅杯分開陳列預表耶穌的身體和血分離了,這位耶穌在十字架上實實在在為罪人死了,償了罪的代價,完成父神公義審判的要求。
施景田就杯飲了一口「血」,他就覺得耶穌真愛他,竟降生來到世間,受人的欺藐,甚至為他流血捨命,從罪債中贖回他。所以今後,他就是屬於耶穌的了。他把眼睛閉起,又睜開,抬頭看,不知看什麼。
周日下午,他騎腳踏車出去,經過牯嶺街,穿過廈門街的巷弄,看到爾雅出版社,洪範出版社,又過汀洲路,最後來到台大校園椰林大道。他知道李敖、白先勇、朱天心都是台大畢業的。他買了好幾本白先勇的書,《台北人》,《玉卿嫂》,《孽子》,這些書都放在他抽屜的最底層。
他想,台北是白先勇的台北,有一天會不會也是他的台北?他才來台北一年,已經愛上這座城巿。他看見這裡有許多思想的浪潮在潛伏激盪,愈激盪愈開放,愈開放愈自由,也愈有生命力。台北充滿太多可能,人可以在這裡大口呼吸,暢快吶喊,盡情釋放各種混雜又清晰的聲音。
施景田也想起周太太。周太太是喜歡文學的,她高中時就讀基督教私立學校,那時還寫了些東西。前幾天她介紹施景田看一本小說,是三浦綾子的《冰點》。是的,他們若不忙的時候,就坐在掛號室裡談天,有時候小聲說,有時候大聲笑。周醫師聽他們在笑,就喊說:你們在幹嘛?!語氣好像有怒,又有醋味。
周醫師很少加入他們的談話,他在生意清淡的時候,多半就看報,看到一架飛機被飛彈擊落了,或看到兩伊戰爭結束了,就報曉給裡面的人聽。周太太和施景田就回答:喔。有時候周醫師也自己去打掃衛生,給植物澆水,或者餵魚。他喜歡這些魚,但魚很敏感,誰敲打水族箱,只要一丁點聲音,對牠們就是極大的噪音。所以周醫師還要施景田留意,看有沒有小朋友好奇,想跟魚打招呼,拍打水族箱。
有一次,周醫師發起慈心,說免費幫施景田扎耳針。周醫師在醫學院的時候也學了一些中醫,會施針。他看施景田長得清秀,有靈氣,個子卻不夠高,就給他扎耳針,說是可以助長。
施景田坐在周醫師面前,側身把耳朵給周醫師。周醫師挪動他的輪椅,靠近施景田,撥開他的頭髮,說:你要去剪頭髮了。施景田感到周醫師說話的氣息,也感到周醫師穿著白袍內的身體所散發出來的體溫。周醫師摸施景田的耳朵,找穴位,施景田知道自己的頭臉很熱,心中歡快,但他極力控制自己的呼吸,使其平穩安定。
耳針很小,周醫師找到了穴位,就往耳上扎進。一針,兩針,三針,扎針的時候,施景田跟周醫師靠得很近,幾乎就像被周醫師抱著一樣。有一秒鐘,施景田也好像迷糊了。
周醫師說:好了,這針貼在上面,一星期不可以拔,洗臉的時候小心,不要去揉動它。施景田說:好。又說:以後可不可以再請你扎?周醫師說:以後要收錢。
施景田把腳踏車停在診所門前騎樓。診所的鐵門沒拉上,只有大門是鎖的,室內的燈也是暗的。他按對講機。答話的是周醫師的兒子奇奇。施景田說:是我,施哥哥。奇奇說:好,我來幫你開門。
奇奇開了門,施景田進去後,把門鎖上,走進診所最裡面才有樓梯上去。奇奇說:到三樓。未到三樓,已經聞到煎煮食物的氣味。到了樓梯口,先是見到廚房和周太太。周太太穿著圍裙,轉身對施景田說:歡迎,請坐。樂樂跑過來,說:施哥哥,你看,我新的洋娃娃。施景田見到周醫師,說:周醫師好。周醫師微笑,說:來,請坐。
施景田見客廳有兩件長沙發相對,中間置一張桌子,周醫師坐在一件沙發上,施景田就坐另一件。剛坐下,施景田看到桌上擺一瓶紅酒,兩個長腳杯。施景田心想:今天要喝酒?果然,周醫師喚奇奇去跟媽媽拿開酒器來。周醫師拿起酒瓶,撕開封套,兩腳夾住酒瓶,把開酒器拴進軟木塞,然後啵一聲,拔出來。
周醫師倒出兩杯紅酒,一杯遞給施景田說:來,今天陪我喝一杯。周太太怕施景田尷尬,說:今天吃牛排,配紅酒。你們基督徒星期天不也喝紅酒?今天就陪他喝一杯吧。施景田微笑說:嗯。兩人舉起酒杯,碰杯。施景田說:祝事業亨通!周醫師說:祝學業成功!周醫師飲了一口,施景田抿了一口,覺得有點辣,又有些甘甜。
周太太端來兩個盤子,盤子上果然是牛排,配上蘆荀,紅蘿蔔,又用鋁箔紙烤了一個奶油馬鈴薯。施景田說:哇!看起來好棒。又說:孩子們呢?他們吃什麼?周太太說:他們年紀小,我陪他們吃通心粉。
周醫師喝了一口酒,對施景田說:來,吃吧!施景田一邊吃,一邊讚美。他心裡想,周太太真幸福,丈夫是醫師,又有兒有女,什麼都不缺。周醫師說:讀文組將來要做什麼?施景田說:我還不知道,我有個親戚是律師,說不定將來也去當律師。其實施景田並不確定是否真喜歡律師這行業,他這樣說或許是出於自尊心,不想在周醫師面前被看低。
周醫師說:現在台大法律系的都去從政,選立法委員。施景田說:從政是絕不行的,你看立法院這麼亂,我打不過的啦。周醫師笑了。周太太在另一旁說:讀法律不一定要當律師,也可以做法官或檢查官。周醫師說:你女人懂什麼,當律師賺得比較多,對嘸?!
周醫師的臉色酡紅了。但他給自己倒第二杯酒,喝了一口,說:賺錢最重要,趁年輕要多賺錢,知道嗎?!來,再喝。施景田想起,周太太好像說過周醫師在台南的老家並不富有,他是努力求學,才有今天這份被人看得起的職業的。施景田喝了半杯酒了,已經感到身體微醺。這時,奇奇和樂樂吃好了,奇奇纏著媽媽給他買玩具,樂樂抱起洋娃娃來找爸爸。
周醫師看女兒站在他面前撒嬌,覺得貼心又開心,就摸她。一邊摸臉,一邊說親暱的話。摸著摸著,他的一隻手從臉上滑到了身上,從身上又滑到了短裙裡,像一隻鬥魚在那裡游擺。施景田睜著眼睛看見,鬥魚彷彿一支紅劍,正逗弄一件粉紅色小底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