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
外祖母八十歲壽辰的時候,宣言要從家裡逃走。
她沒有特別指定要去哪裡,只是說越遠越好,最好是連海岸線都難以追及的地方。
上一次她嘗試這個行動,還是十年前她過七十歲生日。那次很熱鬧,她還帶上了我那個國小三年級的弟弟,為避免留下行跡證據被家人掌握追擊,外祖母決定不搭乘公共交通,而是駕駛她的二手VOLVO MK。
說是二手,到底通過多少新舊交易流轉經過多少雙人手,年份久遠已不可考。鏽跡留下的斑痕水草一樣包圍車身,白色油漆表面也像老人牙齒一般泛著油膩黃光。面對著這頭陳腐的鐵皮巨獸,我們只能選擇相信外祖母幾十年駕齡背後識途老馬一般的肉身經驗,以及貼在擋風玻璃上,似乎是安全檢驗證明但因顏色發黃早已不可辨識的一紙文書。整台車彷彿颱風前夕發作關節炎的老人,一路上引擎聲震天,車架瘋狂抖動,聲響規格賽過遠處的松山機場。行駛時間越長聲勢愈烈,為了掩飾這種抖動聲所帶來的不安氣氛,外祖母奇蹟般打開了居然還能使用的車內音響,開始循環播放她喜愛的古典音樂——後來我才知道那首曲子是瓦格納的《女武神騎行》,當時我只覺得氣勢豪壯,樂聲子彈一樣貫穿後座上弟弟的遊戲機音效。藉著破碎後視鏡,我看見弟弟赤忱而新奇的圓白臉龐——他並沒有因為無法完全享受遊戲而感到不滿,畢竟這是他功課堆積的暑假裡的唯一一次出遊的機會。山和海顛簸著,在他的眼鏡片上紛至沓來,好像在投放電影。一時間我非常羨慕他這種懵懂無知的快樂。
坐在副駕駛座上的我則被委託其他任務,公路上車流往來,無數巨大廂式貨車隔著玻璃同我們擦身而過,每當有車輛想要超車,我就要對外祖母大聲喊: 「有車過來了!」(一定要大聲,外祖母耳背。)這樣她就不會輕易變道,讓我們幾個人一起登上民視新聞的交通事故頭條。雖然我很懷疑她這輛車除了簡單向前驅馳之外,到底還能不能夠轉彎急停。
外祖母不會響應我的呼喊,她一直筆直目視著前方。也許她只是希望有個聲音來提醒她:她現在有人陪伴著。
我想她大概是害怕路上太孤單。一路上蔥綠的濃蔭裡群聚著數不清的墳頭,墳頭不遠處簇擁著色彩喧嘩的神廟,神廟接觸草木,草木圍攏墳群,大家緊緊相連,擁抱、站立、揮手,朝向彼此也朝向我們,也許都是害怕太孤單。
下午三四點我們來到了基隆,馳名的漁市場還沒有開張,家家戶戶的捲簾門合住,只單點一盞淺紅色的燈籠。霧氣籠罩,海水的潮腥濕氣飄蕩,而我們沒有見到一條魚。也許這裡到處都是魚的幽靈吧,也許我們正在巨鯨腹腔之內行走,這也是為什麼我們腳下的道路如此濕滑。
我們穿過市場,來到有許多浮船的碼頭,每艘船周身都圍繞著許多排圓形玻璃燈,玻璃燈泡亮晶晶的密佈在一起,好像日本料理店門口用來作裝飾的連串紙球一樣。每當海面上有風吹過來的時候,燈泡交相碰撞,燈的光芒與遠處水面上的日影相連接,波紋流轉,光與光無限擴大,外祖母站立其間,她的頭髮、臉龐與全部身體,都在光線照射下變得越來越透明。有那麼一刻,我與弟弟覺得她似乎馬上就要浮空上升,被遙遠雲層背後飛來的UFO接走。
而外祖母並沒有仰頭去看天空,她在看水面的浮船——只要揀選其中一條,她的逃亡又可以再次繼續。我的緊張感就此鬆懈下來,我和弟弟都知道,待到登船入海,再往下就是她一個人的旅程了,我和弟弟這次突如其來的的遠行,終於可以在這裡告一段落。
我和弟弟可能在這裡就此站立住,發表一些多謝關愛的親情感言,可能還會對外祖母說一聲:「要寄明信片回來哦!」,祝她從此一路乘風,縱橫四海,然後我們擁抱、站立、揮手,目送她的身影在水天相連接的地方消失掉。
可是弟弟突然哭起來,說天怎麼黑了。
明明天空中的太陽還未沉落,晚霞朝我們發散出刺眼的光。
回去的路上外祖母一路無話,正如她來時一樣。只是這一次,車內不再有《女武神騎行》的樂聲了,我們的女武神坐在後座上。沿路之上山的陰影垮塌下來,從四面圍攏住她。
從漁港回到飯店並沒有花很久時間。壽宴上大人們恢復鬆弛的面貌,領口雪白而筆挺的侍應生在各種顏色的菜餚之間穿行。外祖母正坐在遠離我們的主位上,朝著每個人擁抱、站立、揮手,笑迎著十八桌客人酒杯相碰、玻璃勢要碎裂的聲音。
如果你在這個時候閉上眼睛靜聽,宴席的廳堂裡,此時也有許多掛滿了玻璃燈泡的星船在航行。
三十六歲,他本不應當再碰火藥。
七歲起開始接觸硫磺,毛髮盡落,雙手蒼白,迥異於長年收他做學徒的回回工匠。那些匠人的手背,無論酸粉怎樣侵蝕,永遠鐵鏽般灰黑。回回人與中原漢人不同,男子高眉深目,三餐只吃牛羊。他們多自不花剌來,不生產耕織,單畜牛馬,事手藝。多年前三百回回匠人為成吉思汗所虜,被迫跟隨帝國遠征,憑藉他們的火器,撒馬爾罕西面數城得以輕取。當時有記載,爆炸時刻聲響有如雷鳴,威力震穿鐵甲,城牆守軍瞬間爆裂。皇帝的獎勵是將他們派往東方,三百匠人流落漢地,交錯雜居,連綴成一點星河。
有星河的地方自然有光,匠人割捨了武器,將火器用在劇場裡。小小一碟乾粉,在戲台上可以驅策傀儡,升起樓台,在煙霧之中調遣森林、移動群山,甚至模擬天穹的景象。在那青色煙幕勾連形成的森林裡,他看見了珊瑚紅的野花,寶冠色的太陽,還有無數顆刀鞘寶石般閃爍的星星。
他來到舞台背後,掀開七層金線勾邊的深紅色帷幕,找到帳中正在吸水煙的回回老人。
他對老人說,我想學。
那一年他五歲,是第一次進到劇場。
如果是其他時代的漢家子弟,這時早已坐在學堂中朗誦四書,往後十年以功名為要義,考科舉,做大官,經世濟民,聲聞鄉里。
而元帝國的宮廷裡不用漢人,沒有科舉。
他又說,看過他們的表演之後,除了待在劇場,他想不到一生之中其餘要做的事。
老人微笑,六歲時說的話,誰也做不出保障。老人姑且留下眼前的漢人男孩,領著他認識了硝石、皂角和松香。男孩和他們一起,同樣每日吃牛羊。在劇場裡,他總能見識到流動的光景,配樂時演奏用的龍笛和蕭鼓,彩色綾羅織成的帷幔,鯉魚形狀的香爐。世界每一天都以全新的面貌在朝他展開。
七年以後的一天,煙幕在觀眾眼前散去後,傀儡沒有按時升起。
老人派他去檢查引線和雷管。他來到巨大傀儡的陰影之下,發現其中藏著一個人。他學著回回老人的話,用西方的語言朝著裡面大聲呼喊。空洞的傀儡之內傳來迴聲,有微風吹向他的臉。
一個和他同樣年紀的女孩從中爬出來,她身穿大紅皮袍,雙眼在帽子的流蘇之下閃爍。她站起身來的時候,全身的流蘇隨之擺盪,遠遠看過去就好像周身環繞著星星。
他認得這是蒙古人服裝。
女孩不懂漢語,漢蒙語言並不相通,但這並不妨害他們兩個人的交往。每晚演出結束時,他們都無聲並立在露天的劇場之中,紅色紙片花雨一樣落在他們身上,周圍到處是連綿的掌聲。各色的焰火在他們身前跳躍不停,遙映著頭頂之上的群星。
十五歲時他對回回老人說,除了劇場,他現在有別的地方想去。
老人微笑,替他理好行李。
第二天晚上,女孩沒有來。
第三天、第五天、第十天也沒有來。
老人低下頭。這很正常,帝國之間不同族不通嫁娶,兩個人想要一起生活,就得追逐太陽,西到帝國之鞭也未能及的地方了。而帝國的疆域空前廣大,路上層層關卡,西行又談何容易。
第十一天的時候他出門去尋找,回來時兩眼通紅,全身都是灰燼。
老人看了一眼理好的行囊,不知道他現在還能往何處去。
男孩的五官收攏,聲音落入腹中,淺紅色的淚水在臉上奔流。
老人聽見他在說,我要走,我要去天上。
他說了一遍又一遍。
我要去天上。
星星,在他們的頭頂之上盤旋,遍照大地之上所有的墓穴和高牆,朝它們一視同仁地發著光。
我夢見自己在做夢。
我夢見自己在無光的海底沉潛,而我竟可以呼吸。漆黑的天穹隱隱顫動,沒有一顆星星。
水面之上傳來外祖母的聲音,不要,不要再是女孩子了。
黑暗的海面正在痙攣,巨大的機器轟鳴聲響愈來愈近,勢要傾覆這個天與海的世界。天空發出悲鳴的聲音,讓我一度以為自己是魚腹之中的皮諾丘——而皮諾丘絕不會願意來交換我的處境。就好像鯨魚要噴水一樣,水中忽起了一陣很大的波濤,和適才的水浪相撞擊,迴旋形成渦流,將要淹沒我的口鼻。
我呻吟著掙起來,發現自己身在一個廁所氣味的暗室裡。廁所裡沒有燈光,水盆裡的水不停在響。房間內的四壁震顫,就好像外祖母逃跑時所駕駛的老車一樣。污穢與汗水在黑暗中無聲動搖,藉著尚未被塵埃徹底封禁的門縫,我看見年輕的外祖母,她的身體在陌生的胸膛上起落。
陌生的胸膛高山深谷一樣蜿蜒。高山與深谷不斷變化,隆起之處落下又高懸,起降的速度不斷加快,最終群山都升騰起來,朝著外祖母的身軀完全覆壓下去。
等到群山響動完全消散的時候,我聽見外祖母嘔吐、哭泣和掩面的聲音,她的嘔吐聲響那樣大,一時間讓我以為她馬上就要瀝出靈魂。
從顛倒的字句裡面,我聽見她在說:不要是女孩子,千萬不要是女孩子。
順著她說話的方向,我看見她那扇還未遭到磨蝕的鏡面,映出那雙她年輕的、就像後來媽媽一樣的悲傷的眼睛。
從那雙眼睛的最深處,再次掀起風暴般的渦流。渦流又帶來那種令我窒息的感覺,我發現自己再次回到了巨大的機器轟鳴聲中,只是這一次我能夠用眼睛看見這台機器了。
我還能用眼睛看見這台機器與雪白的病房的瓷磚牆,而牆面上映不出我的影子。
我年輕的母親躺在床上,祖母立在她手邊,而她已經不再年輕了。
你見過獅子和老虎的衰老嗎?
指爪磨滅,斑紋毛皮變得黯淡,身型縮水成普通的家貓?
外祖母就是這樣瞬間失去全部力量,飛速衰老下去的。
醫生把一個不銹鋼盤交給她,不銹鋼盤裡裝著紅色的、濕呼呼的、好像一團馬桶血的東西。
哐當一聲那個東西搖晃了一下,露出小孩子空洞的、沒有眼睛的面龐。
我一下子認出來那是我自己。
這下你滿意了?
我的母親,那片曾經差點要完全孕育我的海洋,朝著外祖母發出了絕望的悲鳴聲。有那麼一段時間我覺得她好像在笑。
外祖母端著盤子裡的我,冷靜地,美術課石膏像一樣站立起來。她朝著母親,擁抱、站定、揮手,旋即打開婦產科病房的門,穿過走廊,穿過一百種女人哭泣的聲音。當她走出病院時,她望見整座建築燈火通明,彷彿一個燃燒的鳥籠。
她發足疾走,頭髮和裙裾飛揚,野火一樣在黑夜裡蔓延,她端著我奔跑,沿著鐵橋鐵軌,一直跑到晨星漸露的曠野,群星在日色之中蒸騰,盡照她的屈辱與罪孽,還有不甘心。蟲鳥的啼叫令她驚醒,使她像年輕時一樣滿身遍歷酸麻的痙攣。她開始堅信,只要走得足夠快,她就可以把這些痛苦的秘辛般的震顫統統甩到身後,而屆時將不再有囚籠。
那一年她四十歲,從那一年起她開始慣於這樣行走,在杳無人跡的黑夜裡她收拾好一切,悄無聲息地出門遠行,然而總是會被子女飛速追回。
即使如此,外祖母五十歲的時候,她仍然在行走。她跪在外祖父的新墳之前,假如此時腿腳折斷,她仍會用滿是污泥的手掌爬出墓園,哪怕跪坐在地上一路向前跂著,也絕不回頭一顧。
外祖母六十歲的時候,她仍然在行走。城市建起了捷運,列車切割開地底黑暗,金屬色光流在我們腳下蜿蜒。早高峰時刻的移動使她逐漸感覺喘不上氣,她走著走著便彎下腰,屈身在車廂的地上蹲伏,站客的腿與腿之間沉落下一道道陰影,烙印在她的臉上。
她仍然在行走,她仍然想要逃離。
外祖母七十歲了,她仍然想要逃離。
外祖母八十歲了,她仍然想要逃離。
她仍然想要逃離,而面對她的請求,我那個看不見的弟弟張國俊,所能回應她的只有沉默。
孔雀石,雄黃膽,硃砂粒。
多虧了它們,他才能在劇場之內看到彩色的動物形焰火,還有喧騰的樹木和森林。
天上的星星有沒有這麼多顏色?
他時常這麼問自己。
他想像過自己起飛時的景象。在浪濤飛揚的峭壁之上,背靠著桑柏的陰影,前對著銀色的月亮,雲層貫穿臉孔,星光舒展在眼前,失去一切遮蔽。這個時候他可能雙眼被光芒刺瞎,可能全身墜落下去,但是哪怕僅有那麼一秒鐘,他也想要去接近星星和月亮。
敖登薩日拉,星星和月亮,他從她那裡學到的為數不多的蒙語。
蒙古人相信創世時大地之上都是洪水,是神女騎著馬踏遍每一片水面,才有了可以耕作和放牧的土地。而馬蹄之下飛濺起的每一滴水花,都變成了天空中的星星。
每當他們兩個人一齊仰頭望向星空的時候,他總在想,既然所有的敖登薩日拉都源自他們的腳下,那麼在它們之上想必也會有能讓人居住的沃土。在那裡不會有盤踞的虎豹,也不會有馬蹄和槍砲聲音。星光從來都是那樣和平正直,在那裡自然也不會有帝國殘暴的王法。任何人都可以和任何人在一起,任何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來生活。
劇場第一次在工作日公開休業,他準備好了一畝地的作物種子和兩倍於平時演出量的火藥,他把所有東西和自己一起捆在椅子上,眼下就差點燃引線了。
他把這項工作交給老人。
老人跟隨他來到海浪喧騰的峭壁旁,顫抖著雙手點燃了火苗。
火光中他朝老人笑了笑,感謝他十年來供給自己的好吃好喝。
就在他將要離地的那一瞬間,他看見老人的臉上浸滿了眼淚。在他開始擔心淚水是否會熄滅火焰時,巨大力量將他從地表之上拋擲出去,震動勢道之勁疾,讓人甚至無法睜開眼。灼熱的風從四面朝他湧來,點燃了他的衣服和頭髮,比受焚燒更加令他痛苦的是他比預想中更早就開始下墜。沒有接近群星,甚至沒有穿越雲層,他大概只倉促飛行了不到一半的路程,就開始以更快的速度回落向大地。
蒼鷹和燕雀的鳴叫遠離了他,他仍然在燃燒。
松濤和針林的響聲包裹住他,他仍然在燃燒。
一時間他超脫了自己的痛苦,開始在心中冷笑,沒想到帝國力量如此強勁,除了大地之上的東西南北,觸角居然還能伸向高空。
他最終落進一個湖。當路過的船家將他撈起時,他的衣料全部燒光,遍體肌膚基本都變成焦炭。酸辣而苦鹹的熱氣從他的喉管裡冒出來,水手們都大驚,他竟然還沒有死。
有人把水送到他嘴裡,液體所及之處皆盡飛揚起激流,逆肺腑而上,經喉管,過唇齒,發出陣陣爆響。爆響之中他聽見流蘇擺蕩的聲音,空中所有星辰的光都朝他傾瀉下來,其中最亮最大的一顆星星,在用她的聲音對他說,我等你。
儘管外祖母發出了逃逸宣告,我們最終還是回到了雪白的病房。
她縮在被單下抱怨護工送來的水裡有苦味。杯中水微弱顫抖著,走勢如同顯示屏上的心電圖。
弟弟坐在床邊,始終沒有抬眼,手肘放在膝上,膝蓋上放著城市地圖。他像往常一樣十指在空中飛速左右來回敲擊,彷彿在打一部並不存在的電玩。
自從他失去視力以來,他大概有十年沒有再碰過遊戲。如果他在那台空氣電玩機上始終玩的是同一款遊戲,十年的堅持應該早就使他登上世界排名第一的寶座。冠軍獎杯就是再給他下一個十年,使他能夠持續在麻木感的籠罩之中安心扮演另外一個虛擬機小人。
而外祖母在給他讀故事書。弟弟已經二十歲了,而她仍以為他三年級。
她好像在說一個被人們稱作萬戶的人,點燃煙花把自己送上天去。
和原本故事裡有所不同的是,她說萬戶點火完全是為了她,這樣他在空中留下的光點,就會變成接應她的信標。
每當外祖母再次重複講述時,弟弟的雙手就會開始飛快移動。正當我試圖通過他手指的運動軌跡判斷出他所遊玩的遊戲類型時,我突然聽見自己不由自主地哼出了一個音。
一圈圈的音樂從我的嘴中釋放出來,這時我才發現自己對他十幾年如一日的注視,使我在潛移默化中學會了鋼琴,他手指觸碰的地方從來都不是什麼遊戲機的鍵位,而是鋼琴鍵盤上A0至C8的每一個音。我根據他指尖所觸之處哼唱出每個音符,當第一段完整的旋律結束時我們每個人都不約而同地流下了眼淚。歌曲,是瓦格納的《女武神騎行》,十年前那台老車裡播放的《女武神騎行》。
只有我們能聽到的歌聲充滿了病房,我看見弟弟的手指觸及地圖表面,碰到我們所在的新生南路,碰到迪化街,碰到天文館。街道在他的手指所及之處變得模糊而紛呈,浮泛起銀白色的光,就好像月亮,好像浮船周身的玻璃燈泡一樣。一時間所有燈泡相碰,就好像冰河解凍綻開裂紋,明亮的一層層鱗浪般的光,無比清晰地在我們的眼前延展開來。從一圈圈的明光裡,我認出最亮的那一條路線,記載著多年以前外祖母從這間病院的首次出逃。
於是我們違背了醫生的所有醫囑,打開所有門窗,只為讓所有光都流進來。外祖母的身體彷彿在光浪之上浮沉。我們丟下她跑出病院,朝著那條明亮線路不斷前驅。
只屬於我們自己的逃亡開始了,而這一次沒有人會再阻攔我們。
舊劇院裡流傳著這樣的傳說,每當大雷雨的夜晚,原先在這裡的老回回的鬼魂,會在舞台上顯靈。這個流言存在多年,年份久遠已不可考,劇院遭查禁也已是很久以前的事。帝國刊行新的法規,禁止聚眾裝扮,演出自然也被叫停。紅白事也不能鳴鑼擊鼓,漢人們聚在一起分享人生的重大時刻,所能做的唯有擁抱、站定、揮手而已。他們不被允許發出聲音,只能靜靜流淚和哭泣。
即使如此一群姓徐姓朱的年輕人還是來了。在一個中元節的雨夜,他們把馬拴在廢棄劇場門口,攤開油紙,搭起營火,圍坐在一起靜聽著雷聲。
這時他走出來,說腳下都是硫磺,不能點火。
他本可以繼續沉默,但他不想有人同他一樣被焚燒。
有人想用回回語同他交談,姓朱的年輕人打斷說,你不是老回回,我知道你是誰,你是南城陶氏,俊美第三子成道。
他笑,我現在的樣子,已經和俊美沒有關係了。
他說話的時候半邊身體在陰影中,另一邊皮膚在月光下糾結翻湧,彷彿是凝固的火焰。
年輕人說,老回回在你升空失敗十天後就死了,死前嘔出很大的結石,是長年憂積所致。
他忽然感覺臉上發燙,原來是有淚水從眼眶裡流出來。他想起五歲時自己染上風寒,一個人躺在草蓆上,聽著劇場盛大的掌聲強忍眼淚。昏沉中他聽見銅錢盤子摔到地上,老人朝他小步跑過來,用胳膊支撐住他的後背。老人用自己的額頭貼著他的額頭,對他小聲的一直說薩拉麥提里克。薩拉麥提里克,福壽平安。他偎著老人的肩膀,那天晚上在老人的頸窩裡安睡了一夜。平和柔軟的回憶延續三十年,使他流下了眼淚,淚水滴到他全身唯一完好的手心裡,氣熱灼燙。
他的手掌仍然很軟,七歲起開始接觸硫磺,毛髮盡落,雙手蒼白,迥異於長年收他做學徒的回回工匠。那些匠人的手背,無論酸粉怎樣侵蝕,永遠鐵鏽一樣灰黑。
而他現在全身的其餘部分,也都黑得彷彿回回匠人。
三十六歲,他本來不應當再碰火藥。
但他仍然說,我聽說過你們,你們在南方鬧出很大陣仗。
姓朱的年輕人點點頭說,我們來就是想問火藥。城門守軍嚴密,武器難以傳遞,希望藉力炸開城門。事成之後可以給閣下任何封賞,萬戶都行。
他說城門沒必要炸開,沒有人應該再陷入烈火。
他只是說請他們以天空為信,準備好引軍進城。
待到眾人撤出後,他搬出所有火藥,拿草蓆裹住全身,銀盤護住胸口。雨停了,天上卻沒有銀色的月光,地上也自然沒有浪濤飛揚的峭壁和桑柏的陰影,但他知道已經沒有時間了,於是很快點燃了引線。
三十六歲,火藥的引線他點了三十年,即使如此,直到這次點燃,他仍然會想要閉上雙眼。可是一顆格外明亮的火花吸引了他,他循著火光看去,劇院中道道光簾朝他展開,金黃的銀白的如光焰花一般次第開放,條縷紋路相勾連,讓他回想起五歲時初進劇場,連續翻開七層繡金帷幕來到老人帳中。劇場中陳舊的紅珊瑚、綠翡翠和巨型傀儡,在耀眼的火光中恢復生機,舞台上一切彷彿都沉潛水底,頭頂星星彷彿縷縷行行的魚群。他感覺自己的身體正在朝著水面不斷向上升去,經歷了十幾年間幾十次的失敗,他已經習慣了這種被腳下拋擲的感覺,他仰起臉,徑自朝最亮的星星飛去。
爆炸發生時所有帝國守軍都在第一時間趕向了劇場,於是那群年輕人很輕易地進入城門,佔據了整座城市。年輕人得勝回到劇場裡時全都大驚,不愧是回回人的火器,那個人已被炸得粉碎,屍骨都未曾留下。他們只好露出悵恨惋惜的表情,將他的名字寫在光榮名單裡,追封他莫須有的萬戶。
沒有人知道他點燃引線的手法有多麼熟練,熟練到當他在升空時就已經超越了光的速度,這使得他的行跡無法用肉眼覺察,人體自然會在爆炸中消失得無影無踪。所以他們當然也不知道,這一次他終於成功飛躍了雲層,來到了那顆最亮的星星面前。巨大的明亮之中他看見了一個人影,根據那個影子的姿態,他判斷出她已經在光芒中獨自漂浮數十年。於是他學著回回老人的話,用西方的語言朝著對面大聲呼喊。
雖然宇宙間萬籟俱寂,他仍然聽見了流蘇擺蕩的聲音。
在爆炸的熱力將要把他完全吞噬之時,他感覺有微風吹向他的臉。
我們可以為他作見證。因為當弟弟沿著鐵橋鐵軌,走近曠野從地下挖出被外祖母草草埋葬的我時,我們在天津四和織女星之間,看見了他那場爆炸經過八百年時間終於抵達了地球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