繩子
1、
我在衛生間拴了一小根繩子,吊在巨大的熱水器上,我踩在馬桶蓋上,扯著繩子的力度。嘟嘟小心翼翼撞開洗手間的門,將頭擠了進來,只是這一次我沒有像以往一樣,坐在坐便器上大便,我正踩在坐便器的蓋子上,嘗試將自己吊在那根繩子上。
這是我失業的第二十三天,我寫了一部二十萬字的小說,只有十個人在看,我羞於在作者留言裡求留言和點讚,更不敢索要推薦,我不知道那十個人在用怎樣的心情看著那部冗長又無趣的作品,但是我累了,我決定放棄。很多人都說貓是很有靈氣的動物,當我執著驅趕嘟嘟,以讓我的死亡顯得體面一些的時候,牠一直看著我,沒有叫,只是靜靜抬著頭。
我最終敗在牠那雙天真無辜的大眼睛之下,我走下我的神臺,走到廚房,為牠打了最後一個罐頭,我看著牠沒心沒肺享受美食,為自己點了一支煙,便坐在陽臺的椅子上,看著窗外的雲、被風吹起的樹枝,時不時飛過的鳥。這是我來這個城市的第十年,也是一事無成的十年,我的房子越租越小,東西卻越來越多,每一次搬家我就像是一隻蝸牛,背著巨大的殼,四處遷徙。不,我連蝸牛都不如,我只是一隻蛞蝓,因為就連那個殼都不是我的。
電話鈴聲響起,遠的像是另一個世界的聲音,我趿拉著拖鞋走到滿是垃圾的客廳,從眾多看過一半就沒有再去看的書中,找到只剩下一格電的手機。
“你來照顧我媽媽吧。”
電話那邊的烏頭如此說。
烏頭是我在上上個公司的同事,那是我待最久的一家公司,老闆是個很風趣的人,每個月發給我們不菲的工資,讓我們寫我們想寫的故事,我們交給他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他都說好,他說他喜歡年輕人的天馬行空,卻忽略了年輕人的懶惰,我們每週拿出一個小時的時間就可以完成一個月的工作,其他的時間我們拿著他給的工資,做著我們自己想做的事情。以至於他和我們說他破產了的時候,我們都以為那是玩笑,然而那一次,就連烏頭都說,這次是真的。
之後我經歷了兩家公司,再也沒有遇見過那麼好的老板,我被那個風趣的男人養出了一身的毛病,而這些毛病的後遺症就是讓我越發懶惰、脾氣暴躁、頻繁失業。
我本能地覺得烏頭也是在開玩笑,我把電話掛掉,看著面前白板上寫下的遺言,一共有五條,幫我還債的就占了三條,最後一條是要如何安置嘟嘟,我寫明一週最少要餵嘟嘟一次罐頭,我看看吃飽喝足正在我腳下舔毛的貓,突然覺得,為什麼我死了還要框架牠的生活,我將所有的遺言擦去,改成一條:對牠好,不然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烏頭第二通電話是五分鐘之後打來,只響了一聲,我去拿手機的時候,他發來的短信正彈出來。
“我媽媽病了,醫生說需要人二十四小時照顧,但是她說請護工太費錢。”
我拿著手機,覺得這消息來得莫名其妙,我已經很久沒那麼生氣,生氣到想罵人,然而電話撥出去手機卻黑屏了,連罵人都沒辦法罵,我終於在壓抑了二十多天之後,第一次在房間裡嚎啕大哭起來。
2、
我之前見過烏頭的媽媽,那是個很開朗,會把自己打扮的像是個十八歲少女的中年阿姨,我對她最為記憶猶新的是,她第一次來公司找烏頭的時候,背了一個LV花紋的小跨包,但是包上巨大的配飾卻是Gucci的,她絲毫不覺得她那個小包承載了太多它所不能承受的重量。她將那個雜牌包背的比愛馬仕的喜馬拉雅還霸氣。
所以我無法將絕症和那樣的人聯繫在一起,我更怕進入醫院,目睹更多的死亡之後,我會先烏頭媽媽一步,推開窗戶跳下去,畢竟我不是第一次那樣想了,我之所以沒有那樣乾脆,是因為跳樓太難看了,摔得滿地,還要人打掃,一不小心還會被拍下來發到網上,雖然很可能那時候的我已經面目全非,但是如果有人從我的紋身認出那就是我怎麼辦。說到底,還是我不敢,我想要死,卻沒有勇氣,我佩服那些乾脆利落結束自己生命的人,亦或者他們在死前,如我一般糾結。
我失業之後,欠了烏頭幾個月的房租,就連嘟嘟的貓糧都是他定期郵寄過來,對烏頭恩情,我無以為報,只能答應他去為他媽媽做臨終關懷。
我再次見那個本該躺在病榻上的女人是在菜市場裡的服裝店,我擠過清晨的人流,終於在一個通通一百塊的攤位中找到了她。我聽著她和人殺價,不敢上前,怯生生站在門口,直至店主問我要買什麼,烏頭媽媽才回過頭,她看著我的藤原浩T恤和白色球鞋指責我穿的像什麼,然後拿來一件花襯衣要我試穿。她則站在鏡子前反覆看著身上那件勉強才能包裹住她所有肉的改良旗袍。
我在更衣間裡坐立難安,我看著手裡的花襯衣,像是抱著一個燙手的山芋,我想摔下襯衣就這麼離開,回家路上痛痛快快罵烏頭一場,然後用那根脆弱的小繩子徹底結束自己失敗又無趣的一生,然而我的那些想法都沒來得及實現,就被烏頭媽媽從更衣間裡拉了出來,她看著穿著花襯衫像極了大媽的我,竟然不吝惜的讚美我,真好看,終於像個女孩子了。
烏頭家在一個老小區的三樓,烏頭的媽媽中年喪夫,之後便帶著獨子一起生活。就像很多長大的男孩子,會變得越來越不擅長和母親交流一樣,烏頭成年之後就從家裡搬了出來,烏頭媽媽獨居在那套比烏頭年齡還老的房子裡,房子有兩個房間,她固執地住在背陰那間,而朝陽面積更大的,她堅持留給烏頭作為新房。
我心底譏諷烏頭根本不可能有女朋友,表面卻扯著笑臉,祝願烏頭媽媽可以早有一個賢惠的兒媳,實現三年抱兩的心願。烏頭媽媽大笑的聲音,迴盪在整棟樓裡面,魔音穿腦,振聾發聵。我不知道要怎麼照顧一個看上去比我還健康的絕症病人,我一度覺得烏頭在騙我,後來我才知道,烏頭不僅騙了我,還騙了他媽,他告訴我,他媽媽得了絕症。但是他卻告訴他媽媽,她日漸消瘦是減肥藥起了效果,她便血是在排毒。我一度覺得烏頭媽媽不會那麼傻,她一定早就知道她身體的變化,她如此開心快樂,也都是演給烏頭看的。後來我才知道,烏頭媽媽真的不知道自己病的那麼重,畢竟誰在生活正好,正開心,正等待著媳婦進門,兒孫滿堂的時候,會懷疑自己得了絕症,沒有人願意,可它就那麼來了。
那一刻,我覺得諷刺極了,三十歲不到的我在家裡掛了一根繩子,時時刻刻想著結束這沒有意義的人生,然而想要快快樂樂活下去的烏頭媽媽,卻即將走到人生的終點。
3、
我忘記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失眠的,每天無論多晚睡覺,五點鐘都會睜開眼,我並不是自願醒過來,而是被焦慮、不安促使著爬起來,我每天站在鏡子前刷牙的時候,都會問自己,你為什麼如此庸庸碌碌,自殺吧,人間不值得。為了讓自己不再墮落下去,我找了大師的作息,每天堅持坐在電腦前寫夠六千字,我強迫自己完成那些任務,然後漸漸開始厭惡這僅剩的愛好。
我去公園接去跳舞的烏頭媽媽回家的時候,她問我喜歡什麼,我說喜歡寫作,目前以此為生,她問我會不會背《木蘭辭》。我說我忘記了,她說你會什麼,我說,我給你背《將進酒》吧。
就這樣,我們在那條滿是夕陽餘暉的路上,並肩前行的時候,我用被煙燻沙啞的嗓音為烏頭的媽媽念著: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那是我最喜歡的一首太白的詩,我覺得那詩太漂亮了,我彷彿能通過那首詩穿越回千年前的大唐,彷彿能看到他真的讓人把所有的東西都拿去換酒,我覺得那才是真正的開心,然而我卻從未有過那樣的開心。
烏頭媽媽就像挖到寶的孩子家長一樣,在我背完一首詩之後,又讓我背另一首,我給她背誦余光中《尋李白》,樹敵如林,世人皆欲殺,肝硬化怎殺得死你,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餘下的三分嘯成劍氣,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
烏頭媽媽說,這個不好。我較真問她這個怎麼不好,這是我最喜歡的現代詩,她說這個有肝硬化,背個吉利的,就像那首,烏頭爸還在的時候總在家裡念:人生就像一場戲,因為有緣才相聚。相扶到老不容易,是否更該去珍惜。為了小事發脾氣,回頭想想又何必?別人生氣我不氣,氣出病來無人替。
烏頭媽媽念著那我不知道名字的打油詩,我突然很想笑,我咋摸著那句別人生氣我不氣,氣出病來無人替。和烏頭媽媽相處的第三天,在我想要結束自己這一生的第三天,我因為那首詩笑了出來,我發短信告訴烏頭,你媽教我一首詩:別人生氣我不氣,氣出病來無人替,然後是三個大笑的鬼臉,我發過去竟然沒有一絲後悔,後悔我給正沉浸在悲傷中烏頭發如此不適時宜的東西。那一刻我發現,當我不在小心翼翼顧慮那些本就不用我顧慮的一切的時候,我身輕如燕,恨不得馬上就能飛起來。
烏頭媽媽小心翼翼問我,為什麼沒有攝像機的時候,我正坐在餐桌前幫她剝蒜,她中午要做豆角燜麵,要我剝蒜,說灑在麵上好吃。我已經很久沒有那麼仔細剝過蒜了,之前失敗的人生,讓我覺得吃飯這種生活上必然要經歷的神聖的事情,是在浪費時間,我希望把那些時間用在能讓我功成名就的事情上,然而我沒功成名就,卻差點連這種基本的生存本能都忘記了。我突然想起我上一次剝蒜,還是幾年前回家過年,我坐在老家的天井邊,我媽媽在一旁切排骨,她說你小學同學某某二胎今年都要念小學了,她說,你身邊就沒有合適的男孩子嗎?那時候我頭都不抬,細細把蒜和蒜皮分開,我和她說:沒有,我也不會結婚的,我這樣的人結婚,對別人是傷害。她說你不試試怎麼知道。我說,因為我看過了你的,如果我的婚姻像你一樣糟糕,我會直接跳進河裡。
那年我二十歲正中,不老不少,猶如一把行走的機關槍,我不斷掃射著那些我以為在傷害我的人,我看著他們被我打敗,享受著一擊必中的痛快,卻不知道之後多年,要為那一時的痛快付出怎樣的代價。
烏頭媽媽的話讓我想起,為了讓我來陪她陪的合理,我和烏頭曾經熬夜寫了一個劇本,我的人設是一個來採風的編劇,我因為要寫一個講述中年女人和她日漸疏遠的兒子的故事,才來烏頭家採風的,顯然烏頭媽媽不知道什麼是採風,但我卻恍然明白了,為什麼我初見烏頭媽媽的時候,她買了旗袍,買了長褲,穿著新的運動服去跳廣場舞,她在等她的鏡頭,但是鏡頭遲遲不來。
我本來要跟烏頭媽媽解釋我的職業,這職業不需要攝影機,只需要一個本子和一支筆就夠了,然而我發現我連這些東西都沒帶,所以我決定將這場戲演下去。為此我找烏頭借攝影機,我去他機房的時候,發現他還在偷偷剪那部老片子,我和烏頭正是在那部片子中認識的,那是我們人生最風光的時候,他已經開始掌鏡當導演,而我被尊為編劇老師,然而那時的風光猶如曇花一現,匆匆凋零,那部被我們寄予厚望的作品,至今還未播出,或許永遠也不會播出了。
我帶著烏頭價值不菲的攝像機回了家,烏頭媽媽以前所未有的端莊姿態坐客廳裡,對著我忘了開機的機器自我介紹:大家好,我叫烏金枝,今年五十八歲,我是從市公交公司退休的,我的業餘愛好是,不好,重來重來。那天,我看著渾身散著紅光,穿的亮得扎眼旗袍的烏頭媽媽,我第一次覺得什麼絕望,什麼渺茫,都是狗屁,你瞧她這一生如此平凡,不是也照樣開心。
4、
我在連開機和關機都分不清的時候,開始拍攝起了烏頭媽媽的日常,她每天早上五點半起床,去公園遛彎,七點鐘回家吃早點,她不愛看書,除了跳廣場舞,最大的愛好就是守在電視前,看每晚五點播出的養生節目,她會把茄子和芹菜一起榨成汁,然後放一枚生雞蛋,一口喝下去,她說那個抗癌。
烏頭媽媽用各種偏方讓自己變得更健康,卻不知道癌症已經如大樹的枝丫擴散到她全身的細胞裡,我不知道那杯奇異的果汁是否真的能殺死癌症,但是看她開開心心喝下去的時候,我竟也期盼著那是可以起死回生的神藥,
隨著我和烏頭媽媽的日漸熟悉,她開始時不時問我對烏頭的印象如何,問我喜歡什麼男孩子,她不斷引導我和烏頭在一起。我差點忽略烏頭媽媽話裡的重點。回過神才和她說,烏頭不是我的男朋友,我們也不合適,她說出處一處,互相了解一下,沒准就能合適了呢?我被她勸解的哭笑不得,我和烏頭認識七年了,我們再相處下去的結果只能是分道揚鑣了。可是面對已經開始變得虛弱的烏頭媽媽,我沒有亮出的我的利刺,我突然明白了什麼叫感同身受,明白什麼叫善意的謊言。我和她說:好好好,我會試著和烏頭在一起。
我一度覺得烏頭媽媽的話有毒,她勸我想開,我真的想開了,她撮合我和烏頭在一起不久,烏頭就分手了。我再見那個將近兩百斤的胖子的時候,他趴在我懷裡哭的泣不成聲,他說他終於明白了什麼叫做人生不易,三十歲和相戀九年的男友分手,被他拋下,孤獨活了十幾年的母親身患絕症,一直自詡是少年的他,突然成了一個要擔負太多重擔的中年,烏頭說太累了,真的太累了。
我看著那樣的烏頭,想到了不久之前的自己,我那時候一定比他還頹廢,比他還覺得自己沒用,我甚至已經把不想活下去這句話,付諸到了行動中。我的衛生間至今還掛著那根小繩子,但是想死,想要結束,想要解脫,那些東西,不知何時悄悄從我心底溜走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睜開眼睛盼望去死的決心,變成了去見烏頭媽媽的好奇,我所有的情緒病,中二病和焦慮,在面對烏頭媽媽的時候,不攻自破,蕩然無存。所以在陪著失戀的烏頭在樓下吸煙的時候,我如過來人一般拍打著烏頭的肩膀,說:“搬回來和你媽媽生活一段時間吧,你會變得很輕鬆,很快樂。”
也是烏頭決定搬回來住的晚上,我告訴他,他媽媽一點都不寂寞,她有很多朋友,還有一個男友,對方是烏頭媽媽退休前公交公司的司機,只是他們卻是在烏頭媽媽退休之後認識的,那是個雨天,烏頭媽媽因為撿了錢包去總站歸還,最後幾站車上只剩他們兩個人,木訥的師傅不知道怎麼了,突然在貼滿司機不能和乘客說話的駕駛室裡,說起了話,他說:“我之前見過你,你是跟著7路的,你們車隊隊長是老王,副班長是蔣中和,我都認識了。”
那個開場有些神經質,烏頭的媽媽卻問這個奇怪的司機,那你知道我是誰嗎?
“你是烏金枝。”
梵谷在給提奧的信中寫到:我帶著我的熱情,我的冷漠,我的狂暴,我的溫和,以及對愛情毫無理由的相信,走得上氣不接下氣。我結結巴巴的對他說,你叫什麼名字。從你叫什麼名字開始,後來,有了一切。”
烏頭媽媽生病之後,司機叔叔並沒離開,儘管他知道,他和烏頭媽媽沒有後來那一切,他仍舊時不時就會來烏頭家,為烏頭媽媽送來甲魚,和熬了整隻的雞湯。他會拿著一本本養生指南上門,告訴烏頭媽媽,每天早上吃一粒花生,不斷咀嚼直至出現白色的漿水,然後吃下去,會比仙丹還管用。他還會帶著烏頭媽媽去練氣功,打太極,我曾不止一次看著他們用力撞擊著樓下的龍爪槐,好像只要力氣夠大,那棵樹終究會倒下,他們也會因此戰勝病魔。然而烏頭的媽媽並沒等來病癒,她在那年秋天結束的時候,做了一場很大的手術,她被截取了一部分的小腸,我離開烏頭家的時候,她還和我說切掉了反而舒服了,大便的時候也沒有血了。
如果說烏頭媽媽在那之前堅決不相信自己得了絕症,但是那場手術讓她動搖了,她開始期盼下一場手術,烏頭被他媽媽搞得神經質,他和他媽媽大吵,要她安靜點。烏頭媽媽第一次像個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樣,要烏頭走。而烏頭真的離開了,後來是叔叔找到了烏頭,比烏頭更加了解他媽媽的叔叔說,他媽媽之所以沒辦法安靜,是因為她害怕了,她覺得醫生只會給還有救的人做手術,她期盼的不是手術,而是她還有救。
5、
我就是在那時候離開烏頭的家,一個導演找我改劇本,說是馬上就能拍,一集三萬,如果項目順利的話,我的生活將會有很大的改善,如果是以前,我會毫不猶豫答應,但是這一次我卻遲疑了,我和對方說我要考慮一下,我手頭的工作還沒結束,對方很急切的問我,要什麼時候結束,是呀要什麼時候結束呢,要烏頭的媽媽走到生命的盡頭的時候吧。我最終接受了那份工作,因為我需要養活自己,我也需要重新融入這個世界,烏頭因此辭職回家,開始和病重的母親一起生活。
烏頭鏡頭下的他媽媽,比我鏡頭下的有質感多了,雖然病魔侵襲,讓她早已沒了往日的風采,但是她依舊很堅強很快樂,她在病重的時候依舊堅持自己去廁所,儘管每次來來回回幾步路,要耗上大家幾個小時。她拼命想要在床上也保持應有的體面,可是病毒的擴散讓她連體面也做不到。
而在家的日子,烏頭每天除了做飯餵貓,就是剪片子,剪他媽媽的故事,重新的相處,讓他想為他的媽媽,這個他熟悉又陌生的人留下點什麼。
烏頭媽媽連床都不能下,是那年初冬的事情,烏頭因此要為她處理大便和清理尿墊,烏頭说最初兩個人都很尷尬,時間久了兩個人就都習慣了,癌症的擴散讓烏頭媽媽思緒混亂,她忘記害羞,記憶力也變得很差,經常把烏頭認作他爸爸。但是每次烏頭問起她記不記得我,她都會說記得,說雯雯剝蒜很認真,會背詩,還說她要我和烏頭交朋友的時候,我還答應考慮看看。我看著手機裡烏頭發來的消息,突然在會議室笑出聲來。來開會的導演、製片和七八個編劇向我投來質疑的目光,我連忙低頭道歉,然後回到我的角落裡。我已經在這個劇組待過整個秋天了,我寫了不知道多少劇本,卻依舊會被挑出各種各樣的毛病,雖然很反感,但我還是試著像烏頭媽媽說的那樣,將我那些倔強的枝丫砍掉,努力蜷縮到他們覺得對的縫隙裡,可是即便如此,我還是被淘汰了,帶著用三個月的時間換回的一筆定金離開了。
我再次接到烏頭媽媽的電話,是在沒有暖氣的租屋裡,我以為我要春天才會回來,所以連暖氣費都沒交,我的房子裡什麼都沒有,唯獨吊在熱水器上的繩子還掛在那裡,似乎它一直在等待我回去。就在我再次感到絕望,要將手伸出去的時候,我的電話再次響起,半年前讓我結束這一切的是烏頭,半年後的這個深冬,則是烏頭媽媽。
我從城南打車到城北,一路馬不停蹄跑到烏頭的家,救護車已經離開了,我跌跌撞撞跑上樓,推開虛掩的房門,那個我待了三個月的家裡,從烏頭媽媽房間吊瓶裡流出的液體,順著不平的地磚縫隙,一點點和從烏頭房間流出來的血在客廳裡匯聚到一起。
是的,烏頭自殺了,在陪伴絕症母親三個月之後,無法面對這一切的他選擇了自殺,然而在將死之時,他卻害怕了,他拚命在臥室裡叫媽媽,烏頭媽媽真來了。在那之前,她已經無法下床,就連吃飯都很困難,她卻摸索著爬到了烏頭的房間,為他做了急救,並且在從急救人員口中知道,把烏頭攙扶下樓,能節省急救時間的時候,拖著病軀將一百六十斤的兒子背到了樓下。
6、
我再見烏頭媽媽,她坐在醫院的長廊上,身影猶如無數次,她做手術的時候,烏頭等待她一樣。我走過去的時候,她說你來了,就好像我們不是已經很久沒見,而是昨天才見過一樣。她說你去看看烏頭吧,告訴他活著,人死了就什麼都沒了,你也一樣。那一瞬間,我覺得看似什麼都不懂的烏頭媽媽,其實比誰都明白。她知道我也活在苦悶中,所以在我面前一直表現的那樣堅強,那一刻,她拉著我的手雖然是冷的,我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暖意。
我去病房和烏頭見面,他的傷口不深,但是失血過多,他見到我就哭了,他說他後悔,他沒辦法面對他媽媽要走的事情,他唾棄自己為什麼能在之前那麼冷漠的對待這件事兒,為什麼要找一個毫不相關的人照顧他媽。我說烏頭你別傻了,我們都明白,你那時候找我,就是怕,如果是你去照顧,你媽媽或許連現在都挺不到,她不會豁達且快樂的度過餘下這段時光。
我緊緊抱住烏頭,我和他說,不要自責,你沒有錯。
那個清晨,在這個城市還是一片漆黑的時候,我們帶著烏頭媽媽回家。路上,車窗外下起了那年的第一場冬雪,烏頭看著雪和他媽媽說:“媽,你還記得我十四歲那年的冬天嗎?那時候也下了這麼一場大雪,很多同學都因為雪太大請假了,你卻堅持送我去學校,可是晚上放學,你卻沒來接我,我自己徒步回家的路上看到了好多紙錢,那時候不知道為什麼,看到第一張,我就開始哭,直至走到家門口,你和我說,烏頭你爸去世了,所以從今往後你得長大了。媽,你知道嗎?從那時候開始,我就決定努力學習,讓你過上好日子,可是我努力到三十歲,才發現,我可能注定是個平凡的人,我可能永遠都不會成功,所以媽,我們就這麼平平淡淡的,好好過日子,好不好?”
烏頭一邊說著一邊哭著,可是那個黎明將來的清晨,寂靜的車廂裡,卻沒人回答他,那個上車的時候還問我冷不冷,說我瘦了,一路都在拉著我的手的女人,靜靜地在這個落著春雪的夜裡,睡著了,她再也沒有醒過來。
終
我最終沒有和烏頭走到一起,我們兩個都覺得,朋友才是最適合我們的關係,我在那年春節即將到來之前退掉了在這城市的租屋,把一切都掛在網上賣掉,賣的最貴的是那根塑料繩,我把它命名為差點帶走一代大師的東西,然後開了很高的價格,我當那是一場玩笑,最終拍下那東西的人卻為我留言:好好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