雇鄉獨白
1
奶奶病入膏肓後,我回到了老家,不過我沒有去看她,心裡也沒有太大波動。
回老家的途中,我想起曾經有句俗語,「有的人,面相嚇人,有的人,眼神嚇人,有的人,聲音嚇人。」我三樣全佔了,這才能幹回替人討債的老本行。
第一單生意就不小,雇主給了我訂金後,我立馬把我抵押給別人的SUV贖回了,不過我沒想到,老家的城市規劃變化太大,開著車的我已經不認識路了。
奶奶在病房躺著,她早就意識模糊混沌,按照和我爸一起唱過卡拉OK的醫院李主任的說法,現在的奶奶,除了能在冥冥中感受痛苦,她活著再不能幹什麼了,不能言語,不認識眼前人,不知道日子過到了哪一天。
所以奶奶也不會知道,我的雇主給我提的那個附加條件,如果那個人不肯把錢吐出來,就讓我約那個人到郊外的土雞館吃飯,然後弄死他。善後的事,雇主說他會安排人處理。如果弄死,這單生意的金額,再翻十倍。
我可能需要弄死的那個人,曾經是奶奶的學生。很多年以前,奶奶背著爺爺,暗地裡和她的這個學生搞在一起,不聲不響,竟然相戀了三年。
傳聞都說,我爸可能是奶奶學生的種。
奶奶沒有接觸過我的內心,長輩與孫輩之間,總隔著一條大河,她不知道我的內心是多麼冷血。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那個人不肯還錢,我會毫不留情拿刀子去扎他,捅他。
「捅你屋娘。」我們老家罵人都是這樣罵的。這句話同樣扎根在我心裡,估計我到時候也會情不自禁地說出來。
2
兩年前,我也回過一次老家,是參加我爸的葬禮,那次我對所有親戚都罵了「捅你屋娘」。我對著我爸的棺材默默流淚了兩個鐘頭,心裡五味雜陳,自從我25歲後,我和他就不再有過多的交流,可這次依然不禁流淚,甚至我都不知道這些苦鹹的液體到底從何而來。
參加葬禮之前,我去看了一趟奶奶,也是從那時候開始,她的身體逐漸出現一些不可調和的毛病。聽人說,她老是從醫院逃出來,因為她覺得醫院住院太燒錢了。我去看望她的那會兒,正是她從醫院逃出來的其中一次,她躲在大女兒經營的雜貨店裡,怕被其他兒女知道她的又一次出逃,也怕讓我爸知道。嗯,她還不知道我爸被人一槍崩了的事。
我買了一些水果給奶奶,她握著我的手,誇我懂事了,詢問的語氣,像是很關心我的工作情況,期間她一直打嗝,衰老的氣味從嘴裡不斷湧出,源自她腫脹的腹部。我放學回來的堂弟看到我,都沒認出我來,奶奶把他叫到跟前,一個勁地誇我,說我現在又懂事又有出息,讓堂弟向我學習,還指著店外停在路邊的一台車,告訴堂弟那是我的,有四個輪子。
我知道,堂弟一句也沒聽進去,他把玩著奶奶腫脹的腹部,不時雙手用力向下摁壓,奶奶被他折騰地叫苦不迭。
我不會管教小孩,只能匆匆告辭。開車離開時,我看了一眼雜貨店內仍在微笑目送我的奶奶,我也還以微笑,準備去城市另一邊,參加她兒子的葬禮。
汽車發動後,我一時間精神沒集中,不知道是在想沒能見上最後一面的棺材裡的父親,還是奶奶越發腫脹的腹部,總而言之我分心了,汽車外傳來一聲響動,我撞到了街邊的另一台車。
我轉頭與店裡的奶奶對視,只見她面色瞬間凝固,嘴裡罵道,「捅你屋娘」。我頓時錯愕,方向盤再次打錯,汽車往另一邊猛然前進,將一個騎摩托車的男人,撞飛幾米遠。
後來送那個男人去醫院檢查並不嚴重,可當時我卻慌了,因為我看到奶奶的嘴形一直在重複著幾個字,「蠢東西,真是個蠢東西……」
3
兩年後,這次我再回到老家,從前共事的那些朋友早就不見蹤影,一開始我以為他們是躲著我,後來才知道他們是犯事後被抓進去了。這讓我感到一切熟悉的事物中,好像總有某種陌生,比如我的雇主,他身上就散發著這種矛盾的氣息。「你不說話盯著人看的樣子,真他媽像條狗。」這是雇主對我的評價,也是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我沒法找從前的朋友討生活,幾乎無處投靠。賦閒幾日後,我收到一封信。說是信,其實是快遞信件。寄件地址是木材廠家屬區,一個久違的地方。上個世紀,爺爺奶奶曾經住在離那裡10里路的山裡,但在我記憶中,沒有哪個親戚和朋友與木材廠有關係。而且,那裡現在還有人住嗎?這是我心中的疑問。
信中提到,讓我前往木材廠家屬區見一個人,有一份工作介紹給我,此外沒有提到更多。
我按約定時間到達,來到家屬區內一家破舊的房間,見到了一個男人。確切的說,是一個男人的背影。他倚窗而立,光線從他那邊照射過來,我逆光,什麼也看不清。
我覺得他背對著人講話很沒有禮貌,對他說,我還不知道你是誰,生意是這樣談的嗎?
他沒有任何反應。
半晌後,他說,你不說話盯著人看的樣子,真他媽像條狗。窗戶是碎裂的,陳舊的玻璃表面被糊上一層反光的塗層,我只能看見一個不成形狀的影子代表著他,印在表面,他卻似乎能通過那一處破碎,窺見我的面貌。
他說,我不是罵你的意思,只是覺得你有點嚇人。你還是沒變,面相很嚇人,眼神很嚇人,聲音,也很嚇人。我知道你最近想找點事做,我手裡剛好有個活,很簡單,是你的老本行,你幹起來肯定得心應手。東西就在桌上,你留意一下。
他平和的語氣中,帶有一絲魄力,生生將我的目光推至眼前這張桌子上。
桌面積灰厚重,表面是一層玻璃,玻璃下壓著一張照片,似乎已經放置多年。照片中是一個戴著墨鏡的男人,經過辨認,我認出了他,在心裡深深知曉,他與我那將死的奶奶之間的關係,還有與我的關係。
他說,就是他,王聞章,欠了我不少錢,我覺得你應該有辦法幫我把錢要回來。
這就是我與雇主的第一次見面。
4
我一直稱呼王聞章為王老師,但他不是我的老師,只是教過我爸而已,我上學時,他已經退休了。至今為止,我僅見過他一面,是我爸的葬禮上,在那之前,他的名字一直在我生活中出現,也在我心中縈繞。我記得奶奶有張與他的合影,藏在衣櫃的最底層,我偷看過無數遍,似乎已經默認了與他的關係。
直到葬禮上與他相見,我才意識到,眼前的這個滄桑普通的老人,和我絕沒有半點關係。他語氣中有一絲殷切,卻被我完全忽略。那天他問我接下來打算怎麼辦。我很禮貌的尊稱他為王老師,然後告訴他,不怎麼辦,接下來回去上班。
回憶這些時,我正從菜市場走出來,手上拎著一個小鐵籠,裡頭是兩條不大不小的菜花蛇。牠們在籠中碰撞著,動作剛猛。我心想,牠們可別把力氣用完了。
我給王聞章打電話,他不認識我的號碼,問是誰,我說,我是吳東,王老師,您應該記得。
他沒有說話。
我繼續說,您這兩年欠了不少債吧,有人怕您忘了,讓我來提醒一下。
他說,吳東,你回來了?怎麼沒見你去醫院陪你奶奶,她這幾個月情況很不好。
我說,我先來看您吧,順手給您帶了點禮物。
王聞章的家,我還是第一次來。聽說他幾十年單身至今,今日一見,果真和別的普通家庭不一樣,整間房子陳設整齊,家具擺放規矩,但我卻感覺這個地方,沒有一樣東西是完整的。同時,這種殘缺,彷彿才是事物的真貌。
自從進門後,他就在等我開口說話,我環顧一遍他的屋子,把左手提著的東西放在桌上,掀開布蓋,一個裝著蛇的鐵籠,他瞬間被嚇得退後兩步,見他張嘴想說些什麼,嘴裡卻只有支支吾吾。
我告訴王聞章不要驚慌,這個籠子只是帶過來請他觀賞一下,隨後我將右手的保溫盒拎到他眼前。
我說,今天請您喝蛇湯,我讓郊外土雞館的大師傅親自下廚做的。
說完,我去他的廚房裡找來碗筷湯勺,給他盛上一碗。也給自己盛上一碗。
我和他對坐,一邊喝湯一邊端詳他的面孔,確實和我死去的父親有些相似,但這與我關係不大,儘管他的名字我從小聽到大,終究也只會是故事裡的人。
我喝完一碗湯後,凝視他,他盯著自己眼前的那碗湯,一口未動。我沒有時間跟他瞎耗,今天只是來警告他的。
我一邊起身,一邊說,趁熱喝,湯涼了就不鮮了。過一陣我再來看望您。
我沒有給王聞章傳達還款的明確時間,經過這次警告,他想還錢自然會還,如果中間出現什麼情況,下次我再親自來指導他還錢的步驟,至於第三次如果還沒收到錢,當然就是約他去土雞館,讓他用生命表現誠意。雇主說了,死也要讓他死在那裡,別的地方不行。
據說我爸上中學時,爺爺奶奶沒時間管他,王聞章就主動擔起這項照顧我爸的任務,那會兒他們倆好像就經常一起去那家土雞館吃飯。
離開王聞章家後,我盡量讓自己不去想他的事,但腦子裡偏偏一直在想,為什麼他會欠這麼多錢,為什麼他從前要帶我爸去土雞館,為什麼我爸從來沒有盡到一個父親的責任,但又恰巧帶我去過幾次土雞館。這使得我們父子間的聯繫,在那間餐館裡開展,同時也在那停滯。
時間過去半個月,王聞章仍然沒有還錢,我一點也不意外,再次拎著裝蛇的籠子到了他家,從我進門後,他就變得很緊張。我坐在他的沙發上抽煙,待會兒我不用多說什麼,只需將籠子打開,讓冷血動物去和他交涉一番即可。煙即將抽完時,我注意到一個細節,他家沒有之前那麼整齊了,多了一些生活用品之類的雜物,幾件不像是男人的衣物。還有,他家玄關處擺著一雙女人的鞋。
我摁滅煙,問他,王老師,家裡來客人了?
他正要說什麼,我已經走向他的臥室,開門後,竟然看見床上躺著一個極其衰老卻很熟悉的老人,我的奶奶。
瞬間的靜默,我聽到奶奶在床上熟睡的吐息聲。這是我回老家後第一次見她,沒想到是在這裡。她的身體無比乾枯貧瘠,若不是那一絲微弱氣息,我甚至懷疑面前的只是一具屍體。
我很驚訝,奶奶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醫生不是說她已經沒有任何意識,不能言語,不認識眼前人了嗎?
我回頭,看向王老師,也看見了我帶來的那個裝蛇的籠子,卻不敢再去看熟睡中的奶奶,她似乎真的乾枯了,身體裡的血液也好像流動得挺艱難,可她依然透著長輩的威嚴和力量,我彷彿又看見兩年前那個凌厲的她。
我有種預感,如果剛才我真的把蛇放出來,讓牠們在這間屋子中游走,奶奶會直接從床上跳起來,指著我罵,「捅你屋娘,你這個蠢東西」。
5
奶奶熟睡期間,王聞章告訴我,昨天夜裡,下了一場持久的小雨,他不知為什麼失眠了,始終睡不著,他心裡知道,絕對不是因為欠帳。可除此之外,他也想不出其他原因。直到奶奶敲響了他的門。他為奶奶從醫院甦醒過來感到高興之餘,見到到奶奶身上淋了些雨,馬上將她迎進屋裡。
他們幾乎沒有對話。奶奶只對他說了一句,聞章啊,我從醫院逃出來的事,千萬別告訴他們。
奶奶口中的他們,正是她的兒女子孫們。奶奶對他們說過,醫院裡的空氣,有種讓她窒息的感覺。她已經求過他們很多次,不要再送她進醫院了。兒女們也做到了,沒有再強迫。即便如此,奶奶還是高頻率地以病危的方式拜訪醫院,然後又逃出來。
這回逃跑前,她就在醫院昏迷了很久。
王聞章說完這些,還把他之所以欠債的原因告訴了我。
他說,這兩年,你奶奶從醫院逃出來,不再躲在大女兒經營的雜貨店。因為有兩次她病情嚴重,都是大女兒把她送去醫院的。再後來,她就往我這逃,兒女們沒一個人找得到她,所以她每次去醫院的醫藥費都是我付,我心甘情願,錢花完了就去借,現在每個月的退休工資都不夠還利息的……
我不關心他到底為我奶奶付了多少醫藥費,反正雇主給了我兩個解決方案,他欠債這件事躲不了。讓我在意的是奶奶。據說奶奶在醫院昏迷不醒的時候,旁邊有一大堆監測身體數據的器械,在這裡卻什麼也沒有。如果突然出現什麼情況,估計王聞章也沒法應對。
果不其然,我們聊天的過程中,臥室突然傳來奶奶的叫聲,王聞章和我迅速來到床前,發現奶奶跌落在地板上,不斷發出哎喲的聲音,呼吸也變得急促。我詢問她哪裡不舒服,她只是瞪著兩隻無神的眼睛看著我,彷彿不認識我。她的呼吸越來越急,好像催促著時間,或是被時間催促,漸漸的,我瞧見她的瞳孔由無神變得空洞了。
王聞章打電話叫來了急救車。他說,今年以來,奶奶的眼神才變成這樣。
當奶奶躺在醫院病床上時,她的兒女們已聞訊趕來。沒有其他親戚,他們已經見怪不怪了,確實,奶奶現在進醫院如同家常便飯。這次,又昏迷了。
我爸的哥哥姐妹們,也就是我的幾位伯伯姑姑,他們討論著,奶奶正躺著的病床,是我大伯曾經躺過的,不太吉利。大伯在這張床上躺了沒幾個月就死了。
這家醫院是我們市裡最好的醫院,很多人的疾病在這裡治癒,但也有很多人死在了這裡。比如我外公,在我記事之前,他就死在這家醫院,我的爺爺也在這家醫院緊隨親家的腳步而去。後來就是我得了骨癌的大伯,他是我爸關係最好的兄弟,曾經有一次,在一個堂姐的婚禮上,他給我玩他的手機,裡面有很多色情小電影,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世界上還有這麼好看的東西,所以我對大伯很有好感。
我的家人們,至親們,就在這樣一家最好的醫院裡,前赴後繼地邁入死亡,似乎是這家醫院將親人這種關係聯繫在一起,似乎疾病在我們家族的血管裡流動,似乎冥冥中等待我的,也會如此。我看著躺在病床上的奶奶,即將又一次驗證這個命題。
7
我有段時間沒去拜訪王聞章了。他的債跑不掉,我依然會收。不過雇主上次付的訂金已經用得差不多了,我得去幫一個朋友收幾筆小錢,賺點跑路費維持生活。
忙碌了幾天,按照朋友給我的幾個地址,還剩最後一筆帳。地址在城南那一片,是我們家從鄉下搬進城市後,落腳的第一個地方,在那兒一住就是很多年。我開車去收帳的路上,原本很熟悉的城區,現在一條路都不認識了,路上幾次停車問路,才清楚目的地在哪。
途中路過奶奶住院的醫院時,剛好堵車。我徐徐開車前進,偶爾瞥一眼醫院大門,恰好看到奶奶從醫院大門走出,這是我回老家後,第一次看到她清醒時的樣子。
她有點駝背,背著一個破舊的包袱。走起路來的她,除了看上去有點可憐,你想不到她的身體已經完全被疾病腐蝕。她走到一個公交車站等車。醫院大門其他老人進出都有兒女攙扶,奶奶站在那兒,眼巴巴望著下一輛車來的方向,她少了一些虛弱,可終究看上去是孤零零的,像是要被風吹倒。旁人路過瞧見她,應該會認為她是一個被兒女拋棄的老人,不會知道她曾經賣力地生了七個。
我端詳奶奶的同時,道路已經暢通不再堵車,後面的車輛鳴笛催促,我便沒有停下,繼續前往收帳的地點。我曉得奶奶肯定又是逃出來的,我不曉得的是,這是她最後一次逃出來,也是我見她的最後一面。
順利幫收到最後一筆錢,朋友為了感謝我,請我到一個沒有聽過的小鎮泡溫泉。我剛到小鎮,手機就摔壞了,在鎮上大約待了一星期,地道的溫泉療養,令我整個人身心舒暢。
我沒有去想奶奶逃出醫院後去了哪裡,想必又是王聞章那吧,畢竟她也沒有其他選擇。
就在我享受溫泉的時候,她來到王聞章家,兩人見面時就像久別重逢,緊緊擁抱。奶奶這次留了一手,她逃出醫院時帶了大量的藥物,只要按時吃藥,她就能過正常生活。當然,這些只是她的個人看法。王聞章一看到她,就感覺她身上散發出來的虛弱和以前不太一樣,他有種預感,他們會陪伴彼此走完生命的最後一程。
沒過幾天,能夠預料到的事情就發生了,奶奶在王聞章家中再次病危,這一次病情極其嚴重,奶奶卻異常清醒。她感受到了全身心的痛楚,撕裂感由內而外,令她面部扭曲,她的咽喉也似被人掐住,窒息的感覺每分每秒都佔據她的呼吸道。
王聞章不忍心奶奶受此折騰,要送她去醫院,奶奶執意不去,他也沒有辦法。
奶奶說,我感覺到了,吳東的爺爺來接我了,我時候到了。
她嘴上說著我的名字「吳東」,卻沒有顧及到我血脈上的「爺爺」,就是她眼前這個男人。
王聞章罵起來,捅你屋娘!別亂說話,你會沒事的,我送你去醫院!
奶奶接下來說出來的話,令王聞章認識到,他這一生的執念,就此幻滅。
奶奶卻不管不顧地喊著,我不去醫院!不去!堅決不去!死都不會去!我要回老家,我要和吳東爺爺埋在一起,他來接我了,我不能死在別的地方......聞章,其實自從吳慶福在福州被人一槍打死後,這兩年我的心越來越痛,每一天活著都是煎熬,我知道你對我好,但吳慶福死了,我們的兒子死了,我們之間斷了,你知道嗎?你對我再好也沒用了,知道嗎?
她喘著粗氣說完這些話,就昏了過去。王聞章愣在原地,這兩年來,奶奶頭一次對他說這麼多話。他本以為,他會迎來那麼一天,兩人陪伴彼此走完人生,奶奶或許本該向他說上一段暮年情話。可是奶奶剛才所說的,卻令王聞章認識到,他這一生的執念,就此幻滅。
他默默地,最後一次把自己一生的愛人送進了醫院。
8
王聞章將奶奶送進醫院,他就離開了。奶奶伴隨著虛弱的氣息甦醒後,根本沒有注意到王聞章不在場,她只是在病床上使勁翻騰,大喊大叫,說要回到鄉下,要死在爺爺身邊。
我的姑姑伯伯們將她送回鄉下,久未居住的老屋滿是灰塵,稍微收拾屋子後,奶奶被置於一張簡陋的床上,只有床板,連床墊都沒有,她不再鬧了,也沒有力氣鬧了,只是躺在那張極其不舒適的床上,露出一副心滿意足的表情。
其他親戚也來了,他們搬來幾張桌子,和我的姑姑伯伯打起了麻將,一旁的奶奶大口大口的呼吸,好像每一次吸氣與呼氣都用盡了一生的氣力。而其他人,正打著麻將,名正言順的照顧奶奶。
八個小時過後,麻將不知道打了幾圈,奶奶徹底停止了艱難的呼吸。一場為期七天的葬禮,哭天嚎地。奶奶下葬時,我剛泡完溫泉回到市裡,在朋友的手機店裡修手機。
9
手機修好後,雇主來電,他問我王聞章的帳收到怎麼樣了,實在不行就把他弄死吧。我說,好,把他弄死。
這也正符合我的期待,弄死他可以得到雇主許諾的十倍傭金,何樂不為。
於是我約好王聞章到郊外的土雞館一起吃飯,那個他曾和兒子吳慶福經常去的地方,那個我爸吳慶福經常和我去的地方。這次,我要在這樣一個富有意義的地方,將這一切,做個了結。
在和王聞章通話的過程中,他語氣十分平靜,嘴裡還吃著東西,似乎是包子之類的,我知道他愛吃那東西。聽說我要約他去土雞館,他甚至有點掩飾不住的興奮。
我們就約定在當天晚上,我一走進土雞館,一個服務員便上前,對我說,王老師定了一桌,菜也點好了。她領我走進一個包廂,我坐下不久後,菜就上齊擺滿桌面。王聞章還沒來,我耐不住飢餓,邊吃邊等他,最後也沒等到他。
飯後,我接到兩個電話,第一個是警察打來的,他告訴我王聞章在家自殺了,手機裡最後一個聯繫人是我,問我跟他說了什麼。我說,約他吃飯,他爽約了。警察好像對這個回答不太滿意,最後說後續再跟我聊一些細節,希望我到時候配合。
第二個電話打來,一接通我就收到了一連串質問和訓斥,他們告訴我,奶奶剛下葬,我缺席了整個葬禮,沒有給奶奶送終。接著,好像電話那頭的人,一直在輪換。大概情形是,一個人對我訓斥幾句,然後將電話遞給下一個人,繼續數落我的不孝行為。
我聽了一會兒,語氣平淡地回應,捅你屋娘。將電話掛斷。
王聞章的帳沒能收到,人也沒按照雇主要求的方式弄死,他曾經說過,在土雞館之外的任何地方弄死王聞章,是沒有意義的。我不清楚他到底想要達到什麼意義,難道土雞館、雇主、王聞章,這三件事物之間,也有某種我不知道的內在聯繫嗎?我搞不清楚這一切。我只知道我的任務失敗了,雇主會來找我,我便等著,這個麻煩我逃不掉,必須面對,就算我逃走了,他那種人,有的是辦法找到我。
半個月後,雇主派出一個人來找我,說帶我去一個地方。
我對那人說,直接在電話裡告訴我地址不行嗎?我絕不是那種把事辦砸了一走了之的人。
那人說,沒有人帶領你去,你永遠也找不到那個地方,那個地方沒有地址。
10
雇主派來的人坐在副駕駛,指引著我前行。沒出城之前,大體是往木材廠的方向行駛,出城之後我就搞不清方向了,那人領著我來到一片山巒起伏的區域。在我的記憶裡,周邊好像從來不存在這樣的地方。
山越來越茂密,路也越走越窄。最終我似乎來到一座秘境一般的深山裡。我停好車下來,踏上厚實的土地,映入眼簾的是一座荒蕪的村莊,在野草叢生的地方生長。一群人來到我的面前,將我團團圍住。他們說著我聽不懂的語言,每個人的穿著也像老照片裡的人,是多年以前的裝束。他們好像來自我無法觸及的年代,是消失在我記憶裡的。我腦子裡突然想起,好像是我幼年的時候,我們全村在居住過地方遷過一次村,大部分都遷離了原來的地方。不對......是我爸幼年的時候......也不對,是我大伯或者我爺爺幼年的時候。
我們一家也跟隨大部分人,遷離了原來的居住地。聽說,有一小部分人留在原地,沒有離開,後來也沒有人再見過他們。族譜裡寫著,「留下來的那些人,跟著人煙稀少的村莊和世界,化作荒蕪的一部分」。
我耳邊全是聽不懂的語言,身邊也都不是這個年代的人。這座荒蕪在深山裡的奇怪村莊,給我的感覺,是那樣陌生又熟悉。此時,雇主走到我面前,作出邀請的手勢,對我說,要留下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