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中島
那是一座霧中的島嶼,珊瑚向上生長然後死亡留下的遺體,制高點上豎立著的燈塔,像一隻已經近視的眼睛環顧迷茫的四周。在上面只有兩個季節,晴天雨天,畢竟這裡沒有蟬鳴,沒有飄雪。從遠處看,隔著在波浪上徘徊的海霧,那彷彿不是島嶼,而是上浮的巨魚,因為遲鈍,對冷或暖的洋流毫無反應。地質作用導致了下沉,很久很久以後,它會重新潛入海中,那是千萬年以後的事情,現在上面的樹木還沒有準備好用腮呼吸。
它一直沉默,朝它呼喚,聽到的答覆會是回音。
潮水漲與落之間,紅樹林一動不動地來往於陸地與海洋,記錄著晝與夜。在岸上產卵的鳥群隱藏在霧中,牠們是候鳥,在這裡出生未必在這裡死亡。聽嘈雜的聲音,可以判斷有人類闖入牠們的棲息地,或許是在撿走鳥蛋。毫無疑問,這裡的人類來自大陸,而非從海魚直接進化而來。
島嶼是孤獨的具體形態,上面的房屋或多或少被颱風修改過形狀,上面的人也或多或少都被颱風修改過性格,他們孤僻、內向,身邊有著無形的海。如果能夠穿過那片迷霧,就能看到一個男人背著背包走在沾著灰白色鳥糞的礁石上,撿起一枚鳥蛋。他叫林生,總是這樣無語地凝視海洋,感覺對面有誰一樣在凝視自己,似乎看見了什麼,可實際上什麼也沒看見。
為了不被鳥啄瞎眼睛,他戴著潛水用的護目鏡,厚厚的淡藍色鏡片模糊了眼前的風景,他看見一群驚慌的鳥,牠們似乎來自同一顆蛋,因為他無法分清牠們的性格區別。空氣過於潮濕,護目鏡的鏡片總是蒙上一層水汽,每隔十分鐘他就得掏出棉布手帕擦拭,就像擦冬日裡的汽車窗戶。對於鳥群而言他是一個不速之客,是自然災害般無可奈何的事情,只能等待他自己消失。跟颱風不同,無法總結出它出沒的規律。
大約半小時後,他離開了。
他回到島上唯一的小鎮,只有幾十戶人家的聚集點,他的住所是一棟兩層磚樓,窗戶狹窄,釘著金屬風向標,屋頂上蒙著用來收集雨水的白色塑膠膜。他摘下護目鏡,閉上眼睛,因為他的眼睛已經認可一切都是淡藍色的,一下子無法適應眼前的色差,就像長時間在黑暗中的人無法適應強光。他用刷子刷去肩上的鳥糞,刷去鞋子上粘到的絨毛。他停頓了一下,似乎他的目光能穿過擺放龍舌蘭盆栽的走廊,推開因為受潮膨脹而難以關上的門扉,轉過牆皮剝落的死角——他知道自己的妻子正在煮海帶湯,烤鰻魚乾。
在吃飯的時候,他的妻子說:「牙膏沒有了,麵粉沒有了,淨化水的明礬也沒有了。」
他呷了一口海帶湯,皺了一下眉頭,覺得太鹹:「等星期四再說。」
瓦斯爐上的水壺燒開了,水蒸氣正試圖推開蓋子,但她的妻子沒有馬上去關掉開關:「那壞掉的電線怎麼辦,不可能整天燒蠟燭吧。」
忍受著水壺嘶——嘶的聲音,他的額頭滲出細細的汗珠:「等星期四會有人來修的。」
「你申請調工作的事情怎麼樣了,批下來了嗎?」他的妻子只是看著他,手中的鰻魚乾始終保持撕開一半的狀態:「申請這麼久了,也該同意了。」
他的妻子有著一雙清澈的眼睛,跟她對視太久甚至會感覺是在溺水,因此他刻意回避她的目光:「這個,也要等星期四才知道。」
「可今天還是星期一。」
水壺裡的水沸騰得越來越厲害,他的妻子不再說什麼,去關掉瓦斯開關。接下來是漫長的沉默,只有偶爾發出的椅子挪動聲。
在這個貧瘠的島上,每週四有一艘船抵達碼頭,運來各種生活必需品,再裝走島上的東西返回大陸。無論是要離開還是要回來,都得等這艘船。因此,這裡許許多多的事情都得等星期四再說。林生是某個基金會的研究員,在這裡調查生態環境,觀察一些瀕危動物的生存狀況。他和妻子來這裡已經幾年了,海洋早已經侵蝕入他的骨髓,沉浸在孤島的封閉環境中,他的性格也越來越不可捉摸。他的妻子一開始對這種海島生活感到新奇,慢慢變得厭倦,最終是憎惡。她已經很多次催丈夫申請調離崗位,但是林生似乎在有意無意地拖延,她已經等了一個又一個星期四,卻始終沒有等到調離工作的通知書。
等到下午,林生又騎自行車出門,只要不是颱風天,每天下午他都會騎自行車出門,沿著坑坑窪窪的公路環島一圈,這大概需要一個小時。在路過碼頭的時候,他發現一個人在壞掉的路燈下徘徊,那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他推著自行車走到岸邊:「喂,你在看什麼?今天不會有船來的。」
對方靦腆地說:「知道,我是在先做準備。」
因為自行車鏈條突然卡住,林生停了下來:「準備什麼?」
「準備婚禮。」小夥子凝視著海霧:「等星期四我的新娘就要到了,我沒有見過她,怕第一次見面出醜,所以先來這裡練習怎麼說開場白。」
「你有她照片吧,只要沒認錯人,其他都是小事。」林生找到了鏈條卡住的一節,調鬆了一下,然後用手揩鼻子的時候,把沾到的油污擦了上去,等意識到的時候已經抹不掉了。這個島上男人居多,而且彼此之間或多或少有血緣關係,如果沒有外來人口補充,這裡的社會幾乎無法正常運轉。因此島上的男人很多都會托人到大陸上找新娘,叫人帶上自己的照片,再帶回女孩的照片,如果雙方滿意的話,就再叫人帶上禮金去交給女孩父母。女孩父母會把她送上船,而未婚青年們,則總是這樣在海邊忐忑不安地等待。擔心女孩的相貌和照片存在差距,擔心女孩對自己懷有過高的期待……
當然,林生並不關心這些,他是來島上觀察候鳥活動的,不是為了來島上觀察人類活動的。碼頭本就是為等待而建造的,看著那個孤單徘徊的身影,他的歎息被潮水漫過沙灘的聲音掩蓋。
回到家裡,因為支腳壞了他直接把自行車倚靠在牆邊,呼喚自己的妻子,想叫她把屋頂掛著的床單收一下,廣播說今晚會下雨,然而她沒有回答。他又連續呼喚了幾次,但都像是對著茫茫的大海說話,連回音都沒有。他推開一扇扇房門找她,在廚房他看到闖入室內的螃蟹,牠們是不速之客,總是潛伏在角落的陰影裡。因為反復經過同一條走廊,他產生了走廊在延伸變得漫長的錯覺,終於,當推開浴室單薄的木門時,他看見了自己的妻子。她披散著濕漉漉的長髮,全身只穿著一件胸衣,正在用沾濕的毛巾擦拭大腿內側,低頭的姿勢像是在欣賞水中倒影。水沿著大腿流過膝蓋,流過腳踝,流淌在濕漉漉的地板上,上面也有紅褐色的螃蟹在橫著爬行。因為缺水沒辦法洗澡,她只能簡單擦一下身體。整個空間彌漫著硫磺香皂的氣味,那沁入了她的肌膚,她的呼吸。
望著她勻稱的身體,他一下子說不出話,那是他早已摸索過每一個角落的身體,他記得髖骨處的痣,他記得膝蓋上幾乎看不見的疤痕,他也記得呈倒三角形的恥毛。但是此刻,她竟是如此地陌生。他的視線刻意避開,轉向缺了一角的鏡子,光滑的表面蒙著一層潮濕空氣凝結的水珠,模糊了他的窘迫。她擰了一下毛巾,側轉身體繼續清潔腋窩,一言不發,似乎林生並不存在於這個空間。相處幾年之後,他認為自己無法確定她的月經週期,因為她的脾氣不可捉摸,雙方除了理解,更多的是猜測。他低下頭:「我喊你,你沒聽見,以為你不在家。」
一隻螃蟹從她的兩腿之間爬過,她說:「噯,幫我把香皂拿過來。」
把香皂交給她時,他碰到了她光滑的手,可這個瞬間卻沒有產生情感上的連結。他覺得她太冷,她覺得他太熱。當她拿走香皂,他的手仍滯留在半空中,似乎還握著什麼似的。外面是陰天,光線透過窗戶進入,在無數次的反射後形成灰白色的冷淡色調,凍結了細微的情慾。雖然處在同一個空間,不過兩個人之間存在感覺上的時差,這沒有立即的影響,只會出現無言的尷尬。他後退到浴室外面的中途抬起涼鞋避免了踩死一隻螃蟹,然後重新關上門說道:「天氣預報說晚上有雨,我去樓上收衣服。」
隨著生銹的金屬合頁轉動,關門聲在兩個人心裡,出現了先後的迴響。
當天夜裡一開始很平靜,林生跟妻子躺在床上,他穿了四角褲,她穿了短袖的睡衣,一起蓋著單薄的毛毯,面對面地側睡。兩個人的呼吸都很輕微,在沉默中,這種呼吸給孤獨的彼此一種依靠感。他睜著眼睛,凝視她安詳的面孔,這能緩解他失眠的症狀。他有失眠的毛病,難以入睡卻又容易驚醒,但身邊的她卻一直沒有發現,因為他從未說過這回事。
到了後半夜,暴雨出乎了林生的預料,外面的風向標發瘋一般嘶鳴,連屋頂上遮蔽的鐵皮都被直接刮走,讓躺在床上的林生想要用錨來固定自己和妻子,以免被風刮走。鐵皮被卷走的地方成了實際上的天井,暴雨從那裡進入室內,從上而下,因為風的緣故不是垂直的而是搖擺的,密集的雨絲沿著樓梯形成幾何形的溪流,它在給整棟老舊的房子洗澡,清潔每一個死角。林生覺得,原本只是要忍受螃蟹入侵而已,現在恐怕要忍受魚群入侵了。他不得不起身,喚醒妻子去搶救樓下的那些傢俱。
屋裡到處是濕漉漉的水聲,幸好電線前幾天壞了,不然還可能發生觸電的事故。兩個人穿著雨衣走在水窪上,撿起正漂往門口的書籍,然後一起搬笨重的冰箱。在拖曳過程中,冰箱的邊角和地板的摩擦發出刺耳的噪音,她說:「小心點,別弄壞了地板。」
因為斷電,冰箱早已經解凍,發出食物變異般的異味。他有鼻炎,所以聞不到:「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我們的房子都快變魚缸啦。」
她受不了那股異味:「可我們沒辦法變成魚。」
他的涼鞋不知道被什麼卡住了一下,不得不停頓幾秒:「那就應該想辦法把這棟房子改成船。」
因為出汗,身上的橡膠雨衣黏著在她皮膚上,很怪異的感覺,猶如細小的魚刺卡在喉嚨,她說:「這一切糟糕透了。」
等把冰箱搬到沒有浸水的地方,他打開冰箱門,取出兩瓶啤酒,撬開蓋子後遞給她一瓶:「或許也沒那麼糟糕。」
「我餓了。」
「好像還有薯片。」
之後他們沒有回去睡覺,而是肩靠肩坐在餐桌上,一邊喝啤酒吃薯片,一邊等雨停。既然無法抗拒它,就只能欣賞它。兩個人作為觀眾,注視著暴雨在室內絮叨單調的獨白,那像是感情受傷的中年女人的埋怨,瑣碎而又綿長。林生想到欣賞小行星劃破天際的恐龍們。他的妻子在旁邊點上蠟燭,熔化的蠟液從桌邊滴落,在水面凝固,像是漂浮的睡蓮。她咀嚼著薯片,想起以前兩個人在陰暗的電影院看黑白愛情片,嘎嘣、嘎嘣的聲響斷斷續續,中間總是有幾秒鐘的停頓。
黎明時雨停了,而且天很快轉晴,海島氣候總是這樣變幻莫測。上午他沒有去候鳥棲息的海岸,忙著修補屋頂,以及把受潮的東西搬出去曬太陽。在橡樹與電線杆之間,他的妻子拉起一根繩索,沒有往上面掛衣服,而是掛上一本本滴水的書本,因為空間不夠,還有很多書只能攤開晾在向陽的水泥地上。一些書只是邊角沾濕,因此,當穿堂風吹過走廊,那些書被快速翻頁,一行行鉛字無法在瞬間內被閱讀,發出密集的鳥群起飛般的聲音。讓屋頂上給鐵皮釘上釘子的林生擔心它們飛走,往大陸遷徙。
潮濕的房子無法像毛巾一樣被擰乾,所有的窗戶都是打開的,光線沿著斜角照射,蜻蜓可以從某一扇窗戶進入,再從某一扇窗戶離開。當把最後一枚釘子敲好,他坐在屋頂的護牆上審視著其他人家的屋頂,其他人也正在修理自己被颱風破壞的房子,大家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他覺得這是無比愜意的時光,直到想起星期四快要到來,他才感到一絲異樣的不快。從這裡坐船去最近的陸地需要五天時間,居民的小船只能活躍於近海,難以抵達遙遠的彼岸,這裡是被遺忘的世界邊陲。他來到這裡,或多或少也是為了遺忘吧。
他越來越適應島上的生活,一開始因為潮濕的氣候染上怪病,幾乎要死在這裡。然而在當地唯一的小診所裡,被由屠夫改行的醫生注射了兩枚貌似快過期的抗生素後,他奇跡般痊癒。而且之後再沒有病過,無論是在沼澤地的紅樹林逗留採集植物樣本,還是檢查因禽流感而死的海鷗屍體,他都安然無恙,彷彿產生了抗體。他自己的解釋是他已經被島嶼同化,成為了它的一部分,成為了這裡的一個特有物種,所以它不再排斥他了。
忙完清理工作後,她聽著那些書此起彼伏的翻頁聲,她能從中辨別出自己的一本雜誌。她想在棕櫚樹和電線杆之間綁好吊床,在上面睡覺能享受樹蔭,也不用擔心紅螞蟻爬到身上。不像連柏油路都能軟化的下午,上午的陽光是如此溫和。她撩了一下髮夾邊的一縷頭髮,抬起頭看屋頂上的丈夫:「屋頂修好了嗎?」
「快了。」他跳下護牆,回到屋頂:「等吃完飯我要去工作,今天得給幾隻鳥上腳環。上次我看到一隻從我們國家飛來的鸛,而且,牠的腳環還是我在那裡的時候給牠上的,編號74693,真是奇遇。」
「但是,牠未必樂意在這裡碰上你。」她走進屋裡。半個小時後他推著自行車出門,她站在走廊上看著他遠去,像是看著去和別的女人幽會的男人。的確,他每次出去都是在和周圍環境進行私密的相處,他花在那群鳥上的時間比花在她身上的時間更多,或許,是這座島在和她爭奪男人。
當他經過碼頭,看見一群人騷動不安地聚集在那裡,也看見停靠在岸邊的小漁船。他直接將自行車放在路邊,車輪還在緩緩旋轉,他徑直向那裡走去。擠過人群後他看見岸邊躺著一條狹長的怪魚,大約五米長,身體呈銀色,腹鰭和背鰭是紅色,下腹部幾乎是半透明的。那像是一隻怪物,半圓形的頭顱上長著荊棘般的尖刺,巨大的圓眼睛倒映出恐慌的人群,散發的腐爛的氣味正在擴散。
沒有見過這種魚類,很像皇帶魚但又不是,他想回去查一查圖鑒,這可能會是新發現的物種。被腐爛氣味掩蓋的,還有一股瀝青味,彷彿牠是石油污染的產物,一種哥斯拉般的變異體。
這是一個漁民打撈上來的,他正在旁邊抽煙,欣賞著已經死去的獵物。人們覺得是不好的徵兆,在討論要不要把牠重新扔回海裡,避免災禍。林生阻止他們:「先鋸開分別放到各個冰箱裡,等星期四大陸來的人檢查了再說,這很可能是一種新生物……」不過他也覺得,這條魚是某些事情要發生的預兆。
「可惜已經腐爛了,不然我想嘗嘗這種肉,不知道跟鰹魚有什麼差別。」一個男人說。
「不會比鯡魚肉好到哪裡去。」另一個男人說。
「這是你在哪裡撈到的?」林生問漁夫。
「在北邊,我出海一個小時後撒下的第一網就撈到了牠,撈起來的時候牠已經死了很久了。」正在抽煙的漁夫回答。
「那應該是順著洋流從西邊漂來的。」林生撫摸著牠光滑的表皮。
「或許是要發生地震了,這肯定是察覺到什麼的深海魚。」漁夫把煙蒂扔掉,沒有踩滅。
「不可能,這裡壓根不在地震帶上。」林生掀開怪魚的下頜,觀察裡面魚鰓的形狀,細密的絲狀血管上,附著著焦油般的黏液。
現在,可見度大約半公里的海霧後面,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蠕動。看不見輪廓,他像個盲人,通過直覺撫摸那不知是否有呼吸的存在。給鳥戴金屬腳環的事被耽擱了,等處理完這條怪魚就已經是深夜。燈塔是夜晚的太陽,在發光器發出的強光照射下,他推著自行車疲憊地回到家中,一副遭遇了輻射即將變異的表情。他渾身都是怪魚的味道,頭髮上還沾著幾片魚鱗,他一度懷疑自己變成了那條魚。因為昨天的暴雨蓄水池滿了,所以可以洗澡。他進入浴室脫掉衣服,給身體上的每一部分打上香皂,再從頭頂一瓢一瓢澆水,他發現香皂上有妻子的氣味。
泛著泡沫的水在地板上漫流,他的耳朵聽不見遠處的潮汐。
為了不驚醒妻子,他沒有打開手電筒,根據記憶在黑暗中穿行找到了臥室,輕輕地躺在她旁邊。中間沒有碰到一把椅子,沒有踩空一級臺階,還抽空去廚房吃了一個蘋果再把果核扔進垃圾簍。也許在這棟房子裡,他不需要眼睛也能正常生活。
在他躺下的瞬間,床內部的彈簧剛剛壓縮,背對著他的妻子說:「你身上有一股味,很難聞的味。」
「你還沒睡?」他聞了聞手,再聞了聞肩膀,確定自己已經消除了那股異味:「我已經洗過澡了。」
「就是有味,被沖上岸的深海動物屍體那種味。」
「你對氣味太敏感了。」
「女人都是這樣。」
「那——我去沙發上睡?」他又重新起身。
「不用了,我可以忍受。」她依舊沒有轉過身來。
可他還是站了起來,從櫃子裡翻出一張毯子,在黑暗中往沙發那裡走去。這次,他意外地打翻了一個玻璃杯,聲音在下墜中破裂成一瓣瓣菱形。
等到了星期四上午,林生站在碼頭上,跟其他人一起等輪船靠岸。他木然地倚靠在路燈旁,正在思考回去以後,怎麼跟妻子解釋基金會關於他調動工作的批復又沒有寄來。他已經用過很多個藉口了,一開始是說領導換人所以延宕,到後來是說郵差在路上把裝批復書的郵件弄丟了,一個又一個星期四過去,現在有說服力的藉口已經不多。而實際上,真正的原因是他壓根沒有把申請書寄出去,在對妻子說去郵局的途中他就把申請書換成了風景明信片。
所以,那個等新娘的年輕人在他眼前徘徊他也沒有注意,年輕人穿著有壓痕的西裝,胸前還佩戴著一朵花。而林生呆滯地凝視著彷彿從未消散的海霧,他害怕聽到輪船即將靠岸的汽笛聲。不過快到中午的時候,輪船還是沒有出現,它已經晚點了。那個等新娘的年輕人重複看手腕上的錶,表情既期待又焦慮,等待對於他來說是一種殘酷的折磨。
在這座島和大陸之間的固定航渡開通的十五年來,曾經發生過輪船因故未能在星期四抵達的事情,發生這樣的事情,輪船公司會基於節約成本的考慮,將派出輪船的時間推後到下一個星期四。但是島上的人已經習慣了每週看到一艘輪船的生活,偶爾的意外,對他們來說猶如月食一般,是反常現象。等到下午,其他人都回去了,只剩下林生和那個年輕人還在碼頭上。輪船沒有靠岸,倒是有一個可樂易開罐先靠岸了,擱淺在沙灘的褶皺上。
「你在等什麼?」年輕人面孔有些蒼白。
「我自己也不知道。」此時林生才意識到對方的存在:「可能要到下個星期,你才能見到自己妻子了。」
「是啊,下個星期,我希望快一點到來。」年輕人取下胸口的花,扔進海裡。
「我倒是沒那麼希望。」林生說。之前有人在旁邊吃零食,落了些碎屑在地上,現在幾隻海鷗撲上去覓食。
「為什麼?」年輕人說,這時又有一個橡膠輪胎被沖上海灘。
「不為什麼。」林生看見一些垃圾陸續向這裡漂來。
「你看,霧後面好像有什麼。」年輕人指著遠處。
一開始林生什麼也沒有看見,重複眨了幾次眼睛,他再次審視海天相接的弧線,上面出現了模糊的輪廓,可以確定不是船的形狀。他以為是快要融化的冰山,但是遠遠的能聞見一股異味,是昨天怪魚身上的那種石油味。難以言說的壓抑感,不是大腦,而是體內的紅細胞在判斷有什麼東西要登陸,破壞他原本的生活,他的每一個細胞都在戰慄。下意識地往後退去,他想,也許那是深海來的巨獸,應不應該到燈塔上敲響銅鐘警告其他人?
在猶豫的時候海上的東西更加接近——那不是動物,而是人類生產的垃圾堆積起來的島嶼,油桶、飛機殘骸、塑膠製品、電子配件……洋流把世界各地的垃圾彙聚在一起,那些難以分解的工業產品密集地簇擁著,它們雜交產生這個無意識的污染怪物。遠遠望去,很容易懷疑上面有變異的生物在活動。
這裡是固定的島嶼,那裡是移動的島嶼,現在,兩座島嶼即將展開第一次接觸。昨天的怪魚也許就是它漂來的預兆。等它們碰撞,人可以去爬上那座垃圾山的制高點,搭起帳篷,跟著它漂往其他地方。不過林生沒有那樣的意願,他決定回家,轉過身對旁邊的年輕人說:「走吧,輪船今天是不會來了。」
年輕人因為恐懼而結結巴巴:「那個……那個在漂過來……」
林生扶起自行車:「很快會漂走的,別太緊張,你的女人又不在上面。」
他騎上自行車回到家裡,沒有跟妻子說垃圾島的事,因為妻子也不會關心那個。他把自行車靠在長青苔的牆上,看見妻子正在走廊上削蘋果皮,忽然覺得海邊的氣候和家裡的氣候不同。他想,如果妻子還是要他回大陸去,他會回答——我就像從陸地潛入海裡的鯨魚,手已經變為鰭,回不到岸上了。
踩上被含鹽的海風長期侵蝕的木頭臺階,他脫下上衣絞出裡面的汗水再穿上,對她說:「今天船沒有來,可能是因為什麼事故耽擱了,但願不是海難。」
這次,她異常平靜,繼續以螺旋的手法削蘋果皮:「那牙膏、麵粉和明礬怎麼辦?」
他向她走去:「要等下個星期四了,這幾天可以向鄰居借一點。」
把完整的一條蘋果皮鋪在桌面上,她說:「那壞掉的電線呢?蠟紙已經用完了,手電筒的電池也沒用了。」
「這個。」他有點難以啟齒:「等下個星期四會有人來修的。」
她並沒有咬一口蘋果,而是把它放在玻璃杯旁邊,等待緩慢的氧化:「那工作的事情也要下個星期再說,是吧。」
他點點頭:「沒錯。」
看著外面的天空,即便沒有烏雲,她還是覺得快要下雨。她也向他走去,但是在即將緊挨著,能感受到對方呼吸時停下,保持一點距離。她此刻沒有一點猶豫,因為過去的兩年她一直在猶豫:「我要跟你離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