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男人的攝影史
王老先生拄著拐杖下公車,戴上口罩逆光看著眼前的美術館。那是近幾年才建成的美術館,得過普立茲獎的日本人設計的哦!那建築物通體白皙,由不同的四方形堆疊成巨大的五角形,最上方鋪了一大片玻璃蓋,四周有大片廣場供人休息。
進館買了張美術館的門票,他把票捏在手裡,在手扶梯和電梯之間猶豫後選擇了後者——他太老了,不適合搭手扶梯,一摔下來就完了——再加上,他還蠻喜歡搭電梯的,每次搭電梯他都能重新回味孩提時代去林百貨搭流籠的感覺。在盒子裡從一樓到二樓,電梯門一開一關之後就是不同的景色,和攝影正相反,觀景窗一明一暗,留存的是同樣的景色。
走出電梯左右張望後,他走進其中一間展間,展場外的牆上大大地貼著用毛筆寫的海報——「長青一甲子•王常清六十年攝影展」,海報的底圖是無數張黑白照片,拼貼成一個八旬老翁的側臉輪廓。他問過孫子這要怎麼剪、怎麼貼才能做出來,孫子回答他說用手機軟體就能做了。
他走進展場,經過門邊偷玩手機的年輕志工。那是一個和他的人生同樣極簡的展場,中央放置幾張木頭長椅,四周的白牆上掛著一幅又一幅裱框的黑白照片,每一張照片底下都有解說牌,他扶著老花眼鏡試圖看清上頭的字,可是字體過小,根本看不清楚,他乾脆放棄看字,轉而打量起牆上的照片。
「少年仔,你甘會當共我紹介遮的相片?」
他問導覽志工,那人收起手機,拉好口罩(因為疫情的關係,人人外出都戴著口罩,包含王老先生也是),走到王老先生身邊,指著解說牌用不流利的臺語說:「遮有……解說牌。」
「我的目睭毋好,看袂清楚。」
「喔,按呢……我講中文你甘聽有?」
王老先生點頭。
「這個展間主要展出的是常民攝影家王常清的攝影作品,這是他的個人特展,王老師年輕的時候開始拍照,現在已經拍超過六十年了……」導覽志工像背課文那般地介紹著,「王老師的攝影對象主要是勞動階層,像鹽工、漁夫、泥水師傅等等……作品中充滿對勞動者的關懷,王老師也擅長捕捉常民生活的吉光片羽,為老百姓留下紀錄。像這張照片就是在拍修橋的工人……」
導覽志工朝牆上的照片一比,那是一張黑白照片,遠景為竹橋,近景為幾名全身赤裸的修橋工人,工人們背對鏡頭,背部肌肉發達健壯,貫起的肌肉明亮,凹陷的肌肉打著陰影,整體呈現一種男性的體態美感。
「這張工人的圖像記錄了民國四、五十年代的工程,當時因為衣服吸了水會很重,不方便工作,所以當時的工人都是赤身裸體在工作的。」
「少年仔。」王老先生打斷他,「你感覺這張相片按怎?」
「按怎?拍得很好啊!光線、角度、構圖都不錯。是一張很寫實主義的作品。」導覽志工好奇地問,「老先生,您對攝影有研究嗎?還是對王老師很感興趣?」
王老先生笑了笑,擺擺手,並不答話。他對王常清的攝影作品不感興趣——王常清就是他本人——但他對別人怎麼看他的作品很感興趣。攝影展的開幕儀式他沒有來,他和妻子一起去了醫院一趟,孫子代替他出席,回家時轉述那些攝影學者的話:「阿公,𪜶講你的作品誠有『人道關懷』的精神。」
有些時候別人看他拍的照片,詮釋起來與他自己的解釋完全不同,他不知道是什麼造成這樣的差異,但他自己覺得很有趣。
誠趣味。他在心中想著,恁攏無看著我的目睭所看著的。
他坐到展場中央的長椅上稍作休息,目光凝視眼前那張《修橋工人》。他記得那張照片是在七股溪拍的,那些工人的其中一位是他的朋友柯萬年。
應該是中央彼个。他瞇著眼睛辨認,上懸的彼个。
柯萬年是他在臺南農業職業學校的同學,長得又高又壯,身材好到令瘦弱的王常清十分羨慕。柯萬年的老家在七股那邊,家裡從事曬鹽的工作,在烈陽當空的日子裡穿梭於一座座鹽山之中。
如果真要說起來,柯萬年是王常清學習攝影的契機。那個時候,學校舉辦了運動會,當時的日本先生借給他一台相機,要他幫忙攝影紀錄。王常清的鏡頭第一個對準的就是在運動場上大放異彩的柯萬年。
柯萬年的身體比例很好,跑步的姿勢很好看,像一頭豹。王常清琢磨了許久,想拍下對方具有速度感的靈動畫面,但他的技術不佳,拍不出來,角度總是抓得很怪,比不上直接用眼睛捕捉的畫面好。他從那個時候下定決心要學攝影,期待有朝一日可以拍出自己理想的寫真。
從農校畢業後,不喜歡念書的柯萬年回到家鄉曬鹽,王常清則在照相館當學徒,一邊工作一邊學習拍照、沖洗底片和修整照片的技術,他學得很快,憑藉著熱情和精湛的技術獲得老闆及顧客的認可。二十五歲那年,他自己開設照相館營生,並在父母的安排下娶了妻子。
妻子是虔誠的基督教徒,每個周末都會去教會做禮拜,她在戰前就讀洋裁學校,一雙巧手能裁出最流行的服飾,王常清除了自宅的照相館以外,又租下附近的店鋪給妻子當工作室,妻子的工作室櫥窗與牆壁上經常貼著時下流行的服裝海報廣告,而在最接近天花板的牆壁上緣則貼著聖經故事的彩色圖片,他不常去妻子的工作室,想讓妻子有一些屬於自己的時間與空間發展事業,那時他們都尚未想過要生孩子。
出社會之後,王常清加入了臺南當地的攝影社團,結交了許多互相切磋攝影技術的好友,閒暇之餘,他時常往柯萬年他們家工作的鹽田跑,拍下一座又一座的鹽山,以及鹽工們揮汗工作的身影。當然,他有些時候也拍柯萬年。
「你嘛真無聊。」打著赤膊的柯萬年用肩膀上的毛巾擦了擦汗,「我有啥物好翕的?」
王常清一時答不出來,只是笑。
「欸,啊你是翕甲按怎?我甘會當看?」
「好啊!洗出來著予你看。」王常清認真允諾,「你來市區,來我的寫真館……」
「靠么咧!我哪有閒?」柯萬年咧著嘴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無人像你按呢,歇睏的時陣閣對市區走來七股。憨憨來遮予日頭曝。」
「有光才會當翕出好的相片啊!」王常清這般回嘴。
他從未細數自己在鹽田漫漫而行時究竟拍了多少張照片,直到得空時,回到家中的暗房沖洗底片,相片顯影,他才驚覺自己拍的鹽田照片不少。
部分相片是鹽工穿梭鹽田,挑鹽、產鹽、曬鹽的勞動寫真,許多相片的背景是一片黑暗,唯有鹽山白皙地閃著粗粒,像雪,廣袤、空寂而有神性,但更多的畫面是關於柯萬年。柯萬年的背影、柯萬年的剪影、柯萬年的側臉、柯萬年的背和汗珠。
王常清嚇了一跳,手裡拿著一張照片發愣。那是一張粗粒子、高反差的黑白照片,拍的是柯萬年的背,相片下緣卡在腰臀間。相機記錄柯萬年扛起鹽擔、極需爆發力的瞬間,那寬闊的背弓起,肌理明顯且蘊含著力道,被陽光曝曬的地方明亮,深陷的腰窩黑得發亮,粗粒為相片增添了幾分滄桑感,像汗水的鹽分凝在背脊上,隱隱散著光。
王常清拿著那張相片,彷彿能摸到鹽粒、感受到那日炙熱的陽光。他的手指順著柯萬年的背攀爬,點點星火從指尖鑽到心裡灼著,燒得他喉頭發乾。王常清的胸腔滿溢激動,他將那歸因於拍出好照片的興奮。
這張相片翕甲袂䆀。他想,提去比賽,無的確會得獎。
那時的王常清經常參加大大小小的攝影比賽,妻子雖然不滿王常清經常到處在外晃盪,等待好鏡頭,但看在他時不時會有獎金收入,且將部分獎金用於家計,她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未曾積極勸阻。
後來王常清真的抄下日本攝影雜誌所刊載的地址,將那張背部照片寄去比賽。他去找柯萬年吃飯時向他說起這件事的時候,對方用一種古怪的神情看他。
「你翕我甘會得獎?」
「我著試看覓爾爾。」
「喔,凊彩啦!」柯萬年不在意地聳聳肩,「對矣!我等咧下晡欲去修橋,我頂禮拜袂記得共你講,你等咧猶是轉去市區較好。」
「修橋?無要緊。我綴你去。」
「你?」柯萬年打量他的瘦小身板,「你來欲創啥?你無氣力……」
「我……」王常清一時無法反駁,舉起胸前的相機,「我會當共恁翕相矣!」
「做工有啥物好翕的?」柯萬年狐疑,「你閣欲提去比賽哦?」
「嗯……若是有翕著好的相片……」
「好啦!隨在你。」柯萬年拌著麵,「我對翕相無啥物研究,翕我這款人甘真正有媠?我實在是想無。」
「媠的標準真濟,看構圖、角度……」
「你免共我講遮爾濟,我聽無!」柯萬年把拌好的麵推到他面前,「吃麵啦!吃了緊來去。愛坐車。」
「喔。」
午後修橋的地點是在七股溪中下段的地方,在兩岸河面較窄的地方本有修築一座便橋供人來往,夏時連日的暴雨將橋墩沖毀一部份,今日的工程便是補好橋的基座。一群工人聽了指示便脫下衣服往河裡去,饒是冬日有暖陽,但河水的冰冷仍讓不少人在水裡大呼小叫起來,南部枯水期是冬季,修橋只能選在這時候。
王常清對著一群裸體的男性拍下一張又一張的照片,高矮胖瘦皆有,他一邊移動取景,一邊思考要用什麼技法沖洗這些被觀景窗框起的身影,他看著觀景窗的人影,回想起以前曾看過的攝影集,那本攝影集大量採用裸體女模特兒的照片,出版的時候引起不少的風波,報紙上面的評論都在「藝術」和「色情猥褻」兩方拉鋸,正反意見都有。
坦白說,王常清不覺得這有什麼好吵的,一張相片,掌鏡的人與被拍攝的人、創作的人和欣賞的人、觀看的人與被觀看的人……每一組兩兩相對的人心裡所想的事情別人都不會知道,在觀看的過程中,有些凝視有欲望、有些則沒有,都是看每個人的情況來決定的。
王常清認真地思考過拍攝那張《背》的時候,他心中是否有無可明說的意圖?將照片沖洗出來的時候,他並沒有什麼踰矩的心思,然而當他看向眼前渾身赤裸搬運土石的柯萬年時,他又不確定了,有那樣的一瞬間,他覺得他和那些在大自然擺拍裸女的攝影師並無什麼不同,差別只在於他是抓拍男人在工作的身體。
他拍得專注,鏡頭聚焦在工人身上,他沒有注意腳步,一個不小心扭傷了腳。他忍著疼痛,故作無事發生,直到柯萬年工作結束後察覺他走路的姿勢有些奇怪,那腫脹的腳踝才被人發現。
「啊你受傷哪會攏無愛講?」柯萬年穿上衣服,在他面前蹲下身,「我偝你去等車。」
「免啦!我……」
「莫囉嗦,緊咧!」
王常清被他背起,走了長長的路到公車站,他趴在柯萬年的背上,熱度和汗水透過布料傳來貼在胸膛,汗味鑽進鼻腔,難聞但他不在意。他覺得自己的心跳得飛快。
柯萬年負著他的重量前行,步伐卻一點都不帶晃,穩穩地,每一步都紮在土地上,太陽懸在空中,在兩個人身後拉出長長的影子。
「欸,啊你翕我的相片啥物時陣才欲提予我看?」柯萬年一邊走一邊閒聊。
「啊?你想欲看喔?毋過我今仔日無將相片𤆬佇咧身軀邊。」王常清沒來由地感到緊張,「這……若按呢,等咧公車來的時陣,你和我做伙來轉。」
「我才無愛咧!我今仔日忝甲欲死,閣愛陪你轉去市區喔?」柯萬年低頭看了他的腳一眼,而後改了想法,「其實嘛會用得,你的腳無方便……」
「毋免,我家己會當轉去厝內,你緊轉去歇睏。相片……以後有機會才提予你看。」
「喔,按呢你轉去了後愛記得去看醫生,知無?」
「我知影啦!」他忍不住脫口發問,「啊你欲按怎才願意來我的寫真館?逐擺問你,你攏無想欲來。」
「按怎?你佇咧外口翕我翕無夠是毋?閣想欲拐我去寫真館翕相喔?」
「無啦……我著凊彩問爾。你是欲來無?」
「好啦!等我結婚的時陣,我一定會去你遐翕結婚相片,共你交關,按呢甘會用得?」
「你有對象矣?」
「猶未,沓沓仔揣。我嘛三十外歲矣,好結婚矣!阮厝內人嘛定定催我結婚。」
「這款代誌,你著急嘛無效,愛看緣分。沓沓仔來。」
「我知影啦!是講聽你的口氣,若親像你毋希望我結婚的款?按怎?你會毋甘喔?」柯萬年開玩笑似地問他,還沒等到答案,餘光先瞥見正往站牌駛來的公車,「啊!車來矣!」
柯萬年送他上公車,隔著車窗跟他道別,公車向前駛去,他往後看,發現柯萬年還站在原地。
等王常清回到家後,他發現上回寄去比賽的稿件有了回音,他的照片得了名次,獎金和雜誌一併寄到家裡,妻子正翻看著那本攝影雜誌,頁面正停在那張得獎的《背》上,照片因為編輯的關係而被放大印刷。他聯想到方才曾背過他的寬闊肩背。
「阿清。」妻子驀地出聲,闔上雜誌問他,「阮來生一個囡仔好無?」
王常清一楞。
「你哪會雄雄按呢講?」
「人攏講,娶某前、生囝後,運勢會較好……」
「你的空課無順利是毋?」
他的妻子沉默地望了他一眼,看了看手中的雜誌,接著點了點頭。
「好。我無意見。」他說。
許多年之後,王常清偶然翻開那本雜誌,竟無法否認那張照片帶有欲望、帶有遐想的凝視,他再度回憶起妻子當時的沉默,他隱然有一種感覺,那時的妻子一定以女人的直覺,比他還要敏銳地察覺他自己心底的情感,所以才會在看到那張照片之後,提出要和他生孩子的建議。
在相機前,攝影者對被攝者的情感往往展露無疑,這件事情他是在很久以後才知道的。
妻子懷孕生子後,他依舊如過往那般外出獵影,鏡頭下的人物多是男性的勞動人口,王常清幾乎不拍女人,他的攝影同好得知此事後笑他:「這馬逐家攏咧流行翕查某人,哪有人特別欲翕查埔人?」
王常清沒答話。
「過幾工,臺北有攝影比賽,欲佇臺北新公園翕女明星,專門請的哦!你嘛做伙來去!」
他的攝影同好這麼邀請他,他懷著拓展視野的心情北上。彼時臺灣的攝影圈正流行集體外拍——一大群男性攝影師聘請一位女性模特兒在戶外拍照——王常清不是很喜歡那樣子的風氣,一群人像圍獵似的把女人圍在中間,舉著相機、對著模特兒打開鏡頭從四面八方取景拍攝。坦白說,他有些時候還蠻欽佩那些女模特兒的,能在那樣的情況中仍舊保持微笑,大方自若地擺出不同的姿勢。多麼勇敢啊!他想,我若是查某人一定做袂到。
王常清在那場新公園的攝影比賽並沒有拍到滿意的照片,他被人群擠到最外圍,與中央的模特兒隔著好幾層男性。他拍不到遠處成為一個小點的女明星,遂轉而拍攝層層疊疊的男性攝影師們。試拍幾張之後,他很快地失去興趣,放下手中的相機。
自臺北返家後,已是夜晚,妻子正在與兒子說聖經故事作為睡前讀物:「……神來到罪惡之城所多瑪,要求羅得帶著他的妻女出城,天使說:『逃命吧!不可以回頭看。』,然而當羅得帶著妻子出城的時候,他的妻子落在他的身後,回頭看了城市一眼,就這麼一眼,羅得的妻子馬上變成了一根鹽柱,動彈不得。」
「所以呀!」妻子對兒子如斯教誨,「這個故事告訴我們,不可以貪圖世間的身外之物,要跟隨神的指引。」
王常清在一旁聽著,沒有發表什麼意見。「羅得之妻」的故事王常清也聽過,於他而言,那不是關於懲罰貪婪的警語,而是一則關於凝望的故事。
羅得的妻子因為貪戀家鄉種種而回頭去望,那會是一種罪孽嗎?若照這個邏輯來看,攝影難道也是一種罪過嗎?攝影家不正是貪戀著某一個瞬間想永恆留存,所以才舉起相機的嗎?
他一邊這麼想著,一邊收拾著行囊,他沒有注意到妻子哄睡了孩子,靜靜走到他身邊來。
「阿清,我有代誌欲共你參詳。」
「啥物代誌?」
「我是感覺,這馬囡仔出世矣,你甘會當莫定定家己出去翕相?店內囥咧攏無人,我袂曉翕相,人客若來,我嘛無法度替你接接。時間若久,人客以後著袂來矣!」
「嗯……」
「閣再講,囡仔出世,你甘毋免踮佇咧厝內陪伊?」見他不答話,妻子微慍,「敢講比起恁囝,你閣較甘願去揣查某人?你莫掠準講我毋知影,你這擺去臺北是去共女模特兒翕相!」
「無啦!你莫烏白想,我對翕遐的人無興趣……」
「查某人你攏無愛,敢講你合意翕查埔人哦?」
妻子因為生氣的關係語速極快,那短而急的「翕」音被吃去了,聽起來就像是在質問他是不是喜歡男人,氣氛一時陷入僵局,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就在此時,孩子忽然啼哭起來,妻子像是鬆了一口氣似地,離開客廳去房間安撫孩子。臨走前她語尾發顫地說:「我講耍笑矣,你莫認真。」
後來的日子裡,王常清不再往外跑,結合妻子的專業做婚紗攝影、拍證件照,開展照相館的生意。某一日,王常清的照相館迎來稀客——正是柯萬年,他和未婚妻一起來拍結婚照。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王常清覺得,妻子在見到柯萬年和未來的柯太太後,彷彿鬆了一口氣,整個人的神情都明亮起來。
「是欲翕結婚相片的,對無?」妻子換上招呼客人的笑容,「我等咧替你化妝、梳頭毛,啊白紗你欲揀啥物款的?」
妻子在一旁忙碌著,王常清準備好器材後暫且無事可做,便打算和柯萬年聊聊天。為了拍照,柯萬年今天是穿著西裝來的,頭髮梳得整整齊齊,看上去英姿挺拔。
「我今仔日甘有好看?」柯萬年擠眉弄眼地問他。
「有喔!真緣投!」王常清說服自己無視心裡的失落,讓自己露出得宜的笑容,「你欲結婚哪會無共我講?朋友做假的喔?」
「無啦!想講今仔日來,順紲提帖仔予你。」柯萬年從隨身的背包裡拿出一張喜帖,上面以金色字體寫著的新人姓名,「對矣!我這馬來恁兜,你啥物時陣愛提相片予我看?」
王常清接過喜帖,說著謊不敢看對方的眼睛:「相片喔……失禮啦!我頂擺檢查的時陣,發現相片攏無去矣,毋知囥去叨位。」
「哪會按呢?煞煞去啦!無要緊。是講,我結婚的時,你和恁某一定愛來,予我請恁食喜酒。」
「好。我一定會去,包足大包的紅包予你。」
王常清點頭允諾,為新人拍了一組結婚照。自柯萬年結婚之後,他不再沖洗曾拍過柯萬年的底片,他將底片深藏在櫃子裡,像是遺忘過往那般,專注於養家活口,每天早起開店、為客人拍照、沖洗彩色照片……數十年如一日,直到王常清和照相館都步入暮年。新的世紀到來,數位攝影、線上修圖和雲端存儲快速興起,他已經太老了,老到沒有心力去學習新的事物,他和他的手工技術走向凋零。
客源大量流失,王常清思考著退休,把照相館的店面租給別人做夾娃娃機店,就在這樣的時間裡,有位青年學者以建構臺灣攝影史之名來拜訪他。那學者來照相館蒐集照片史料,並為他做口述歷史,學者問他:「王老師,您拍很多勞動階層的男人是有什麼理由嗎?」
「嘛無啥物特別的……我著感覺恁的身軀真好看。可能是我家己生得真瘦,才會羨慕、合意彼款的身材。」王常清想起深埋在櫃子裡數十年的底片,「我有一个朋友,我真合意伊,足濟相片攏是伊,像我較早比賽得獎的相片……」
「王老師。」學者打斷他,關掉錄音筆,「我覺得這一段……還是不要說出來比較好。」
「嗯?是按怎……」
「這要是記錄下來,對您的夫人和兒子不太好吧?關於……私人情感的東西,我們不要談太多……我們專注在作品呈現出來的寫實主義跟社會層面就好。」
「按呢會使講的物件甘會傷少?」
「袂啦!你翕的相片遮爾濟,哪會無物件通好講?像這一張……您當時怎麼會想要這樣拍?」
「講起來真歹勢……我著學彼个時陣日本的寫真月刊,煞學甲無像……」
「啊!王老師你等一下,我把錄音筆打開。您繼續。」
王常清笑了笑,重複方才的話,心裡知道那些其他關於柯萬年的底片不能拿出來給他看。再後來的幾年內,有學者、記者紛紛來採訪他,一篇篇研究論文、專欄文章和傷逝的報導陸續出爐,卻依舊沒有挽回照相館必然的頹勢,他在八十八歲的那一年關閉照相館,歇業那一日,他為照相館照了最後一張照片,縱然他知道相機只能抓捕瞬間,而無法真的留住時光。
時間帶走他的照相館和同窗友人——當中包含柯萬年——,也帶來今日的這一場攝影展。展前他曾翻出櫃子裡的底片,然後發現那些底片都已受潮、發霉,無法沖洗。
唯一留下的《背》與《修橋工人》的照片作為展品於展場中展出,他記得畫面中人物的名字,可是沒有人問過他、沒有人想知道被攝者的名字。
「阿公,你哪會坐佇遮啄龜?」
年輕志工輕搖他的肩膀,王常清悠悠轉醒,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在展場裡睡著了,在夢中回憶了他的攝影人生。
「喔,恁的冷氣真強,真好睏餒!」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從長椅上起身,「歹勢,造成恁的困擾。」
他走出展場,正想著要回家時,卻瞥見對面的展場也在辦攝影展,展場的名稱十分有意思——「甲里甲氣」,他細看了一下,發現這是某藝術大學的畢業攝影展。剛畢業的大學生怎麼能拍六十年呢?王常清好奇,拄著拐杖進了展間。
「甲里甲氣」的展間可比自己的展間活潑炫目多了,牆壁上貼著大片大片反光的鏡面紙,流動各色的光,牆壁上懸掛的攝影作品風格大膽而前衛,不避諱醜惡、情慾、性以及其他,新的世代以挑釁的態度回望作品前的觀者。
當中讓王常清印象最深刻的是那幅正對著展場門口的相片,畫面中有兩名男子面對著鏡頭裸身擁吻,面容依稀可見,最前方以清晰的花叢做出景深,那是一張黑白照片,構圖上卻讓他想起色彩斑斕的伊甸園。
他湊近去看解說牌的字,勉力看清上面的作品名:《三人》。他拉遠距離再度去看照片。嗯,確實,是溫柔閣有感情的鏡頭。
他凝視那張照片,駐足良久。
一個負責顧展的志工慢吞吞地走到他身邊,遲疑地問他:「阿公,我看你徛佇遮真久矣……你感覺這張相片翕甲按怎?」
「翕甲真媠,我真合意。」他輕輕地點了點頭,「按呢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