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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來在編纂一本中文字典,覺得心情平靜得多,省了多少是非。因此感覺做學問工作如吃草,做文人時論如吃肉。
編報紙,做時論,評時事,正人心,息邪說,比較含有人與人之接觸,必有仇敵。做學問,做考證,考經史,編字典,自然而然少是非,而且自有其樂,尋發眞理,如牛羊在山坡上遨遊覓食。兩種工作都重要,但須各憑其性情而行,不能勉強。
這個意思,可擴而充之。世上只有兩種動物,一爲吃草動物,包括牛羊及思想家;一為吃肉動物,包括虎狼及事業家。吃草動物只管自己的事,故心氣溫和良善如牛羊……吃肉動物,專管人家的事,故多奸險狡黠,長於應付,籠絡,算計,挾持,指揮……
前者,如學人,發明家等,只對學理事物有趣味,而在社交上卻常要羞答答;做委員,喝聽差都不大行。後者如劉邦朱元璋一類豪傑,用兵用將,料事如神,而對於子曰詩云,一聽便頭疼,糊裡糊塗。
也許有健全的天才,治學與治事都好,如曾國藩,然而曾國藩於治學方面,除了做做古文,學點腔調,那裡有什麼發明與貢獻,可與戴東原王念孫相比?
食肉者搏擊食草者,食草者也常藐視食肉者。思想家一方羨慕事業家,一方又看不起事業家。雀鳥在樹上啾叫,一方是自鳴得意,一方也是笑鷹鸇搏擊覓食之苦。他覺得拾得菜子吃吃,飽腹時吟吟唱唱,也自有其樂:追逐搏擊都末免無謂。
世間食肉之徒,偶爾讀兩本書,就在書中覓黃金屋,顏如玉,千鍾祿,那裡是眞正懂得素食之味?學問興趣他們是不懂的。偶爾出洋,偶爾留學,第一目的就是看準學位頭銜。這於他是有意義的。他所讀的不是電氣化學工程,是政治法律及大學管理法,讀政治法律回來可以當議員委員,高官厚祿,養父母,給妻子,並不是在研究政治學說學問上做工夫。
袁中郎描寫此種人心理極好。「吏趣者,其人末必有才,亦未必無才,但覺官方有無窮滋味,愈勞愈佚,愈苦愈甜,愈啖愈不盡,不窮其味不止。若奪其官便如奪嬰孩手中鷄子,啼哭隨之矣。」(與張幼于書)此語便含食草者對食肉者的譏笑。觀袁中郎去吳七札,便可知他覺得食肉之苦。
所謂食草者對食肉者之羨慕,是如此的,他始終不懂這樣鬧忙有何意義。做個委員科長局長,在大會上自鳴得意的報告,本年度統計過多少別人所做的事業,塡過多少別人修橋造路的表格,通過幾項令他人去執行的議案,阻止過多少別人的活動,摧殘過多少別人的事業,破壞過多少對方的計畫,扣了多少他人的鈕扣II 報告完畢,揚眉得意下台……這到底有什麼意義?
我想這類專管別人家事的工作,專報告他人的活動,通過叫他人施行的議案,其意義遠在一個木匠做一個木盒之下。但是食肉者不讓他管別人家事,心裡就不高興。
食肉者也是輕鄙食草者。「議論空疏」「闊論高談」「咄咄書空」是文人之罪惡,而文人常也有令人輕鄙之處。
食肉者對文人表示輕鄙,非搏擊文人時,而是豢養文人時。此種豢養文人,我想仍不是眞正讀書種子,是借食草之名求食肉之便,還應該歸入食肉類去。他們一旦得意,仍善於互相傾軋弄權舞弊,作威作福,恃勢凌人。
「文學無用」之說也是對的。革命是幹的,不是談的。打虎就得上山,站在高樓綺窗前高唱「打啊!打啊!」我總覺得滑稽。聲勢愈兇猛愈形其滑稽。他爲什麼不上山去?我老是問。所以高談革命者,我根本就把他歸入食肉之類,他是以食草之名求食肉之便。
站在繡閣綺窗前喊打虎之人笑別的站在綺窗前而不喊打之人,那叫做滑稽。站在綺窗前而不喊打者笑別的專在綺窗前喊打虎者,那叫做同悔的幽默。他好像說;你只能喊打,而我充其量也只能喊打,你我都只能喊,然而喊是無用的。打而不喊者上上;打而且喊者次之,不打亦不喊者居中,有自知之明;喊而不打者中下;自己喊而以罵別人不喊爲能事者,民斯爲下矣。
據湖南人說:山有大蟲,攘臂挽弓而上山,湖南人也。關起門來,登樓高呼,湖北人也。在玻璃窗內,算算這張虎皮值幾兩銀者,山西人也。在高樓繡窗前對老虎喊著「來噓!」姑蘇人也。在繡窗前駡他太太爲什麼不去打虎,在他太太頭上消耗其所有的豪勇氣力者, XX也,我說。
出處:《宇宙風》第十四期。