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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屆林語堂文學創作獎─小說﹝109年﹞
佳作
作者 齊孝晨
作品名稱 前房客
作品內容

前房客

 

搬進這個頂樓加蓋的新租屋處已經一星期了,打從看房以來就滿懷的好心情,一直到今天都還持續著。

花了一星期陸續把從舊租屋處搬來的家當整理好,徵求房東同意扔了幾件看不順眼的老舊廉價家具、添購了自己喜歡的日用品之後,這裡現在已經是徹徹底底,充滿個人品味與喜好,舒適又完美的生活空間了。

在陽光下透著溫暖的百合白牆面,現在有幾個位置被懸掛了珍藏的海報,大衛‧芬奇的《鬥陣俱樂部》、今敏的《藍色恐懼》、希區考克的《驚魂記》、平克‧佛洛伊德的《月之暗面》,深色系的海報掛在潔白的牆面上特別顯眼,像白色沙灘上橫插著深色漂流枯木,在傾倒與佇立之間取得完美的平衡,既突出又自然。從窗外灑進室內的光線,偶爾在角度對的時候會染上海報的各個角落,讓那些海報中的光影像是突破平面的存在,與現實空間連結著。

    每天下班回到家,或假日有空,我會坐在沙發上看書,或者什麼也不做,單純放空欣賞牆上珍藏的海報,在加熱精油燈點上薰衣草與佛手柑精油,聽著音響播放爵士樂,夜晚喝一點白蘭地,白天沖一壺淺焙手沖咖啡,這樣的生活,這樣的空間,就讓我心滿意足。

    唯一讓人不太滿意的,大概就是那張過軟的床墊,有時候在床上一覺醒來,總會全身痠痛,但我說服自己,也許再睡一陣子就會比較習慣了。畢竟這個新家,除了床墊太軟以外,其他幾乎沒有一絲缺點。

 

    因為新家太舒適,我宅在家的時間不知不覺變多。這個新租屋處彷彿有一種讓人心情平靜的魔力,無論度過多疲倦難熬的一天,只要回到家,癱坐在沙發上,一切不愉快都能被拋諸腦後。

    這個週末,我決定在星期五下班回家的路上將儲備糧食都買齊,足不出戶度過六日。簡單的食材、一些輕盈的酒精飲料,當我提著一大袋假日生活品回到家,將袋中物品一一放入冰箱時,彷彿聽見路易‧阿姆斯壯沙啞帶笑的嗓音唱著〈What a Wonderful World〉悠悠響起。順手拎了一罐啤酒窩到沙發上,我打開音響,用音樂開啟放空的時光,低音大提琴的撥奏在背景輕快踱步、鼓刷沙沙聲溫柔如風拂過鼓面,然後是小號悠揚而俏皮的主旋律加入。

    忘記是喝完最後一口罐中的液體,還是播放到第幾首曲子的時候,我在沙發上睡著,再醒來時,音樂仍然迴盪在房間每個角落,但啤酒空罐卻不知掉到哪去了。

    我起身伸展了僵硬的身軀,讓意識清醒後,在沙發角落發現掉落的啤酒空罐。蹲下撿拾空罐,打算收拾好再沖個澡,視線正好對到了沙發的扶手與坐墊縫隙處,有一根細細的黑色髮絲卡在那。

    一手拿空罐,另一手順手將髮絲從椅縫抽出,當髮絲全根被抽出時,我發現至少有五、六十公分,比我的頭髮長上許多……是前房客留下的吧。

    凌晨四點,洗完澡吹乾頭髮,把身體重量完全拋放在床上,我以大字型的身姿,趴臥在雙人床的正中央,閉上眼睛,嗅聞到雙臂間的枕頭有淡淡柑橘調香味,不是清潔劑也不是洗髮精沐浴乳或乳液的味道,有點陌生,一時間想不起從何而來,但是很舒服的味道,伴隨睡意籠罩,我很快就進入夢鄉。

 

    閉上眼睛,在黑暗中,看見什麼?

    在黑暗中,我看見幾何形的光暈,中心是褐中帶紅的白色,發散出去,邊緣有著青色與黃色的印子,淺淺深深,在忽近忽遠間跳動,有時候縱使睜開眼睛,那些光暈還是會持續存在,有時候只有閉上眼才看得見。黑暗中的光暈在最接近的時候,邊緣泛青色印子像幾縷線條流下,我伸出手居然可以撥觸到,柔軟的觸感就像在撫摸一頭柔順的長髮,接著,我聽見一聲輕輕的嘆息,像情人的私語在耳邊淡淡拂過。

 

    我睜開雙眼,亮金色的陽光已經灑滿整個房間,但第一個感受到的不是視覺的明亮,而是劇烈的頭痛,彷彿被人以萬鈞之力重壓進一片沙漠,沉重、乾燥的感覺脹滿後頸、延伸至眼窟、充斥整個頭部。細密的砂礫塞滿頭骨內全部縫隙,從耳道、眼角蔓延流出。忍不住啐出一聲哀號,我在意識迷糊之間連摸帶爬掙扎碰到床頭櫃的抽屜邊角,想拿取放在櫃中常備的止痛藥,但拉扯了幾下,卻發現櫃子完全打不開。

    仔細看了兩眼自己手伸去的方向,才發現自己身在床的左側,靠近牆角的那一邊,痛苦地翻動身軀,讓自己來到床的右側,打開另一邊的床頭櫃,順利拿出抽屜第二層的止痛藥,一口氣吞了兩顆,不夠濕潤的唾液勉強讓藥丸從舌根嚥入喉中,苦麻的藥味在嘴中擴散。我張著眼睛但什麼也看不見似的仰躺在床上,費勁把注意力集中到舌頭嚐到苦味上,想藉此忽略要命的頭痛,等待止痛藥效發散的救贖。

    不知過了多久,我揉著還有些微脹痛未散去的太陽穴,在床上坐起身,突然注意到床邊靠牆那側的床頭櫃。

    我伸手拉了拉床頭櫃,再次確認了櫃子上鎖的事實。

    床的左右兩邊各有一個床頭櫃,左邊那個是鎖上的。在這個悠閒的假日早上,我突然對這個打從搬進新家就一直沒打開過的床頭櫃感到好奇,本來不在意,現在卻無法克制地想像起櫃子裡究竟收藏了什麼。

    興致勃勃地google了櫃子開鎖的方法,驚喜地用迴紋針打開鎖,懷著開箱的愉悅心情打開抽屜想一探究竟,第一層,抽屜是空的,第二層,也是空的,滿懷期待的心情頓時有些失落。

    不抱期待地拉動最底層,卻發現打開時感受到一股阻力,無法順利拉開。我增加力道拉開抽屜,最底層抽屜終於沉沉地開了一個縫,卻又有什麼在阻擋似地無法順利全開,再更用力拉了一下,抽屜還是卡著,同時,一聲微弱沙啞、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低沉聲調,一句淡淡的、聽起來像是「I LOVE YOU」的聲音從抽屜內傳出。

    我嚇了一跳,迅速把手從床頭櫃拉把上拿開,盯著已開的縫隙,縫隙中幽暗無比,完全看不清楚黑暗中有什麼東西存在或者不存在。

    略帶猶豫地再次伸出手、拉動抽屜,仍然感受到抽屜彷彿卡到什麼,或者有什麼東西在內部抵抗著,打不開抽屜的同時,低沉沙啞的「I LOVE YOU」伴隨傳出。

    我豁出去,不顧一切地加快速度使勁開闔著抽屜,像魔咒般的句子伴隨開闔的動作不斷重複,每一次關上抽屜再拉開,聲音就越來越響亮。關上抽屜時的「磅」聲、拉開抽屜的「I LOVE YOU」,兩種聲音不斷交錯響起,原本因為藥效淡去的頭痛彷彿也隨之再發作,突然,「嘩」一聲,加大力道一舉把抽屜拉出,甚至整個櫃體脫離軌道滑出來。我終於把抽屜完整打開了。

    喘著氣,我像是剛做完一百個伏地挺身,全身虛脫、手臂痠軟,心跳也快地驚人,幾口大氣起伏之後,我才定睛看向被整個拉出來的抽屜──是一個紅色的兔子玩偶,剛好會卡住抽屜的大小,好整以暇地躺在抽屜中,塑膠製的眼睛黑白分明,直直地與我眼神對視。

    看著兔子玩偶,我動手戳了一下它的身體,毫無意外,一聲「I LOVE YOU」從包裹著填充棉的玩偶軀殼內部沉沉發出。回想剛才的激動,我頓時放鬆失笑。

    把兔子玩偶拿起,將脫軌而出的抽屜安裝回床頭櫃,帶著玩偶坐到沙發上端詳。兔子玩偶有著一身鮮紅色的柔軟絨毛,長長的兔耳朵垂到身體一半處,眼睛是有點廉價的塑膠貼片,黑眼珠會在眼白空間內上下滾動,穿著一件牛仔吊帶褲,胸口有個愛心型的格子紋花布,按下這個愛心型花布,兔子就會發出「I LOVE YOU」的聲音。我把玩偶翻過身,發現在它背部吊帶褲內夾著一張淡卡其色牛皮硬紙板材質的方形小卡,抽出小卡,卡片簡單在中心空白處寫了一句「生日快樂」。生日快樂的左上方是致「怡君:」,右下角則有日期與署名「2019.2.14. 豪」。

    這是一份被遺忘沒帶走的禮物,還是刻意遺留不帶走的禮物?

    我思考了一下,決定先把玩偶放回床頭櫃內。

    依照過往的租屋搬家經驗,會留在舊住處的東西,不是忘了就是不要了,總而言之,對於要搬家的人而言都不重要了,通常丟了也不會怎樣,房東更不會在意,也許完全不知道這東西的存在。但是……多看了玩偶兩眼,再戳一下玩偶,聽它發出那聲沙啞的「I LOVE YOU」。就讓它待在原本的地方吧。

    兔子玩偶的大小跟床頭櫃最底層、最大的那格抽屜實在太切合,兔子滿滿地塞進抽屜,如同櫃子剛打開時,黑白分明的眼睛直愣愣地與我四目相對,我呆了半秒,把它轉過身,以背面向上的姿勢擺放,觸碰到它的身體時,「I LOVE YOU」又幽幽發出。

    那聲I LOVE YOU,在我關上抽屜的瞬間,都還像耳蟲一樣,在腦海揮之不去。

    揉了揉太陽穴,一陣脹痛又隱隱發作,決定再躺回床上睡一覺。以大字型趴倒在床中央,我抱住枕頭,將臉埋入柔軟的布料中,希望這次一覺醒來,頭痛會隨之消失。

 

    眼睛閉上之後,黑暗中閃爍著如銀河般帶狀的光斑。我在黑暗中不斷往下墜,無力感從手指縫隙流竄而過,我什麼都看不見、聽不見、張口欲喊叫,也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感受到自己不斷往下掉落。

 

    砰。先聽到落地的聲音,我才感受到地板的堅硬,與背脊撞到的疼痛。一覺醒來,發現自己不知怎麼睡的,居然睡到摔落床鋪。

    昏黃的夕陽從落地窗灑入,坐在靠牆邊的床畔地板上,我似乎睡掉了大半個白天。一直以來,我都是習慣睡在雙人床中央的人,而且睡覺時也不太會翻身,自從搬進這個新租屋處,有時候發現自己醒來總是會滾到床左側,彷彿右側是不屬於我的空間。明明習慣趴睡,卻不自覺地總是會翻身成左側睡。呆呆的看向空蕩的床鋪,在金色的夕陽光線下,雙人床的右側,床單與被褥皺褶零散成優美的藝術品,像探戈的結束動作,舞者糾纏凝固的身體線條。

    抓著床緣勉力爬起,睡前隨手放在床頭櫃上的方形小卡卻被我掃落,飄到床底縫隙。無奈看著床縫隙,我試圖伸手尋找,但手指可觸及的,只有灰塵。

    摸摸鼻子,我認命準備搬動雙人床,想尋找掉到床下的小卡。雙手抓住床緣,往上方朝自己微微抬起,卻發現整張床板自動浮起,原來房東給的床是掀床,直到此刻我才發現。

    打開的掀床內沒收納太多東西,只有看起來像是裝床單或被單之類的大型塑膠套,可能是前房客或房東留下的,和一個小小的紙盒。我好奇拿起紙盒查看,發現應該是裝香水的包裝盒,白底、盒子二分之一處有著山水畫般的淡灰色水墨暈開的紋路,在盒子中段,有著檸檬黃色的印刷體寫著法文「LE JARDIN DE MONSIEUR LI」,中文直譯是李先生的花園,一款愛馬仕的香水。手上的重量顯示這是一只空盒,但我還是反射性地打開紙盒,查看盒內。

    兩個信封被摺了幾摺,塞在紙盒中。將信封抽出攤開,一個信封是貼有郵票、被蓋了郵戳、信封封口處被割開,看起來是別人寄來的信;另一個信封,雖然寫上了收件人名、地址,但沒有貼郵票,信封也沒封口。我拿著紙盒與信封,下意識聞了聞,通常香水包裝盒,多多少少會沾到一點香水的餘味,不知道這盒子在床內擺了多久,香水的味道還若有似無淡淡殘存著,有茉莉與麝香的味道,像池塘邊的茉莉花叢,略帶潮溼、飄散著幽微的花香。

    將掀起的床闔上,坐在床沿打開那封貼了郵票的信,我讀起那封看起來充滿摺痕、被打開又摺起無數次、白底紅線信紙有點點泛黃痕跡的信。

    信中提到一個夢,一個男人在夢中長了翅膀,載著他的家人在天上飛,飛過城市、飛過鄉村,飛著飛著,翅膀越來越沉重,但他還是努力飛著,一直飛到覺得好累,覺得再也飛不動。

    這封信的字跡,開頭剛健雄挺,寫到後段,越來越潦草無力,像信中描述的夢境一樣,疲憊而欲振乏力。但寫到「保重身體,有空回來坐坐」幾個信末收尾語時,又恢復那一筆一劃都全神貫注、小心勾勒的穩健筆跡,像是花上千萬心思,才寫出的字句。

    另一封信,收件地址和貼了郵票、蓋了郵戳的信寄件地址相同,但還未貼上郵票、將信封緘,信封質感也比較新,像是要寄但未寄出的回信。

    米色底,棕色淺印橫條紋的信紙上,娟秀的字跡,看起來跟前房客當初留在書桌抽屜,記錄了垃圾車時間的便條紙上字跡相同,也許這封信是前房客所寫的。

 

親愛的爺爺:

你好嗎?

我最近常常想起你。

記得有一次去看你,你坐在窗前聽著收音機,說,奶奶走了之後,世界就變了。那時還太年輕,好像理解你的意思,卻沒有真正懂得你的感受。

最近,那些曾經視為理所當然的存在也都一一離我而去,我

 

    句子斷在一個「我」字,這封信就沒有寫下去了,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沒有完成,也沒有寄出。

    在讀信的過程中,天色不知不覺變得昏暗,路燈也已亮起,原本沒有開燈的室內,雖然因為路燈光線而看得見環境,但也已經不適合閱讀。將信紙收回信封,起身開燈,房間燈光的設計第一段是較暗的黃光、第二段是較亮的白光,室內完全亮起的前一瞬間,在落地窗上,偏黃的光線中,我似乎看見自己投射在窗面上的倒影,是一個黑色長髮的身影。但在室內亮起後,落地窗鏡面清楚可見,我是我原本的樣子。走到落地窗前,靠近玻璃,透過鏡面反射、看出窗外,剛入夜的城市,對面棟建築住戶有的已經亮起燈,有的逐漸亮起燈。斜對面六樓的住戶坐在客廳看著電視,有小孩在奔跑嬉鬧。另一斜對面五樓的住戶,正將一盤菜端上桌,在溫暖的餐桌吊燈下,一家人圍桌晚餐。

    將落地窗的窗簾拉上,我才想起今天原本要悠閒度過的假日計畫,因為頭痛和居家尋寶完全被耽擱,整天也都還未曾進食。

    踱步至冰箱前,拿出昨晚買的菜,打算簡單煮個湯麵、加點青菜、打個蛋,就這樣解決一餐。要打開麵條包裝的時候,卻發現怎麼都撕不開。想起書桌右邊抽屜內,似乎有把前房客留下的小剪刀,帶著麵條走到書桌旁,拿出小剪刀,剪開麵條包裝,正想順手把小剪刀收回抽屜時,我突然注意到木製書桌邊角,有幾道被刻劃出的線條,細細的,三條豎線加上一條橫線為一組,在抽屜邊劃有四組又兩條豎線,好像在記錄著什麼。我拿起小剪刀,在刻劃出的線條上比對了一下,發現這刻痕應該就是用小剪刀劃出的。木製書桌上的刻痕,不知道代表什麼意義,我下意識以拇指摩挲著,原本放眼望去寬敞的租屋空間,以為前房客退租的時候收拾地徹底,沒想到在這些小角落,留下這麼多生活痕跡。

 

    哧溜哧溜吃著湯麵,同時看著攤在桌面上,前房客留下的兩封信。

    我拿起信仔細研究。有郵戳的那封信,收件人寫著「李怡君」,這大概是台灣女性撞名率最高的名字之一,收件地址不是這裡,推測這封信是在別處收到,帶過來的,信封陳舊,信內落款日期也已經是六年以前,也許這封信跟著收信人到過很多不同地方。寄件人是「李文雄」……也是個很常見的名字。收件人和寄件人都姓「李」,對照另外一封沒寫完的信,信首稱謂「爺爺」,這位李怡君如果就是前房客本人,那李文雄大概就是爺爺的名字吧。

    李文雄的寄件地址,同時也是另外一封信的收件地址,和這個租屋處所在同一區,我好奇google了一下,發現那個地址,離這裡不過步行十多分鐘的距離。

    從信封中抽出信紙再次閱讀,「曾經視為理所當然的存在都一一離去」,我突然想起原本鎖在床頭櫃,會說I LOVE YOU的兔子玩偶,那是失戀分手,被遺棄在此的前任情人禮物吧。

    那麼書桌的小小刻痕,是否也跟一段戀情的逝去有關?

    我坐在餐桌前遙望著書桌的方向,想像一位黑色長髮女子,坐在書桌邊,眼眶泛紅,顫抖著用小剪刀在角落刻劃著痕跡,彷彿每劃下一刀,就可以減少一分對過去的依戀。劃到第十八道刻痕時,她抬起頭幽幽與我四目相對。

    我恍然回神,突然對自己的認真妄想感到可笑。把兩封信掃至餐桌角落,剩下的夜晚,我回歸原本悠閒的假日計畫,在沙發上挑了一部無腦電影,放空觀看,也許太無腦,近乎無聊,不知道在電影的哪個段落,我就在沙發上睡著。

 

    我睡在床上,原本躺在床中央,但一個緩緩的翻身,我來到床的右側,側身面向左睡,一位黑色長髮女子出現在我面前,與我面對面側躺著,她緊閉的雙眸睫毛纖長,穿著一件棗紅色睡衣,呼吸間散發淡淡柑橘與茉莉調和的香氣。我在睜開眼睛時發現她,緩緩伸出手想觸碰她的臉,碰到她之前,她就醒了,睜眼看我的同時,眼淚從她眼中滑落。

 

    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以彆扭的姿勢蜷曲睡在沙發上,肩頸痠痛無比,頭也隱隱作痛,睡前看的電影早已播完,螢幕定格在Netflix的熱門影集介紹畫面,看了看時間,凌晨三點半。為了舒緩緊繃的身體,我起身走至擺放精油台的矮櫃,選了柑橘與橙花精油,滴入水中,點燃蠟燭,讓水溫緩慢加熱,調和柑橘與橙花的清新甜味在空氣中擴散,我深深呼吸,感受精油的香氣進入肺部、疏通淤塞的腦袋。柑橘香調的味道,我突然想起曾經在床上聞到類似的味道,但不是我的精油。

    到餐桌旁拿起兩封信,湊近鼻端嗅聞,從香水盒沾染上的茉莉與麝香味,雖然很淡,卻實實在在薰染進紙張的纖維深處,信封飄散出夏天雨後的花園,潮濕但清爽的味道。隨手google了一下,Le Jardin de Monsieur Li那支香水,主調就是柑橘花香調,前味是金橘、中味是茉莉和薄荷、後味是麝香……之前聞到的,也許就是這支香水的前味。

    放眼整個房間,每一個角落,我突然感覺前房客,那位黑色長髮的女子,好像還生活在這裡,沒有離開。我看過她的名字、摸過她的頭髮、聞過她的香水味,辨識出她的字跡……我突然很想知道,她是不是一如我想像中的模樣。

 

    凌晨四點的時候,顧不上時間禮儀,我傳了訊息向房東打聽前房客的消息,問她究竟什麼時候搬走的、為什麼搬走,有一些前房客留在這裡的東西,能不能給我聯絡方式,讓我把東西還她。我就那樣守著手機,一直等到早上八點,才得到房東回覆:在我入住前一個月,前房客說是換工作要搬到別的地方,所以約滿退租,不方便把聯絡方式給我,但可以幫我轉達要還東西的訊息。

    看著房東冷漠客套的回覆,我原本放空的大腦忽然有個想法一閃而逝。打開google map,昨晚查過的信上地址,就在附近,從街口便利商店對面的巷弄進去,再走一小段路就會到了達。

    著魔似的,我奔出家門,順著google map的指引,來到信上的地址所在。

    那是個奇妙的場域。蜿蜒的小巷中,原本大樓與公寓林立的城市,過了一個彎,卻突兀長著一排透天厝在巷子內,那排房子都是兩層樓建築,老舊的二丁掛與洗石子牆面,牆頭裝飾著鏤空的洗石子花磚,華麗但油漆斑駁鏽蝕的花窗,整排透天厝最邊間旁是一小塊空地,種植著小白菜、地瓜葉等常見食用蔬菜,彷彿離開公寓與大樓構築成的城市,到了人人都以獨棟樓房為居住主流的故鄉。這排透天厝被夾在七八九十層樓高的華廈與大樓之間,天空被遮蔽,刺眼的陽光無法直射,一陣風吹過,陰涼的空氣帶著些許黴味,飄盪在巷子中。

    對照門牌,空地隔壁第二間就是信上的地址,看起來深鎖的大門,積著厚厚灰塵,門口的信箱疊滿廣告傳單、信件,感覺很久沒有人在家了。我站在紅色鐵門前,透過門縫、透過牆頭花磚空隙,不斷張望屋內。陰暗的室內,緊閉的門窗,所有跡象都顯示這棟房子目前沒有人在,我想要證明什麼似的,翻看了一下被塞滿而且明顯遍布風吹日曬雨淋痕跡的信箱。在一疊房屋收購廣告、里民活動宣傳單底下,我發現一封平信,信封上是熟悉的前房客字跡,正想拿起仔細查看,隔壁傳出有人開門走出的聲音,一時心虛緊張,我順手把信摺塞入口袋。

    一位老太婆從隔壁走出,見我在門前徘徊,略帶戒備地問我,「要找誰嗎?」在我還支吾不知如何應對的時候,老太婆就先冒出「隔壁老頭子死兩三年了,走的時候一個親人都沒有,還是我聞到臭味,報警才發現。留這棟房子也沒人繼承,已經被政府收去管理了,別再想做這生意了。」大概是把我當作想開發賣屋業務的房仲,看信箱堆積的找賣房廣告傳單,也許之前有不少房仲上門過。

    「我只是路過,覺得難得在這裡有這種房子。」於是我順著老太婆的意思,扯了一個跟房子有關的謊。

    「我們只是被留下來了而已。」老太婆不太客氣地丟了一句話,就走向旁邊的空地澆水整地,沒有要繼續搭理我的意思。

    看了眼塵封的老房子,我手插口袋,捏了捏口袋中的信,緩步往回家的方向走去。

    回到家,空氣中還瀰漫著幾小時前點的精油香味,我走到沙發前,將身體摔到沙發上,整個人橫臥在椅座內,放鬆四肢。從口袋拿出被摺得有點嚴重的信,我其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把信偷回來。

    信封上的郵戳日期是一個多月前,我忍不住小心翼翼撕開信封,想著偷看完就黏回去、把信放回李文雄積灰塵的信箱。這封信的信紙和留在租屋處沒寫完的信,是相同的。米色底,棕色淺印橫條紋,娟秀的字跡在橫紋線距間整齊排列。

 

親愛的爺爺:

如同你孤獨地離去,我也將孤獨地活著。

我很害怕會從此忘記你,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需要我的人,而我也將從此被遺忘。

2020.2.14. 怡君

 

    那天晚上,我趁著夜色把黏回原狀的信塞回李文雄的信箱。

    在散步回租屋處的路上,過斑馬線時,我與一個黑色長髮的女子錯身而過,在我們最接近的時候,我聞到從她身上飄來的味道,柑橘香調,揉合薄荷與茉莉的淡雅香氣,像青草地開著小白花的朦朧夢境。我轉身想喚住那位女子,但在聲音來到喉頭時,就哽住了。看著那位女子背影遠去,我搖了搖頭,為自己的荒謬失笑。

    如果她就是前房客,那又如何?

    不,也許我只是想告訴她,即使我們都孤獨地活著,在我的記憶中,她存在了,我不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